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而刚刚指点着婢女们归置好箱笼器用,正与曹媪聊着闲话,便听说十一娘已经在朝晞苑前落轿,婷而连忙迎了出去,姐妹两个亲亲热热地挽着手,在一处夕阳斜照的亭台坐下来,自是少不得畅叙别情,婷而听十一娘关切这些日子是否安好,笑着说道:“虽说太原夏季远不如长安闷热,到底是城郊,又比晋阳城里更加凉爽,别苑位于凤凰谷,四处青荫围绕,此季榴花似火,景致正好,又地方虽不如王府阔大,亭台楼阁别具一番雅朴,二十余日,大享栽花种竹、调香品茗之惬趣,仿佛远离世俗尘碌,能有什么不好?只是想到我一人在那偷懒,十一妹却忙忙碌碌,深觉过意不去。”
十一娘也笑:“婷姐姐操心那些事,都是秦孺人接手经管,碍不着我。”却也有些向往别苑的悠闲生活,因为倘若另有选择,十一娘本就不喜世俗尘碌,终日与人勾心斗角争权夺势,又道:“听裴郎君说起,这处别苑,还真是他早些年置办,原是图着那会儿凤凰谷地价划算,等建好,也想转手予晋阳世族,赚利一笔,怎知因着机缘巧合,结识了一位颇谙园林建置之能手,刚好烦他构图督建,后来亲自住了一住,竟不舍得再转让了,这回倒是被我占了个便宜,只不过这段时间太过烦忙,虽知道凤凰别苑自然雅致,竟还未往见识。”
婷而颔首:“等着新政之事告一段落,天气又寒凉下来,十一妹倒真该抽上几日空闲往别苑小住,别苑里还有两口天然汤泉,环抱于峋谷之间,遥想冬日飞雪,一边享受汤暖,一边观赏雪景,相信会消却不少疲乏。”
正说着,却听婢女过来禀报,道是任媵人前来访见。
婷而奇道:“这位一贯目下无尘,不愿与旁人交从,今日怎么来得最快?”
最快二字当然是针对四媵而言,并不包含十一娘。
“她不与旁人交从,无非是显示自命不凡,以为如此,我便不会对她心生防备针对打压,可任姬却从未放弃过争取殿下宠爱,婷姐姐这回可是姬媵中,唯一随殿下往别苑者,她来试探,其实也是情理当中。”十一娘微微扬起唇角:“在那几位看来,我对婷姐姐必然是忌惮着,甚是乐意她们分薄婷姐姐盛宠,故而任姬才不会隐藏她这层心思。”
“那就瞧瞧她会如何表现吧。”婷而示意,让婢女将人请来此处。
固然婷而与人为善,从没想过要与什么人争强斗狠,可她之所以请为贺烨姬媵,为的便是替十一娘分劳,与人为善的一面当然要收敛起来,再者她也知道任姬是奉太后监视甚至毒害晋王之令,对这位当然不会妇人之仁,晋王府后宅这场战争虽然不见硝烟,生死攸关却一点不弱真正的疆场,要是心慈手软,很有可能会遗祸无穷,十一娘便不说了,晋王曾经为婷而解围,更兼把那卢锐殴至伤残,婷而对殿下确也怀有感激之心,为了他们两位,以及对她姐弟二人施以恩庇的京兆柳一族安盛,婷而早有赴汤蹈火的决心。
是以虽然任姬与她品阶相当,若论礼数,婷而这时理当去迎上一迎,可她压根便没有礼遇的打算,是有心在任姬面前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
“阿任倒是稀客。”这一句寒喧,也并不显得如何热忱。
“听闻柳媵人今日从别苑回府,想着多日不见,自是要来问候一番。”任玉华语气虽然柔和,面上却没有几分笑意,还是那样冷若冰霜不苟言笑的模样,不过向王妃见礼时,多了几成恭敬:“没想到王妃也在,妾身这一来,仿佛倒有些不凑巧了。”
“有什么不凑巧呢?”十一娘莞尔,仍如多数时候一般平易近人:“我回玉管居,方才听说六姐回府一事,自是要过来坐坐,毕竟秦孺人没来晋阳之前,可多得六姐操劳宅务,为我分担不少繁琐。”
“能为王妃分忧,也是妾身幸事。”当着外人的面,婷而也改变了对十一娘的称谓,两人之间便一下子显得疏远不少。
