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牢与其他监牢不同,这是一座地下监牢。只有两座望楼,初来之人甚至都寻不见地方,也实在看不出森严之感。
在厚厚的黄土层上挖出豆腐块一样的监区,四周上下都垒着巨大的青石条,砌的严丝合缝,仿佛一个又深又阔的天井,沿着天井四壁掏出一孔一孔的窑洞,这便是牢房。
只有一条通道可以连通井口,要是碰到雨雪天气,就会扣上一个六尺见方的石门,锁的死死的一丝光都不透。
结案判决的死囚都会在这里羁押,等待最后的时刻。所以这里有个外号叫“通天井”。
任你王侯将相、达官显胄,进了这里都终日等待着死期将至,凄凄惶惶,又奢望万一之恩。
囚犯们在恐惧与焦躁中日夜流转,不知今昔是何年。甚至很多人还没等到押解出去宣判就已经疯了。
死亡在这里并不可怕,反而是漫长的等待令人煎熬,生怕一道“恩旨”下来,斩罪成了剐罪,一人变成了满门。
于是每当这里的犯人被提押上去行刑,其他监牢里的人反而会道一声“恭喜”。
钱日生被人夹持着,在摇篮中吱吱嘎嘎的下降,随即被人一推,进了一间木栅号子里,只听背后砰的一声大门紧锁,叮里当啷的一阵锁响,他才从浑浑噩噩中略醒过神。秸秆草铺的霉潮味和骚臭味混杂在一起,浓烈的呛人,让他忍不住的作呕。
他借着天井上透下来的光,打量着四周,窑洞里黑黢黢的,勉强能看见十来个犯人,或静坐,或踱步,有的念念有词,有的抬头望天……真跟壁画上的菩萨一样,姿态各异。
钱日生一关便是六七天,渐渐的他反倒解脱了,直接躺在干草铺上,盯着墙壁上的爬虫发呆。想到自己和瘦狗喝酒嬉笑的过往,他便笑;想到翠儿在灯下帮他缝补衣衫,他就哭。就这么哭一会儿笑一会儿,突然就觉得人生可贵,以至于牢房外多了个人都没有发觉。
“王令到。”何遥的声音隔着木栅传来。
钱日生眼睛眨动了一下,起都懒得起,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只听一阵锁响,何遥迈了进来。
“扶风听旨。”
钱日生听到“扶风”二字,立刻起身跪地。
何遥面无表情展开宣读:“扶风,受质他国多年,简拔回京本应报国奉忠,竭诚励志。岂料乃不思效命于王,于斗室内擅见不明之人,私语终日。外伪觐见之名,内作首鼠两端之备。此番归国,希图谋求非分恩荣,便利他国,图谋不轨。着即赐死。”
钱日生跪在地上,越听越不是个滋味,心里甚至嘀咕就算扶风真的在此也是死路一条。听到这么个结果,他重重的吐了口浊气,心想:去他妈的。
“你有什么要说的。”
钱日生颇为平静的摇摇头,不辩解,不恼怒,不叫喊。
何遥等了一会儿却还没离开,钱日生歪着头看着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我需要怎么做?”
何遥沉沉的点了点头,似乎是认定了什么,从袖中又掏出一个卷轴,徐徐展开。他面对着有些惊愕的钱日生,干哑的说道:“扶风,听旨。”
钱日生刚要站起来,闻言诧异的双目圆瞪随后又跪了下去。
“世子扶风,深居虎穴,劳苦功高,十年来忠心耿耿,不夺其志,屡立奇功,可托大事。着,加封扶风王,授予太常寺副卿,总领同文馆。”
仿佛晴空一道焦雷,震的钱日生目瞪口呆。两道截然相反的圣旨同时宣读,纵使再怎么冷静的人也会被打的晕头转向。他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何遥,脸色青白不定又转为潮红,心有余悸又激动莫名,说话都结巴了:“这……这是……我……”
“殿下,”这么多天来,终于有人对钱日生使用了称谓,何遥搀起眼前还在茫然中的钱日生解释道:“依大雍律,所有外臣归国必先试心询审,这是朝廷惯例,王上将生死二字都赐予殿下,望殿下体谅。”
他随手一挥,随从鱼贯而入开始帮钱日生更衣洗脸,钱日生身体陡然抽空,脑子空白的差点仰倒在地,终于在众人簇拥下走了出去。
何遥一边劝慰着一边将钱日生引出牢房,却越走越深,钱日生回头看了看出口方向,有些狐疑的停下脚步:“这是去哪里?”
“贺三川已被羁押,雍王下令殿下需要旁听。”
……
贺三川的日子并不好过,自打佳梦关被捉,便被扭送京城,要不是自己当时当众言明身份乃贺谨质子,声称受扶风之命前来搜取重要物证,他真怕自己在地方上就被黑了。
自从进了死牢,立刻就提交刑部问审,丞相府为此专门派出了二品司丞冯襄,本以为能够简单说清的事情,不知为何“扶风”那头不仅没替自己作证,反而推的干干净净!
这么一来口供截然不同,自己反倒带了极大的嫌疑,几番审问搞得他昏头胀脑,他曾想说明钱日生当时乃伪装扶风下达指令,可这和自己在佳梦关的说辞不一,说出来反倒越描越乱;想让钱日生作为人证,结果对方听后冷笑,反倒盘问起钱日生死因!
对方一句话叼的他死死的:“既然当时是世子让你离开,你为何又回去了?”
