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自从马先走后,钱日生晚饭也回绝了,就这么枯树似的端在在堂中,不知不觉室内已经黑透了。窗外迎着灯笼模糊的光晕,瘦狗的言语在他脑中泛着回音:“日生哥,如果让你过一天郡守的日子,换你一条命,你换不换?”

他心里一揪,瘦狗圆瞪着的双眼空洞的望着他,半张着嘴仿佛还有没有说完的话。他雕塑似的坐在椅子上,一遍遍的想着这几天的事情,过了今夜就是第七天,往后的三天真是如履薄冰,只能推说“身体不适”了。

只听咚咚一阵门响,惊得他身子一颤:“谁?”

“大人睡了吗?”是冯师爷的声音,钱日生深深吸了口气,只听对方又问了一句:“在下有事回禀。”

冯师爷的声音吐得略略带着重音,这是极其明显的暗示,钱日生只能站起身来,浑身冰凉的打开了门。一道清冷的月光直铺进来,冯师爷轻轻将他手腕一扣,嘴里说道:“大人,你交代的事情……”他一边说这话一边将门一关,直接将钱日生拽到了屋内。

“你想活还是想死?”冯师爷开门见山,黑暗中的面庞看不分明,语气却冷森森的。

“想活。”钱日生努力的让自己镇定下来,马先已经出城,自己此时身为“郡守”,料想对方投鼠忌器应该不敢乱来。

黑暗中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声音轻飘飘的:“你让那个姓马的搬救兵?你打错了算盘!”冯师爷点起火折,将蜡烛点燃又噗的一吹,似笑非笑的看着钱日生:“他跑还来不及呢!”

钱日生想抽出手腕,可对方却紧紧握着,他苦笑道:“他要走我也拦不住。”

冯师爷在灯影下盯着钱日生:“我和那个人不同,”这句话一出口,钱日生头皮一麻,他明白“那个人”指的是被自己捅死的假郡守,于是站住细听。

“我做事情干净利落,你不作梗,我也绝不为难。”冯师爷手上略略使劲捏了捏钱日生的手腕:“说到做到。”

钱日生一颗心略略放下:“你要我做什么呢?”

这个场景他之前遇到过,跟着师父验尸时,偶尔会碰到一些命案涉及某个员外或者某个大人,对方往往会派人疏通,说着一些模棱两可却又意有所指的话语。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师父都会像个精明的市侩一般讨价还价,所以在师父的指教下,钱日生对尸检有了新的领悟,不仅能验真还能作伪。家中准备了各种不同的凶器,也不仅仅用于查验伤口,更多是为了给死尸“改刀”。

“越是面对威胁,要价就要越高!”师父的话语流星一般在钱日生脑中划过。

冯师爷的话语轻的如同耳语:“还有三天,你好生做你的郡守,到时候我需要你召集衙门里的人说几句话,事成之后我许你一万两白银。”

一万两!钱日生尽管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还是被这个数吓了一跳,他一年的工食银才三两不到,听说城门口的赵记老号开张也就四十两银子。

他迅速让自己镇定下来,应证着他的猜测,对方截杀郡守不是为财,可这个价钱不是小事情,他努力的平复着还是有些呼吸急促:“要我说什么话?”

“到时候你照着念就行了。”

钱日生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人拍了拍,冯师爷的语气愈加诚恳:“就三天,换自己的下半辈子的逍遥快活,不比做个仵作强?”

钱日生内心一叹,不得不承认冯师爷的确比假郡守更能打动人心,如果当初假郡守这么对自己,他想必也不会甘冒奇险做出这么大的事情。

“我凭什么信你?”钱日生想着师父的那句话,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硬气一点,他要的是保证不是许诺,口说无凭拿钱办事,这是师父教他的章程。

冯师爷见对方如此难缠,心里反而放心了,但是一时间也的确没有什么十足可靠的保证,他松开了手慢慢踱了两步:“这样,郡衙的钱粮帐上还有不少钱,八八九九的也有个万两上下,我帮你把钱存到隆盛钱庄,你凭票根可以在大雍和西昌两国的分号任意取银。”

隆盛钱庄是大雍走货的商家为了方便银钱周转集资创办的,说起来幕后出主意的还是前任郡守葛大人。他私下经商大宗银钱往来太过扎眼,于是便学着列国商家的法子,玩起了财货分离的把戏,银根票据一到手,就派人在钱庄拆分成两份,小头自己拿了,大头寄回都城。

只不过大雍刚刚开始和列国开通商事,钱庄规模都不大,散布也不广,隆盛钱庄也只有大雍和西昌两国的边地城郡零星分布。如今葛大人虽走,可这条商道却还是保留了下来。

钱日生能听出来对方的诚意,但对方还是没有保证自己的性命,刚要开口只听门外冷不丁的响起一个声音:“贺大人还在办公啊?”

