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晚宴不过是生活中一个小插曲。然而自此以后,载涛和婉贞的生活却慢慢地开始了变化。变化并不大,载涛依然重复着他衙门、王府的规律生活,唯一不同的就是婉贞的外出渐渐不限于醇亲王府和多罗郡王府,来自瑞拉夫人她们的邀请也逐渐增多,她的生活慢慢多姿多彩起来,再不复见刚从圈禁中出来时的枯燥无聊。
载涛对此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的。对他来说,只要婉贞过得开心,便也就满足了。而他每日公务繁忙,不在家的时候能够让婉贞自己找乐子,多少也弥补了一些他心中的歉疚之情。只要每天回到家中,能够看到婉贞那开心的笑容,他是不会多说什么的。
另一方面,受到婉贞的话的启发,光绪等人开始着手组建“国营企业”,又想尽办法降低军事上的成本,为此,少不了要跟洋人们打交道,事情自然就交给了载洵和载涛。两人忙忙碌碌中,不知不觉便已来到了年末。
前几年的春节,载涛和婉贞都是在圈禁中度过的,只有他们两人,又缺乏过年的物资,自然只能是冷冷清清。今年好不容易出来了,按老夫人的意思,就该好好庆贺一下,同时也为明年祈祈福,希望新年新气象、未来会更好。对于这朴素的愿望,载涛夫妻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于是钟郡王府一洗往年的颓败气象,光鲜靓丽、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红火年
同时,因着这些年,大清虽然算不上什么国富民强,倒也没有继续衰败下去,又没有像慈禧太后在的时候那样铺张浪费、穷奢极侈,皇室的日子很是好过了不少,所以,到了正月,宫里头倒也好生举办了几场宴会。但虽然没有宣诸于口,文武大臣们心底其实都明白,这些宴会,还是跟载涛和婉贞得以逃脱牢狱之灾多少有些关系。
随着钟郡王府的重新崛起,自是少不了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的人物,一整个春节,除了宫里、载沣他们兄弟几个之间的一些相互串门之外,还有大堆的人上门拜年,绝大多数都是来讨好载涛这位新出炉的大红人的,直闹得载涛和婉贞烦不胜烦。另外还有些送上门的请柬,各王公大臣的府上排着队的宴请,已经到了令他们闻之色变的地步。还好总算坚持着把年给过完了,最后剩下英国公使夫妇的请帖,去完之后,就可以得到解脱。
来到最后的这个宴会,毫不意外又见到了载沣、载洵和他们的妻妾。过年了,本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可婉贞和幼兰等人看着彼此憔悴的神色,忍不住相视苦笑。
对于世人而言,载涛是新贵,需要好好巴结,而载沣身为醇亲王,皇帝的左膀右臂,同样不可怠慢。过年的时候,载涛夫妇不好过,载沣夫妇也就未必好到哪里去,以至于兄弟、妯娌见面的时候,看到彼此的模样都忍不住吓了一跳——虽然用脂粉掩饰过了,却仍然可以瞧见眼中的疲惫,说话有气没力,显见劳累得不轻。
幼兰苦笑道:“原来你也是……这年,是越过越难过了”
必碌氏也心有戚戚焉,叹道:“可不是么?以前,最喜欢的就是过年,可到了如今,却最怕的就是过年。”
婉贞虽然累,倒是看得开,笑道:“以前,爷们都是清闲人物,所以累也累不到咱们头上。可如今,他们受皇上器重,自然我们在别人眼里也水涨船高。享受了比别人更多的尊荣,自然就要承担比别人更多的负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想来,如今这种忙碌总是比以前的清闲要好得多的。”
所谓夫贵妻荣,她说的这些幼兰和必碌氏又何尝不懂?三人对视了一眼,会心地笑了起来。
今日的宴会,是洋人们跟着凑热闹,特意为了庆祝中国的新年而办的。他们也很有眼色,赶在过年的最后一天,大家该走的走了、该拜的都拜了,得了空,这才来宴客,自然欣然赴宴的人不少,估计很多人都是跟婉贞他们打着同样的算盘,参加完这个宴会就算是解脱了
宴会采用自助餐的形式,这令最近被大鱼大肉荼毒不浅的官员们很是满意。爱吃就吃,不爱吃拉倒,这比中国人的盛宴轻松了不少,再加上柔和的轻音乐流淌着,很是有放松神经的作用。而不管朝堂上的政见如何,在如今这过年时分最后的宴会上,大家也都放下了各自的坚持,不谈政事,三五成群聊着风月,惬意不已。
婉贞等人自然又同瑞拉夫人等洋夫人们混在一起,都是女人,自然也就说些女人的话题,不脱衣服、首饰、孩子等等。婉贞并未生育,因此孩子的话题是插不上嘴的,只得在一旁抿嘴笑着,静静旁听。
她自己是无所谓的,但对于别人来说却不是这样。说了一会子话,瑞拉夫人率先发现了自己等人的失礼,不管怎么说,自己说话却把别人晾在一边是非常无礼的行为,于是赶紧扯开孩子的话题,笑着说道:“过完年以后,婉贞夫人,您就该出发了吧?”
