步真腼腆地笑,“你是何人,说话怎么这般粗鲁!看你也像是个粗人,这关系到天家颜面的事儿,谅你也是不懂的。”
他这话一出,宇文清立刻摆了摆袖子。一道无形劲风扫向步真,迫得其踉跄退步,叠了数人才勉强止步。他冷冷看着步真,清辉冷凝的眸子快速闪过一抹杀意,“你的挑拨本事也用够了,还有什么鬼话直说便是,朕最讨厌人拐弯抹角。”
宇文清的突然出手吓坏了很多人,这位出身自冷血杀手的皇帝,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嗜血夺命的气息。人群默默散开,生怕一个不留神沾染了这位皇帝身上的死亡之气。
步真抹了抹嘴角的一丝腥红,他眼神昼亮,隐隐闪烁着疯狂,“宇文陛下是生气了吗,为佳人冲冠一怒?哈哈,宇文陛下该谢我的,想必在您的心中,定也是不希望这场典礼能够顺利进行。”
他内宇文清内力所伤,一笑间脸色绯红,神情有些可怖,“虽没外传,可谁不知道红鸾已经是西凉陛下内定的皇后了。您喜欢红鸾,又怎么肯将佳人拱手相让呢!更何况,红鸾原本该是你们大越的皇后,哈哈!”
步真立在人群中,笑得前仰后合。他手下随从略略惊惶地看着他,口中呢喃着胡语。步真却丝毫不予理会,在他们的搀扶下笑得弯了腰。
这番下,宇文清是真的怒了。盛怒的同时也已经明白过来,步真这一番前前后后不光是要挑拨几个国家间的关系,他最终的目的是阻止红鸾做这西凉的皇后。宇文清想通了步真的用意,却实在想不透这样做对步真,或者说对柔然到底有什么好处。红鸾跟柔然毫无瓜葛,也从没有触犯过柔然的利益,步真何以这样针对红鸾,费尽心机地来搅这个局?他的确是不愿红鸾嫁给贺兰殇,这也是他此番前来的目的。可若有人要诋毁红鸾的清誉,他宇文清也是断断不允的。
仔细想想步真的话,尤其是最后那句,“红鸾原本该是你们大越的皇后”来的实在蹊跷,当下又迈前一步,迫近步真,“朕刚刚说过的话,需要再跟王子你重复一遍吗?”
步真呵呵笑着,笑得几乎弯了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几近疯癫的模样让人生畏。他推开侍从的搀扶,从怀里摸出一方锦帕。那锦帕叠得很是完整,被他一层层揭开,露出几块残碎的布片。他将东西摊开于双手掌心,捧到宇文清跟前给他看,“这个,陛下可认得?”
明显是被火烧过的痕迹,原本应该更加破碎,被人用心地拼凑出这样几块。
宇文清看着那几块碎步,清厉的眸子微微闪动。
上好的绫锦织品,织就以盘龙逐凤的图案。色泽纯正毫无杂质的明黄,象征着这些布片的来历和代表的权威。即便是被火烧过,依着宇文清超于常人的眼力也能辨认出,这几块碎步,出自一道圣旨。而这圣旨,代表着大越皇权国运的重要诏令。
不为意外地看着宇文清变了脸色,步真捧着那些布帛离宇文清又近一分,“陛下想知道,这诏书上写的什么吗?”
宇文清眯着眼睛,细细看着布帛上有些难于辨识的字迹,沉静的面容终于变色,“这,这是……”
这是当初宇文熠登基,最后祭天时没有念完的诏书。
“不错,这是那位假太子祭天的时候没有念完的诏书,立后的诏书!”步真弯了弯唇角。他不再抽筋儿似的大笑,只是于唇边勾着一抹不散的轻嘲,细细看竟有些哀婉之意,“他其实是有机会念完的,如果真的将这诏书上的内容昭告天下,也许又会是另一番景象。只可惜在最后,他放弃了。江山美人,他真的为了美人,而放弃了江山!”
宇文清身子一震,蓦然想起那时观星台上,宇文熠把其中一枚玉玺交给他的时候所说的话。
“自古帝王爱江山不爱美人,我大概是不适合坐那个位子的,因为我爱红鸾,胜过江山!”
那夜墨空浩瀚,明月皎洁,却不及那人俯仰之间,风情万种的桃花眼下细碎的笑意,灿烂炙热胜过北斗。那是因为期盼吧,因为太过想要以至于到了狂热的地步。而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宇文熠一直在夺权,却也一直在放权。他夺权是为了红鸾,放手,亦是为了成全于她。
宇文清震动,西凉诸官更加大惊。
明面上不说,但自南安王伏法,贺兰殇金屋藏娇的传闻已经于暗处不胫而走。贺兰殇也不制止,任着留言肆意的用心再明显不过。红鸾于贺兰殇登临皇位有大功,有前者大加晋封功臣的先例,给红鸾一个妃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若贺兰殇执拗起来,硬要给在西凉毫无背景后台的红鸾塞个后位,那众人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现在却不同了。
一国之母,可以无建树,可以不贤德,然身为女子,洁身自好是首要。她红鸾就算于西凉又再大功劳,前有假太子下诏立后,后有跟真皇帝纠缠不清,还听说她与某某神秘人关系也匪浅,还有隽秀儒雅的公子千里追寻,更听说前段时间失踪亦是和陌生男子在一起。若是这样的女子做了他西凉国母,满朝文武全国上下的脸面,往哪里搁?
