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隔着那样厚重的城门,东雨梨还是能清楚的听到外面嘈杂的厮杀之声,以及接连不断的垂死之人惨烈的哀嚎,和那些弥漫在整座城里的无孔不入的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开口让守城的官兵打开城门的,只感觉铺面而来的便是一股逃也逃不开的死亡的气息,满地的尸首,有的尚存余温,有的却已冰冷僵硬,暗红色的鲜血不断的从那些被兵器斩杀的地方流出来,带着热切的兴奋的呼啸,刺痛着东雨梨的眼耳口鼻,四肢百骸,她的一切感官。
她没有看向那个不远之处曾令她魂牵梦萦,且昨夜还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鱼水之欢的身影,飘渺的眼眸,却是隔着千军万马的距离,落到了对面的阵营中那个骑在高大的战马上的男子的身上。
一身戎装的他,少了几分书卷之气,多了些英气勃勃的刚毅;曾经那温润如玉、柔情似水的眼眸,此刻却氤氲着与对面的秋月白同样凛冽的杀气;还有那从前总是温柔宠溺的向她微笑的嘴角,此时也不由的冷冰冰的紧紧抿着……令人熟悉而陌生……
东雨梨的心,不由的一颤。张了张口,那“澄大哥”三个字却终究是没有开的了口。只觉得喉咙苦涩的像是刚刚在黄连水里浸过一般,连带着那肆无忌惮的目光也变得苦不堪言。
越过无穷无尽的杀伐,目光坚忍冷凝的秋风澄,显然也看到了那远远的站着清淡的如一抹随时会随风飘逝的影子一般的人儿,那个让她魂牵梦萦、心心念念、无法释怀的女子,一身素白的衣衫,像不曾沾染这世间任何的污秽,一如他初见她之时,那小小的女孩子一样纯净而美好……是梦吗?他以为三年之前,那个共饮合卺酒的夜晚,竟是他与她的永诀,却不曾料到今生今世,上天竟如此眷顾于他,令他有再见她之期……
短暂的惊诧以及恍惚之后,便是巨大的难以自抑的欣喜若狂。心潮澎湃而激荡,如同有着丝丝缕缕的疼痛,又如同缠绕着无边无际的欢愉。
再也难掩那迫不及待的想要奔到她的身边的渴望,秋风澄不顾一切的策马向着远处的身影奔去,任那无情的刀光剑影在他的身畔一一掠过……
但是,他终究还是迟了一步。早在他行动之前,那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男子,已经抢先跳下了战马,飞到了那个突然出现的,扰乱了一切心绪的人儿的面前,将她哀伤如水的眼眸与别的男人的默默对视,狠狠的截断。
秋月白直直的盯着那个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女子,咬牙切齿的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回去……”该死,他明明点了她的睡穴,怎么会这么快就醒过来?懊恼的在心底不住的低咒着。然后不由分说的就要强拉起她的手臂,将她拖离这周遭的一切。无论是那个正向这边奔来的男子,还是眼前这残酷的杀戮,他都不想让她见到,不想让她面对……
他温热的大掌,覆在她冰冰凉凉的手腕上,让东雨梨有一丝丝的贪婪,几乎要随着他而去。只是目光,落到那不远之处,蓦地勒住马儿的秋风澄之时,他眼中那欲言又止的、深深浅浅的落寞与哀伤,还是让东雨梨不由的心中一伤。那动摇的脚步,便如同一下子被人给定住了一般,沉重的灌了千斤重的铅,再也挪不开半步。任由面前的秋月白,漆黑如墨的瞳孔,渐渐的氲满阴鸷的风暴,就如同那晦暗的像是随时随地都会压下来的天色一般。
尤其是看到那站在千军万马、刀光剑影之中如痴了一样望向自己的秋风澄,因为太过恍惚、太过专注,竟丝毫没有察觉到那正向他袭来的危险……秋月白麾下的一个官兵,眼见着这名存实亡的皇上,神情恍惚、不顾一切的冲出来,自然不会错过这大好的立功机会,手中的长矛迅猛而急切的向他背后刺来……
这一切落到东雨梨的眼中,再也顾不得什么,只本能的狠命的甩开秋月白大掌的禁锢,口中更是不由自主的凄厉的喊道:“澄大哥,小心……”脚下跌跌撞撞的向着他的方向奔去,似要阻止那即将带来的伤害,心中惟有一个念头,只希冀着祈祷着秋风澄的无恙……
秋月白无力的伸出手去,却只抓到她飘飞的衣袂的一角,然后他空荡荡的掌心,瞬间便被这三月的料峭春风所灌满,丝丝缕缕的失落与妒忌,像一把凌厉的刀子一样,刺得他紧握住的拳头上,骨节发白,毫无血色……
蓦地听到她的呼喊,那熟悉的“澄大哥”三个字,让秋风澄沉入谷底死寂的一颗心,似重新又活过来了一般,隔着千山万水般的距离,他仿佛也能清晰的看到向自己奔来的人儿眼中那唯恐他受到一丁点伤害的眸色,让他宽慰到欢喜若狂。
背后那凌厉的兵器划破空气的烈烈风声,愈来愈
浓厚,秋风澄心念一动,回身抵挡,也不知是反应的迟了,还是思绪太过恍惚,他虽将那偷袭的敌人一剑刺中胸膛,但在那之前,那尖利的像毒蛇的牙齿一般的长矛,还是抢先一步划破了他坚实的盔甲,割上了他的皮肉,鲜艳的血液,顺着那一道长而深的伤口,汩汩的往外流着……