屋内两人都赶紧分别落座,只见杨星笑吟吟的推门而入:“哦,冯师爷也在。”对方一抻下摆便从容落座,看着两人却不言语。

冯师爷佯装还在商讨似的开口:“所以说城外商户聚集也容易出事端,是否先开关让他们进来安置。”

钱日生抚着胡须学着假郡守的模样点了点头:“行吧,本官……”

“贺大人,这个事情先不忙。”杨星陡然插嘴,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凝重了几分,只听对方思索着说道:“封城还是必要的,郡守遇刺不是小事,不揪出来后患无穷。”

冯师爷想着今天说什么也要顶一下这个姓杨的,城外人手已经聚集,这时候如果能进来一批埋伏下来就太好了!他思虑已定,于是开口道:“杨大人,可是商户只见拉帮结派,全涌在外边万一发生斗殴恐怕不好。”

杨星瞳仁悠悠的映着烛火,看的冯师爷有些心虚,可语气却极为平缓:“一般命案无非情杀、财杀、仇杀。情杀自不用说了,仇杀……”他顿了顿望向钱日生:“贺大人在这里有仇人?”

钱日生微微一笑,好让自己显得更镇定一些:“没有。”冯师爷一时猜不透对方说话的用意,也是耐着性子含笑的聆听。

“我想也是,”杨星食指轻轻摸着一字髯须继续说道:“可财杀用不着杀郡守啊,而且对方就算和郡守有仇,也没必要杀了随从还抛尸衙前啊。”

钱日生和冯师爷互闪了一眼,都一碰即散,已经察觉到气味不对了。

“行刺是件机密的事情,哪有这么张风乍翅生怕别人不警醒的?贺大人,你觉得呢?”对方一直都在推理揣测,此时却陡然问了一句。

钱日生眨了眨眼,说了句:“言之……有理。”自己也顺着杨星的思路揣测起冯师爷一万两银子的用意。三天后召集衙门上下,究竟要自己说什么话呢?

“贺大人刚刚到任这里就命案叠发,前任葛大人治下的确没有发生过。”杨星扫视了两人一眼继续说道:“我猜,那个杀手是想调虎离山,故意将贺大人随从的尸体放在衙前闹得人心惶惶,这样仵作就必须要进衙门验尸,里应外合出手行刺。”

这个推测吓得钱日生心惊肉跳,冯师爷也脸色有些发白,虽然猜的不对,可是也的确歪打正着了。冯师爷有点害怕了,赶紧把话题往别处引导:“所以一定要找到那个仵作,才能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了。”

“动机嘛只有一种可能了!”杨星望着悠悠的烛火,徐徐说道:“对方刺杀郡守不为私事,乃是国事。”

“啊?”钱日生和冯师爷异口同声,一个愕然不知所措,一个胆颤做贼心虚,却又同时迅速的让自己平复下来。

杨星脸色凝重的望着“郡守”,语气笃定的说道:“如今雍王正要和北齐和谈,两国划定疆界互通商市,在这个节骨眼上,西北边郡竟然有人刺杀郡守,大人连起来想想看,他们为什么呢?”

钱日生听着这些话,眼神飘忽不定的瞟了一眼冯师爷嘴里也喃喃道:“是啊,他们为什么呢?”

冯师爷只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好端端的打了个冷战,眼神也随着跳动不安。

杨星拧着眉头显得心思极重:“有人想破坏朝局,海昌郡飞地在外和三国接壤,佳梦关是西北重镇,在这里下手的确让人无法怀疑刺客的来历。”

他站起身来,笃定异常的说道:“对方想破坏和谈,挑起战事!”他转身看了一眼冯师爷:“所以,这个人不揪出来,城门还不能开!”

“总是不开恐怕不行吧?”冯师爷有些为难的看着“郡守”,目光灼灼的征求着对方的意见。

钱日生心里却若明若暗的明白了一万两白银的含义了,难怪会杀官顶替封城十日,难怪会杀瘦狗灭口却留下自己不敢下手!

他手心冒汗不安的在官袍上揩了揩,终于抓到了自己活命的机会了,于是语气深沉的说道:“三天,三天后抓不到凶手,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