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清晨时分,麻雀在院里的枣树上鸣叫。
雪下得不大,并没有存住,但正因为这样,才更加冷了。
伍子安缩在温暖的被窝里不愿起床,他还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而且没有学业的负担。每次和姐夫去城里收夜香,回来之后他一定要睡个懒觉。
门咯吱一声开了,是姐夫回来了,姐夫昨天一晚不知道上了哪里,一直到早上才回来。一切都如伍子安睡梦里预想的那样,又回到了正常轨道。
姐夫笑着,端上来一盘子香喷喷的发糕。要说龙游什么最有名,最能当成特产,估计也就是这种发糕了。马上要临近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要炊点发糕。发糕的名字起得好,又有发,又有“高”。这是伍子安最爱吃的东西。让伍子安奇怪的是,虽然说这时节已经有人炊发糕了,但是伍子安姐夫家却还没有开始炊,怎么突然就有了呢?
“这是邻居家王二婶送来的,知道你爱吃。”姐夫说道。
伍子安拿起一块来,放在鼻子上闻了闻,发糕当中的酒酿香味扑入鼻子,让他有些陶醉。他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姐夫在一边看着伍子安,如果伍子安能注意看一眼姐夫的话,就会看出来姐夫此时的目光当中充满的不是笑意,而是不舍。
是的,是不舍。但是伍子安却并不知道,他还陶醉在发糕的香甜糯软当中,虽然他的味觉能感觉到一丝异味,但他却认为这只是各家做发糕时的工艺差别导致的,却并没有多想其他。
伍子安吃了一块又一块,竟然一时间把一盘子发糕都吃完了,这才抬起头来看姐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姐夫你们吃过了吗?”
“吃过了,这就是专门给你吃的。”姐夫勉强笑笑。
突然间,伍子安只感觉一阵眩晕,头特别沉。他想把盘子递还给姐夫,可是手刚送出去,盘子就滑落了,而他,却已经睡去了。
姐夫却还是站着不动,看着他睡着,这才松了一口气。找了一个麻袋,将已经没有了呼吸的伍子安装上,背到了送子山神庙。
这送子山神庙说也奇怪,估计这天下只有这一家了。据说之前原本是送子观音庙,但是塑观音的师傅却是个生手,把观音塑得样子十分怪异,甚至有些恐怖。来求子的人俱被观音这吓人的长相给吓了回去,渐渐这送子观音庙就冷清了。
就在八年前的一天,伍子安的母亲来到这里求子,乡下人总得求个儿子,不然生多少个女儿也不算圆满,可是过了挺多年了,除了有一个女儿之外,一直没有儿子。本来是要上外地去求的,但是伍家也不宽裕,再说求子可不能光看心诚,总要孝敬些香火钱才行。知道附近有个送子观音庙,也是病急乱投医,便上这里来求子了,许了宏愿,若有儿子之后如何如何。结果回去后,当晚就有一只怪物进入梦里,在梦里纠缠着伍子安的母亲。这梦一连做了好几天,俱是做梦加上梦魇,伍子安的母亲忍不住就跟丈夫说起来了。丈夫一听就急了,找三姑娘问一问,三姑娘说是送子观音庙里的怪物作乱。丈夫虽然信鬼信神,但这么离奇的事情,却还是头一回遇到,因此半信半疑的,不过存了一个心思,让伍子安母亲放一根穿上红线的针在床边,等梦里那怪物来纠缠里,悄悄把红线穿在那怪物的衣服上。
晚上那怪物还是来了,伍子安母亲就真的依丈夫所说,将这红线穿在了怪物衣服上。白天的时候,丈夫带人去送子观音庙一看,在观音的衣服上,穿着一根红线。丈夫当时就怒了,指着观音像大骂:“你本来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却成了勾引人家妻子的妖怪,你这等祸害,我这将你砸了,留着何用?”