这一击之下,似已经用光了他全部的力气,身子一个踉跄,支撑不住的从高高的马背上跌了下来,正落在东雨梨的面前。
东雨梨又是担忧,又是心痛,奋力的扶住他虚弱的身子,急切的喃喃唤道:“澄大哥,你怎么样?……有没有事?……”同时不忘手忙脚乱的掏出袖间的手帕,紧紧的捂住那从他的手臂中,不断往外喷涌着的鲜红色的血液……
望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无法伪装的深深的关切与痛惜,秋风澄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像是飘于半空之中的欣喜若狂,就连那深可见骨的伤口,都亦不觉的疼,情不自禁的反手握住她可是因为对他的担心而冰冰凉凉的小手,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她活生生的在他的身边的美好,急切的不能自抑的欢喜的声音,开口道:“梨儿……梨儿……你没有死……我还能见到你……太好了……”
他不关心他自己所受的伤势,他浑忘适才死生悬于一线的安危,他心心念念的惟有她还活着这一件事而已……望着面前的秋风澄那热切的瞳孔,东雨梨可以清楚的看到,里面倒影着自己的身影,那样的清晰,那样的不可替代,让她的心,狠狠的一痛。为他的痴心错付,为自己的不能回应……
“澄大哥……”此时此刻,除了喃喃的唤他的名字,东雨梨不知能说些什么,又做些什么。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纷乱的思绪,茫然无措的在体内冲撞着,找不到可以宣泄的出口,找不到可以解救的方向……
下一瞬间,却突然觉得纤细的手腕上蓦地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狠狠的从秋风澄的身边拽了起来,直撞到一个坚硬如铁的胸膛离去,那样恼恨的力度,像是要将她的手腕给捏断一般,即使不用抬头,东雨梨都可以清晰而泠然的感觉到他暴怒的压抑的深深浅浅的呼吸……
秋月白的突然发难,将秋风澄从适才的旖旎中,毫不留情的击了出来,根本顾不得伤口的剧痛,只唯恐他会伤害到东雨梨,霍的从地下站了起来,厉声道:“秋月白,放开她……”
秋月白似刀子一般的眼神迎向他凌厉的目光,将钳制住东雨梨的大掌,更紧的加重了几分力道,虽然明明看到她因为吃痛而紧皱的眉头,与咬紧的牙关,眸色中闪过一抹不忍,却很快敛去,带着势在必得的狂傲,向着她,也是向着那不自量力的秋风澄宣告道:“放开她?……秋风澄,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样的话?……别忘了,眼前这个女人……是我的女人……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像一道重重的闷雷,狠狠的击在秋风澄的心间。早在他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就有人将那两年间,秋月白与东雨梨的事情,全部告诉了他……他虽然伤心欲绝,但是当时他一直认为东雨梨被秋月白所害,一心只想着为东雨梨报仇雪恨……所以根本不在意他们两人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恩怨情仇……但是现在,秋月白却当着东雨梨的面,毫不留情的指出“她是他的女人”这一不能磨灭的事实……就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一样,狠狠的刺到他的心中,带来痛不欲生的绝望……
望着秋风澄眼眸之中那种深不见底的不愿相信的痛楚与哀伤,东雨梨的心,也是不由的一窒。她最不愿见到的就是他受到伤害,但是最后到头来,伤他最深的,却终不可避免的竟是她自己……
轻轻的在秋月白铁钳一般的大掌中挣扎,试图脱离他的桎梏,东雨梨咬牙道:“秋月白,够了……”
她眼神中那深深的抗拒,以及她口气中清清冷冷的淡漠和疏离,狠狠的刺痛着秋月白。眸色危险的一暗,沉郁阴鸷的声音开口道:“本王还没有说够……你东雨梨是我的女人……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狠戾的目光,继而射向面前虽痛惜却坚忍丝毫不见退让的男子,秋月白厉声道:“秋风澄……从一开始,梨儿爱的人就是我……你根本连赢的机会都没有……就像现在这场仗一样……只要本王一声令下,所有的箭都会射向你……不要逼本王对你出手……否则的话,本王可以令你立时丧命于此,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随着他的话声的提醒,东雨梨这才清醒的意识到,他们现在所身处的乃是秋月白的阵营,秋风澄因为急于向她奔来,不顾一切的孤身一人闯入敌阵,现在已被秋月白的手下,层层叠叠的围住,根本插翅难逃,只待摄政王一声令下,便将瓮中的俘