“听闻殿下今日忽然回府,妾身倒是吃了一惊,因知殿下往别苑时,似乎兴致勃勃,且以为这一消暑,便得到秋高气爽时候了,怎么还不足一月,就急着回府了?”任玉华当然听说了晋王回府的因由,这时却故作不知。
“殿下便是如此,往往想一出是一出,常改主意。”婷而竟也不说“实情”,一句话便应付过去。
任氏原是想要借口为晋王分忧,拉着婷而一同往章台园去,却不曾想这位口风竟然如此紧密,并一点不给她颜面,心中便是一冷。
虽说任氏从前并未与婷而打过交道,但她既然是太后有意栽培,自然会比其余人掌握更多资源,不难打听出婷而的性情,都说这位柳六娘,因为寄人篱下,一贯谨小慎微,并非狂妄跋扈之辈,又虽然知书达礼,却也不具惊才绝艳,任氏其实根本没将她如何放在眼里,以为晋王虽然宠着柳氏,不过是图新鲜罢了,柳氏毕竟长着一些年岁,不比得四媵及王妃青涩懵懂,可这一个优势,随着时移日长,便会成为劣势。
柳氏可比殿下还长着两岁,过上几年,待成为昨日黄花,必然色衰爱弛。
更别说柳氏听令于韦太夫人,必然会引王妃忌惮,柳氏一个破落户出身,以寄人篱下为生的女子,会有多少心计手段?任氏自信柳氏绝非对手,哪知她刚一试探,却就被扫了颜面。
看来这柳氏,并非不狂妄,只是因为过去没有狂妄的资本,眼下借着殿下盛宠,又见王妃也要对她奉承讨好,便妄自尊大起来!
然而她如此表现,势必会引晋王妃越加忌惮,那么就更得处心积虑分薄柳氏之宠了。
想到这里,任氏倒也不再愤慨,反而微微有了笑容:“妾身的确不知殿下习惯,早前还在思谋,难道是柳媵人不放心宅务,赶着要回府主持,这才说服殿下改变计划呢。”
十一娘哪能听不出这种程度的挑拨离间?故笑而不语。
婷而刚要说话,却再度被婢女打断了。
竟然是谢媵人携同齐媵人,一块来了朝晞苑。
“今日可真是巧了,也难得这么些人热热闹闹聚在一起,六姐正该作东,我也懒怠回去玉管居,便在这里蹭一顿吃喝,跟着诸位热闹热闹。”十一娘等着谢、齐二姬落座,再是一笑:“谢姬还罢,时常往我玉管居去谈笑,任姬与齐姬却是好些日子不见了。”
这话听着可有些不妙,任氏不由噙笑,齐氏自顾呆怔,倒是谢氏居中圆场:“王妃因为烦忙公务,一早便免了咱们晨早问安,阿任与阿齐均不敢打扰,倒是妾身脸皮最厚,又素爱走动,今日原是往玉管居去,也打算着蹭王妃一顿吃喝,听闻王妃来了柳姐姐这处,正巧遇见阿齐,便拉着她一同过来,也是想着与柳姐姐好些日子不见了,热闹亲近一番。”
十一娘方又笑道:“我也正是为了打趣打趣六姐呢,谢姬倒连忙着圆场,让我这黑脸也摆不成了,这下可好,没了借口讹诈六姐山珍海味。”
“我哪有什么山珍海味?不过是殿下早先游猎,打了几只狍鹿,腌制成了野味,王妃若不弃,尽都拿去也使得。”
这下连谢氏都没法圆场了,这柳媵人,竟在王妃面前显摆起自己的盛宠来!
王妃却不接这话,看向齐氏:“齐姬这衣着,仿佛早前是在练习骑射?”
齐氏连忙答道:“正与几个婢女击鞠玩乐,回居苑时,巧遇谢媵人。”
她心里却是有些沮丧的,因为压根没想到晋王会在今日回府,冷不丁得到消息,连忙离开毬场,正懊恼着怕是有些日子不能独霸毬场了,原没有心情来朝晞苑,又推脱不开谢氏的纠缠,这下好了,无端端牵涉进王妃与柳氏争风吃醋,简直就是无妄之灾。
“我细细一看,齐姬鬓角似乎还沾染着尘土,想来早前应是玩得十分尽兴。”十一娘说道,顺手替齐氏拭了一拭鬓角。
心里想的却是,看她这模样,仿佛是心急火燎便往回赶,否则纵然自己疏忽大意,身边婢女又怎能不发现鬓角污尘,任由主人失仪?
又听谢氏突然说道:“柳姐姐,妾身听说殿下这么着急回府,是因章台园中猎宠有些不适?未知可否要紧?”
任氏忍不住莞尔,格外善意地看了一眼谢氏,这位还真是个妙人,这下好了,且看柳氏还会不会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