“出发?”婉贞眨了眨眼睛,十分不解,“去哪里?”
瑞拉夫人的笑容僵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但此时话已出口,哪里还收得回来?只得硬着头皮笑道:“难道钟郡王爷没跟您说吗?过完中国年,他就要去我国出访了啊”
婉贞心里一个“咯噔”,这事怎么从没听载涛提起过?当下便有点恍神。
但她也是经历过不少风雨的人了,随即便立刻回过神来,扬起了笑容说道:“这种朝堂上的事情,爷从来不跟我说,我们这些内宅妇人是不大清楚的。爷他们八成还不急着走,东西还没收拾呢,再说如今天气尚冷,也不是出行的好时候。”
虽然瑞拉她们学过了不少中文,但对于“内宅妇人”这个词却觉得很陌生,也不太了解其中的含义。不过她们倒是知道女人在中国的社会地位并不高,因此隐约中也多少理解了点儿婉贞的意思,识趣地再不谈这个话题,而转到了其他的事情上。
幼兰却并没被婉贞敷衍过去。她甚是了解自己这位妯娌,虽然看似柔弱,却凡事都有自己的主张,从她毅然放弃宫妃的荣华富贵而选择跟载涛共赴囹圄就可见一斑。其实像载涛就要远行出访这样的大事,若换了别人,包括幼兰她自己在内,告不告诉都不是什么问题。她们本就是做为男人的附庸存在的,男人告诉你一声,是看得起你,该感激的,不告诉你那也是正常,任谁也挑不出错来。然而婉贞不同,以她和载涛的感情,若是载涛刻意瞒着她,必定会引起她的不快,虽说不至于因此而引起两人反目,但若是起了隔阂也是不妙的。
因此,幼兰悄悄拉住了她的手,温言笑道:“这话没错,哪有人大冷天的远游的?再说,既然七爷没告诉你,必定是此事还未定案,毕竟出使他国非比寻常,就算是皇上也必须深思熟虑的,轻易不能做下决定。”
婉贞明白她的心意,笑了笑,道:“我知道的,五嫂。”遂揭过不提。
然而她心里却清楚,既然瑞拉夫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就说明朝廷已经向英国公使他们下过照会,此事已经几乎是板上钉钉了,又何谈什么“还未定案”呢?不过她也相信,载涛不会无缘无故向自己隐瞒这么重要的事情,必定有他的考量,不可仓促做下论断。
只是理智上可以接受,感情上却始终难以转过弯来,她一直认为,所谓夫妻,就应该相互扶持、坦诚相待的不是么?不论什么原因,好也罢歹也罢,总该说出来让她知道才是。
因为心里存了事,这场轻松的宴会在婉贞的感觉上便也多了几分沉重,变得有些索然无味。这样的情绪自然瞒不过亲近的人,在回去的马车上,载涛紧张地看着她,关切地问道:“贞儿,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婉贞摇了摇头,淡淡地说:“没事。”
怎么会没事?载涛在心中暗自着急。虽然婉贞的性子一向淡然,但平日里淡然中总带着关怀和体贴,让人感觉不到生分。但看看现在,分明却是淡然中隐隐透着冷淡和疏离,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只是无缘无故,她怎会疏离了自己?自己没做错什么吧?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试探地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手,柔声问道:“看你的样子,似乎很疲惫,要不先休息一下,等到家了我叫你。”
婉贞轻轻地把手抽出来,别过头也不看他,只是平静地说道:“没事,一会儿到家再睡好了。”
这下载涛确定了,她确实是在生气可到底气什么?
刚才去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回来就变成这样了?难道是宴会中有哪个不长眼的惹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