虏,乱箭射成刺猬……”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命悬一线的境地,并未让秋风澄有丝毫的害怕与动摇,他唯一深切的悲哀的是秋风澄口中的那一句“梨儿爱的人是我”……只有这他不愿相信,不肯接受的事实,才是最致命的伤害他的武器……
哀伤如水的眼眸不由的望向那个被秋月白紧紧的禁锢在大掌之中的女子,他很想听她亲口告诉他,秋月白所说的一切不是真的,但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就像是被堵在了苦涩的喉咙里了似的,令他连呼吸的力气都几近失去。
东雨梨却更担心的是,秋月白会说到做到,那些蓄势待发的刽子手,他们手中那些兴奋的发散着青冷的光芒的兵器,深深的灼痛着她的眼眸。令她不由的紧紧牵扯住秋月白的衣袖,急切的恳求道:“秋月白,不要……你千万不要伤害澄大哥……你收兵好不好?……我求求你……”
她无助的哀切的乞求,让秋月白的恼恨与妒忌,如一浪高过一浪的潮汐,侵袭至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他真的恨不得将那她竟为着他求情的男子,立时三刻千刀万剐,然后将她狠狠的压在自己的身下,好好的蹂躏一番,让她记起,谁才是他的男人……
若是从前,秋月白肯定会毫不犹豫、毫不留情的做到这一切,但是现在,面对东雨梨的苦苦哀求,他却再也不能像曾经一样不为所动,一意孤行。就算是他再恨那个人,他也不能不忍不愿置她的难过于不顾,他不希望看到她不安,更不希望这种不安是由他带给她的,他再也不要她为着任何事情而怨他,甚至恨他……他不可以再次失去她……他不可以承受那种她不在他身边的巨大的像是每一次的呼吸都会惨痛到生不如死的苦楚……
心底已经做出了无可奈何的退步,但秋月白还是忍不住的开口道:“本王这次可以放过他……但他要立刻从本王的眼前消失,本王不想看到这个人……”
语气极为不善的冷冷的声音,却还是让东雨梨的心头不由的一跳。暂不去想他所做的这一切妥协,可是为着顾念她,东雨梨望向那不为所动,似将一切的生死置之度外,只深深的看着她的秋风澄,他眼眸之中毫不掩饰的轻怜密爱,让她心伤、让她尴尬,让她愧疚,以及手足无措。
明显的感觉到身边的秋月白那刚刚压下去的,现在又不由的一触即发的怒意,东雨梨赶紧向着秋风澄劝道:“澄大哥……你先回去好不好?……”
她哀求的语声,让秋风澄荒芜飘渺的心,有丝丝的清明,继而却是狠狠的一痛。她让他“回去”……究竟是为着他,还是为着秋月白?……讳莫如深的深深的望了一眼那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隔天涯的人儿,秋风澄听见自己苦涩暗哑的声音道:“梨儿……我先走了……你保重……”是啊,无论她是为着谁,无论她是基于何样的理由,只要她开口,他就一定会为她实现……哪怕是她要他付出自己的生命,甚或是要他放弃她……
东雨梨望着缓缓的远去的秋风澄的背影,橙红的夕阳已经摇摇欲坠,最后的一抹余辉,将他颀长的身影,映照的无限落寞与萧索。
东雨梨的心,狠狠的一痛。澄大哥,对不起……很快我便会把你所失去的一切都还给你的……心中默默念着,只是却不由的一恍,可以吗?她真的能将她所有欠他的都还给他吗?……
东雨梨不由的轻轻捂上自己的心口……这里……也许她永远都还不起……
秋月白狠狠的盯着她那仿佛依依不舍、哀伤如水的眼眸,心中积聚的怒意以及妒忌,像是蓄势待发的火山喷出的烈烈岩浆一般,将浑身上下都炙痛的火烧火燎。
紧紧的拽住她纤细的手腕,像是唯恐一松手,她又就会迫不及待的消失一般,逼迫着她直视他的存在,秋月白冷冷的声音,开口道:“跟我回去。”然后不待她的反应,灼热的大掌,便拉着她略带凉意的小手,向城中走去……
东雨梨有些呆滞的看着他冷毅俊朗的侧脸,即使是生气的时候,他都是这般的令人心跳……心头一暖,继而却是狠狠的一痛……她的双腿,本能的跟着他的步伐往前走着……如果能够就这样一直走着,走到天荒地老、宇宙洪荒的尽头里去,该有多好……
只是,当迷惘的目光,不经意的落到那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居高临下的射向她的那个女子的眼眸之时,东雨梨的心,终是不可避免的一凉,就像是被一柄锋利的剑,狠狠的刺中她的内心最深处一样,带来不期然的、她不想面对不愿面对却又不得不接受、无能为力的痛楚……
最后的一抹余辉,也终于无可奈何的沉了下去。夜色缓慢而迅猛的将天地中的一切,全部笼罩在它的桎梏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