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一袭青衣,垂手而立,过分瘦削的肩头有种清风朗月的羸弱。
不高,也不壮,像个读书人。
不偏,也不倚,仿若老僧入定。
直至宜安出现,他方才拱手一揖:“公主殿下。”
“和泉?”
“是奴才。”男子抬头,露出一张过分白净秀气的脸。
“你怎会在此?”
“幸不辱命,狩成帝已死。”
宜安身形微晃,带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溅到手背上,顿时通红一片。
甘蓝忙不迭上前,却有人比她更快。
和泉有些心疼地拧了拧眉,将宜安的手捧在掌中,细细检查:“还好没破皮,疼吗?”
此话一出,两人皆愣。
记忆仿佛穿破时光的阻隔,又重新回到了那座历经兴衰荣辱的采薇宫。
他是犯了错的小太监。
她是冷宫里被人遗忘的公主。
他们是玩伴,也是同盟。
一个想当掌印公公,一个想成为名副其实的大耀公主。
起初,他因被贬冷宫当差,心怀不满,动辄便欺负丽妃与宜安母女。
宫里太监惯会捧高踩低,见风转舵。
后来,他从假山上摔下来,不仅头破血流,还伤了脚,无法动弹。
冷宫本就荒僻,鲜有人迹,他又无法自救,只能等死。
就在和泉陷入绝望的时候,宜安出现了,像茫茫黑夜里照进的一束光,带来活命的希望。
为了给他治脚伤,宜安把最喜欢的耳坠塞给了安公公,这才勉强说动对方请来太医为他诊治。
和泉右小腿豁开一条大口,皮开肉绽。
宜安每每为他换药之际,都会问上一遍:“疼吗?”
若是从前,和泉这身娇皮子,早就呼天抢地,哭爹喊娘,可这次他没有。
两年后,宜安公主凭借一曲《清平调》重获帝心,而和泉则化身细作被派往齐宫。
宜安朝他摆手,“一点小伤,无碍。”
和泉收手,替她重新斟茶。
宜安接过,小口喝着,睫羽轻颤。
和泉知道她想问什么,自顾自开口:“我在陛下饮用的茶水中加了噬骨散,虽然剂量不大,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积少成多,总有爆发的那天……”
出宫之前,为保万无一失,他趁狩成帝熟睡,用白绫将其缢死于梦中。
宜安听罢,一时恍惚。
元帝,狩成帝……历史在这里诡异地发生了重合。
“你现在既已出宫,接下来有何打算?”
“公主若不嫌弃,便留奴才贴身伺候大公子可好?”
……
周历六年初春,狩成帝驾崩的消息震惊朝野。
国无主,兵无帅,大周朝已是一盘散沙。
而卫军已攻至秦郡,隔着一道关口,便是岌岌可危的湛都。
仅仅过了半月,兵临城下。
卫綦却并未急着进攻,而是下发《招降令》,并予对方三天考虑时间。
左右二相召集文武百官于圣元殿共商大事。
三天后,由左相魏由检出面呈递降书。
卫綦遵守承诺,不杀百姓,不逐大臣,至此,周亡,而卫兴。
后世评卫太祖——
“戎马半生,天纵将才,然惊变起,而仁怀显,其过之城,不滥杀,不抢掠,遵圣慈之谕,行明主之事。”
同年三月,卫綦拒登帝位,而战秦、赵,次年秋大获全胜,而天下一统。
遂登基为帝,定都紫渊,改称西京。
封其妻安氏为后,罢黜六宫。
同日,立嫡长子献为储君,百年之后继承大统。
至此,大卫朝固若金汤,中原地区在经历数百年战乱动荡后,迎来了第一个休养期。
太祖在位三十七年,其治国之才震惊后世。
《帝王本纪·卫太祖》有云:
“太祖灭四国而统关中,振长策而御宇内,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紫渊,驻海陵、成裕;北上灭周,辗转覆秦、赵。乃使关蒙北筑城墙,却匈奴七百余里……先并天下,后统文字、货币及度量衡……筑驰道而设九州十二郡……谴王匡、周恬凿堰挖渠,疏浚鸿沟……轻徭薄赋,与民休养……”
刘宋名臣桑弘曾这般评价太祖——
“功如丘山,名传后世。”
堪谓之,千古一帝也。
除了政治方面的建树,太祖最为后世津津乐道的一点便是他的专情。
以帝王之尊,仅聘皇后一人,终其一生只得一子一女。
便是后来闻名青史的文帝卫献,及萧山公主卫宜。
……
大梦一场,安安站在窗前,抬手拭去眼角泪渍。
浓郁的消毒水味刺激着嗅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身处何地。
——医院!