他回答的无可奈何:“为防止世子出事,我去尾随护驾。”
“结果真就出事了,”冯襄极为老辣,三言两语打的贺三川无话可说:“那如你所言,世子既已获救,你为何立刻又跑了?”他特地将“跑”这个字拖得有些重,带着点做贼心虚赶紧离开的意思。
“我不是跑,我是去佳梦关拿取物证。”
“三川啊,你到底还年轻,不能误了前程啊,”冯襄头发花白,卧蚕似的眉毛压着一对三角眼,每句话都说的咄咄逼人:“你说的这些,世子均毫不知情,现在钱日生又死于西昌,马先倒是证明了你确实离开,却也不知道有物证这回事。”
他表情严肃,三角眼灼然生光:“你这样的态度我们就只能照章办事了。”说完他“啪”的一拍桌子:“来啊!”
一众官吏迈步出来,冯襄将手一挥声音高亢的说道:“用刑!”
从此,贺三川痛苦的日子来了,三更用刑,五更挨打,没有一日安生。牢头暗下受了指使,翻来覆去变着花样的绷扒吊烤,鞭子抽的他死鬼似的破口大骂,直到喊不动了对方又用竹条浸了盐水轮番猛抽。
狱卒们一句问题也不问,只顾着用刑炮制,打的贺三川血花四溅,浑身上下竟没一块好肉。
贺三川身子被高高的吊着,有气无力的耷拉着头,只能看见狱卒们来回晃动的双腿,心里是又悲又愤又觉凄凉。
“认了吧,何苦呢。”刑部的一个官员掩着鼻子劝道:“钱日生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杀了就杀了呗。”
贺三川摇摇头,他清楚对方是要逼供了,一旦认了就成了杀人灭口、销毁罪证,父亲真就坐实了通敌外逃的罪名,贺家可就彻底栽了!
血水滴滴答答的从嘴边滴落:“他是人证……我没杀……”
自己出身名门,出入扈从跟随,鲜衣怒马;在外带兵更是意气风发,岂料竟然一日之间打落凡尘,直下地狱。他心里越想越恨,越恨越挺,鞭影一晃而过,贺三川痛的面目扭曲,他身上疼的如同火燎,他咬着牙横声道:“打的真好!”
耳边只听“日”的一声,鞭子啪的直抡头上,贺三川仿佛到了极限,脑子“嗡”的便晕死了过去。
贺三川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大牢里,他接着微光无力的打量着,只见黑暗处一杆烟锅伸了出来就着灯火燃了,一团烟雾缭绕弥漫开来。
他咦的一声,发现光圈柔和之处,一张面黄髯须的国字脸正平静的看着自己。
“二叔?”
骤然落难之际,二叔的到来让他顿时宽了心,随即委屈和焦急一起凝在脸上,他赶紧坐下来:“你也给抓来了?”
贺远山耷拉着眼皮,腮帮子一凹,又嘬了一口这才摇了摇头,眼中看不出一丝的波澜。贺三川知道父亲和二叔关系并不融洽,印象中两人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都对自己说过“老人的事情和你无关”。
“你啊,长不大!”贺远山眼皮一番,烟杆子指着贺三川:“怎么给冯襄抓到了把柄?”
贺三川内心繁杂,对这个话题他不想多说。
“那冯襄是刑部推官出身,你手里连个字条都没有就敢出去查案?还查你父亲的事情,避嫌你懂不懂?”贺远山烟锅轻轻敲了敲桌面:“你恐怕不知道吧,这个冯襄,和咱们贺家可是刻骨深仇。”
“啊?”贺三川一愣,还真不知道自己家和冯家竟然还有不小的过节!
贺远山鼻腔里喷着烟雾,盯着烛火追忆着往事继续说道:“他儿子当年从军,姓冯的上下打点了个遍。结果你爷爷军令如山,说人人都有儿子,凭什么他冯襄竟敢通过兵部驿站给自己下信,今天宽限了他的儿子,别人的儿子怎么办?”
贺三川是带兵的武官,也最恨带关系兵,宽纵了其他人不服,管的严了就会得罪人。爷爷的话语说的他内心也是一拱一拱的赞同。
贺远山瞥了他一眼,含着烟感哼了一声:“老爷子眼里揉不得沙子,偏偏就把他儿子编入了先锋营,结果攻占沙河城的时候深陷重围,被砍的尸体都拼不全。”
油灯爆了一下,贺三川这才从话语的沉浸中醒了过来,无声的叹了口气。
“所以,”贺远山掸了掸身上的烟灰:“冯襄对你的案子,对你父亲的案子,一定会往死了办!”
贺三川叹了口气,目前的症结是父亲的下落,是怎么落得个“叛逃”的罪名的。这个罪名查清楚,冯襄再怎么报复,也没法光天化日的栽赃。
“棘手啊,你爹——”贺远山脸色阴沉。
贺三川抽了一口凉气,被烟味呛得有点像咳嗽,却见贺远山眼皮猛然一翻,声音压得极低:“你跟我说实话,你爹有没有和你……”
他谨慎的看了一眼门口,随即做了个执笔书写的动作。
贺三川点了点头,说道:“有是有,但是无非是一些叮嘱的言语,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随他们看。”
“确定?”
贺远山紧跟着问了一句,眼神牢牢的望着贺三川。
“真没有不能见人的,二叔,难道你还信不过他吗?”
贺远山抿了口烟,在嘴里酝酿了一会儿,才闷闷的吁了出来:“这就好,这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