说着就带领大家把这观音给砸个稀烂。
送子观音庙里除了观音像本身之外,身边还有一只麒麟,只不过这麒麟也让那生手师傅给塑得不像麒麟。现在观音像被砸了,可是麒麟像却在,乡下人觉得既然捐了这个庙,又有这只麒麟在,干脆把这观音庙改成山神庙吧。好嘛,这一改生生把佛家改成了道家了。甚至连送子观音的匾,也只改了一半,改成了送子山神,至于那副“观世无如观自在;好心自有好儿来”的对联,竟然还是一字不改地挂着。
这不伦不类的送子山神庙便这样一直存在下去,至此已经有八年时间了。
却说伍子安的母亲不久之后就怀孕了,十月怀胎,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一家老小都高兴,整日里抱着,稀罕得不得了。
不过好景不长,在砸了观音庙之后不久,那个给伍子安父亲出谋划策的三姑娘就被什么怪物掏了心肝。不过那个三姑娘在村里并不讨人喜欢,平时也没少做缺德事儿,现在被怪物掏了心肝,村里人都说是报应。
不过三姑娘的死倒让伍子安家里警觉起来,父母在家又挂起了观音像,向观音大士磕头赔罪,一直过了两三年。
两三年后,也是一个冬天,阳光很好。伍子安的姐姐出去打猪草,等再回到家中的时候,一股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儿差点将她熏倒,等姐姐进了家门,父亲的尸体被他自己的肠子悬挂在梁上,脚底下一大滩血,已经差不多快干了,父亲的胸口,也被掏了个大洞,血流干了,干瘪的尸体随风摆动。母亲则死在了灶前,肚子被掏空了,尸体在柴草堆里,血流了一地,而年幼的伍子安正在母亲的血泊之中大哭。
姐姐一时哭晕过去。村里人都说,这是父亲带头砸了观音像的报应,这笔帐,没法算。死了人,都要经官,官府以被野兽所袭草草了事。剩下的,是要怎么安葬父母,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姐姐将父母都葬下,又在族里的安排下,带着伍子安嫁给了邻村的一个老实人。虽然姐姐知道这是族里人要吞了自己的家产,但是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办法呢?
所幸婚后生活挺幸福的,姐夫诚心诚意对待伍子安姐弟俩,也发奋挣钱养家,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美中不足的是,姐夫不能生孩子,年轻的时候上树掏鸟窝,结果树上的鸟窝没掏到,倒把自己的“鸟窝”给掏了去。不过纵使这样,姐姐却并不觉得少了什么,乡下的婚姻,很大一部分就是搭伙过日子。再加上伍子安比姐姐小了十几岁,姐姐便将他当成自己孩子一般疼爱着。幸福无非是知足,只要有爱,再苦的生活也能过得蜜里调油。
直到姐夫看见伍子安变成妖怪的样子,他不由被吓坏了。自己和妖怪一起生活了六七年,想想这实在太可怕了。于是他飞一样往家跑,跑到家中,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姐姐说了情况。姐姐也吓呆了,再联系起当年父母的死状,哪里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伍子安做出来的。两口子相对而坐,内心充满了挣扎,尽管伍子安是妖怪,可是毕竟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这感情不是说放下就放下的。可是人妖殊途,他又是杀害了父母的仇人,这仇也不是说解开就解开的。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非要把他送走?”姐姐还是舍不得。
“别的办法?”姐夫反问,“且不说你父母的仇,现在杀了鞑子的官,杀官就是造反,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可没人知道是子安干的吧。”姐姐说,“当年我爸妈的死,也算是砸了送子观音的报应,一报还一报,可以揭过去。”
“那杀官的事情怎么办?”
“可是子安是我弟弟。”
“他在这我,必定会株连到我们整个村子,我们整个家族都会受到牵连。”姐夫说道,“必须把他给送走,送进山里去。”
“村里人对你也不好,你说说村里哪个人没笑话过你的?”姐姐说,“你还顾着他们?”
“我知道,可是他们毕竟是我的族人,是人,而子安,他是妖。”姐夫说道。
“可是……”
“这事你别管了,我来解决。”姐夫说着就出门去了。
等到伍子安拉着粪车回家,姐姐抹干了眼泪,将他迎进家里,催他洗了个热水澡,让他换上了过年才能穿的新衣服,让他和衣睡在被窝里。在替他掖了十几次被子之后,姐姐转头出去了。姐姐是个苦命的女人,生下来就没享过福,生在伍家,却一直被当成丫头使唤,伍子安的父母一向重男轻女,甚至已经发展到没有半点亲情的地步。等到嫁给姐夫,虽然姐夫不能人事,但却第一次给了她亲情,宠着她,爱着她,她感觉到很幸福,也在心中许下了这么一个诺: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丈夫决定了,自己就无条件支持。
哪怕这件事情是要让她抛弃自己的弟弟。虽然她挣扎,她犹豫,她无法割舍,但是只要丈夫决定了,她就会支持。
此时姐夫背着装有伍子安的麻袋走向送子山神庙。他的步子也十分沉重,他不是没有感情的人,甚至于他是一个多情的人,平时杀只养熟了的鸡,他都要心疼好久,更别说这是与自己相处了五六年的人。他不断告诉自己,这孩子不是人,而是妖怪。可是人或者妖,又是以什么来划分的呢?他加快了脚步,生怕自己一慢下来,各种思绪就会撵上来,最后他无法做出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