距离醒来已有三天,从初时的茫然痛哭,到此刻坦然接受现实,她早已不知究竟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记忆还停留在骊山行宫,阿玄握住她的手,弥留之际,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
整整五十年,他们相依相伴,创造了一个太平盛世。
如今却告诉她这只是一个梦?
“欸——你怎么又往风口站?”查房的小护士刚进门,见状,不由急道。
安安转身,莞尔一笑:“没事。”
“怎么没事?昨晚还发烧呢……”说着,伸手来探她额头温度。
安安挡了一下,“真不用。”
“最好还是测一测耳温……”
突然,一道急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小慧!icu的病人不好了,你赶紧叫王医生!”
小护士面色微变,“我马上去!”
说完,大步跑开。
夕阳西下,宜安自醒来后,第一次离开病房。
没走远,只是在楼下的小花园转了转。
回来的时候遇到护士小慧正跟同事聊天,安安不欲听墙角,正准备离开,却猛地脚下一顿。
“那个icu的病人到底怎么回事?病情反反复复……”
小慧正看取药单,闻言,头也没抬,“仪器检查什么问题都没有,但心跳却时强时弱,偶尔还胡言乱语。”
“说什么了?”
“什么孤不允,你得好好活着,长命百岁之类的,就那种四个字四个字的成语,老神在在,就跟演古装剧一样!”
安安冲上前,攥住她的手:“带我去icu!”
重症监护室内。
男人静静躺着,胶皮管插满全身。
安安穿着笨重的无菌服,走到床边,视线触及男人那张脸,微微一顿。
而后,握住他的手。
“我不管你易风爵,还是卫青玄,如果你是我的爱人,请,一定要醒来。”
……
第二天上午,小慧没来查房。
直到过了午饭时间才姗姗来迟:“抱歉,icu那边突发状况,耽搁了,我先帮你测个体温……”
拿了温度计,刚转身,劲风掠过身侧,只见女人跑开,唯余残影。
重症监护室内,病床已经空了。
安安如遭雷击。
抓住一个小护士:“他呢?”
“什么?”
“里面躺着的男人呢?”
“在这里。”沉喑,低哑,仿若初醒。
安安深呼吸,转身,简单的动作仿佛被分割成一帧一帧,极度缓慢。
“阿玄……”
男人黑眸深邃,即便穿着病号服,也难掩俊逸。
他说,“我也回来了,安安。”
……
夏日炎炎,坐落于京都郊外的神秘山庄。
易风爵坐在沙发上,一向沉静的面容此刻难得流露出忐忑,像个等待家长批评的小学生。
曾经的帝王霸气和王者风范,悉数敛藏。
安绝冷笑,面无表情。
安曜抱臂,幸灾乐祸。
而远在瑞典的大姐大安旭得知小妹还活着,第一反应是惊喜,然后听到小妹交了男朋友,顿时惊喜化作惊吓,愤怒接踵而至!
第一时间赶回家,倒要看看这诱拐安安的臭男人到底是谁!
这不,此刻正以挑剔的目光打量着易风爵。
就连身处占鳌本家的安隽煌和夜辜星也第一时间飞回国内,美其名曰:见女婿!
可事实上呢?
安隽煌在飞机上已经摔了三个高脚杯,就差跳脚了。
安家两代,一父两子,三个男人难得到齐。
易风爵成了众矢之的。
安安像个小公主,被母亲和大姐护在中间,隔空朝男人投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老公,你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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