史安明和秦冕目光一碰,已经达成了共识。
这厢宣德殿因着红鸾的事情乱成一团,而整个事件的主人公红鸾姑娘这时候也没老实,一如殿上众人所议论的那样,跟着身兼了“传说中某某神秘人”和“陌生男子”两大要职的西凉内宫潜伏者凤墨曦凤大公子在空静无人的建章宫附近转悠。若是宣德殿的众人知道他们话题讨论的焦点人物此刻正在干的伙计,只怕又要炸开了锅。
许是皇帝大婚的缘故,大部分人都集中在了前庭,于是留守在御书房外的守卫并不多。红鸾和凤墨曦两人仗着轻功卓绝,鬼魅一样的穿梭其中,三下两下就撂倒了仅有的几个。红鸾拍拍袖子,笑嘻嘻地去推门。凤墨曦却拉住她,将宽大袖袍略略一拂,御书房大门无风自动,轻轻开启。
两人脚步轻挪,无声跨过门槛,缓步走至殿中央,停驻,偏头。
左侧偏厅,可谓西凉帝王的书库。正中摆着一张书桌,平日里是为君者参点古籍筹谋社稷的地方,而此刻的桌前,立着一人。一个属于这里却不该在这时候出现而偏偏存在了的人。
那人一身炫目的红色衣袍,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光线的问题,呈现出的不是喜庆的正红,而略略有些发暗,恍如陈旧的血迹。他背对着他们,笔直修长的背影挺拔健硕,与生俱来的王者气息笼罩在整个大殿之内,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低头。
红鸾和凤墨曦两人自然不会低头。他们一个不知权贵为何物,一个亦是尊贵神秘,气度和身份都不输帝王。两人站在大殿中央,看到那人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时,也不过是一笑。尤其是瞧着那挺拔的背影,不知怎地,总让人觉得有种萧索的味道。
“终于等到你们出现了。”贺兰殇脚步一转,侧过半个身来。目光在红鸾身上一顿,看向了凤墨曦,“苍穹,楚王,凤墨曦?”
迎着贺兰殇犀利审视的目光,凤墨曦淡淡一笑,“幸会!”
贺兰殇颔首,“朕一直以为,有生之年‘东楚凤’只会出现在《九州志》上,而不是真真实实地站在眼前。还和,朕的皇后一起。”
凤墨曦看看身侧的红鸾,笑容有些腼腆,“真是对不住,让陛下失望了。”
贺兰殇挑了挑眉,“你们来找什么?”
“陛下等在这里,却不知我们要什么吗?”凤墨曦抬头,举目在大殿内望了望,似在欣赏,“其实我们不过是好奇,进来参观参观罢了。”
“参观?”贺兰殇声音微扬,语带笑声,却笑意冷冷,“朕到不知道,这冷冰冰的御书房到底有什么好参观的。比起苍穹九龙威仪大殿,朕的这个御书房怕是根本不值一提。”
凤墨曦目光一动,垂下眼不说话。而他的这般默认的态度,让贺兰殇有些着恼。
贺兰殇本也不是个轻易焦躁的人。他算某于心,隐忍于腹,向来情绪不为外人所掌,以心思难测著称。就连他自己有时候都认为,这世上不会有人能够让他轻易泄露情绪。当然,红鸾除外。红鸾的意外来自于他内心里那份难测的情绪,他尚且能够自控和把握。更认定,只要红鸾能够留在他身边,他足以有能力可以护她一生,就不用再怕什么。可是现在,凤墨曦的出现,让他恼怒,让他躁动,让他不安。尤其看到红鸾看他的眼神,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只在那人身侧才会流露出一丝丝属于小女儿家的依赖和信任,竟是任何药物和外力都阻挡不了的。
在贺兰殇眼中,凤墨曦的沉默是对他的轻视。可只有在凤墨曦身侧,手被握在凤墨曦掌心的红鸾才感受到了来自于凤墨曦身上那本不该有的一丝颤动。虽然极其轻微,轻微到近乎不存在,但还是被红鸾发觉,并体会出凤墨曦在那一刹那间的苦涩和隐忍。
这种感觉对红鸾来说非常不好,于是她皱了皱眉,抬头看向对面的贺兰殇,“陛下似乎不该在这里。宣德殿的大典,才是你该出现的地方。这里我们已经参观完了,告辞!”
“慢着!”贺兰殇淡淡出声,遥遥一指,锁在红鸾身上,“他可以走,你必须留下。”
红鸾眉头一扬,笑容疏离客气,“我们一起来,自然也要一起走。”
语声清朗,不容置疑,听得贺兰殇胸中一震,隐隐发痛。他敛了眉,慢慢向红鸾和凤墨曦走来,一边走一边弯了唇角,轻轻笑着,“红鸾,你不是答应过我,会嫁给我,伴在我身侧做不离不弃的鸿雁吗?”
红鸾面上一僵,低头不语。少顷,才轻声道,“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很喜欢你们西凉象征着忠贞的鸿雁,因为她让失去记忆的我,还能凭着本心抓住原本的追随。”
她侧首,看向身侧的凤墨曦,柔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