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烛前夜话

"你又要走了!?"我瞪着眼睛看师父。

师父道:"我最讨厌人多的地方,太吵,还是一个人自在些。"

说来师父平时虽然性子跳脱,但脾性却倔得古怪,做事从来是率性而为,外力不可左右其心,因此即便挽留也挽留不住。我拉着他坐了下来,一边对着他将剑招演了一遍,一边问了些武功上的疑难,师父自一一解答了,但答案都有些禅意,还需我自己慢慢琢磨。我忽然怀念起白鹤来,便与师父聊了起来,师父笑道:"说来那白鹤活的年岁也不少,你该叫它一声太□□师爷。"

我道:"我就觉着有些不对,师父你果然认识白鹤。"

师父道:"这白鹤与你有些家学渊源,以后你自然明白。"我心中一动,心想家学渊源,这飞鸟式果然还是和我出生的那个世家有关。

说完剑法,师父又嘱咐我异眼大成之前,饮食仍要忌荤。我有些奇怪,便说起了王怜花的异眼,明显进境比我高,但却并未忌口。须知食素也是很麻烦的,连猪油都吃不得,住在冷大这里也就算了,平时在外行走,处处都要小心。师父只道异眼只是一种对有天赋之人的说法,这摄人心智的术法不是人人都能练得成的,而异眼最为特异之处其实是能与飞鸟走□□心。王怜花练那门术时不忌荤腥,又修得有些左了,只能控制活人,法门也有些偏差,想来当年我那"爹"也是个有主张的,部署得如此周详,王云梦拿走的秘笈确是有些个门道儿。细问之下我才明白,这门御人兽的功夫原本并非什么奇术,只是能静下心来修成的人都是凤毛麟角,王云梦当年正因为精通此道,才在江湖上一举成名,可惜她心性狠毒,只练成了一门迷人心智的歪路子,她的儿子自然也回不到正途。

又跟师父胡乱聊了两句,这才知道自我出山后他就没闲着,到处东跑西颠、随性玩乐,日子倒也惬意。师父行走江湖,平日里也有许多趣事,两人一时也聊得不亦乐乎,其间火儿和小豆子更是模仿着师父做事时的种种情状,逗得我好不开心。

听师父说话,不知不觉也能学得不少东西,聊着聊着不知怎地话题扯到了我今日画的那幅夜莺来,师父便对我谈起了裱画的学问,说到如何托画心、补色等等,我听着听着也觉得十分有趣,但忽然又想起那晚师父跟弄尘的谈话来。

师父涉猎广博,除了过去江湖上的奇闻轶事,没想到连这些舞文弄墨的风雅之事也所知甚精,这实在有些反常。我想他在隐居山中之前,很可能还有一段过往。我常觉得师父虽以淡泊自居,但谈吐间偶尔也流露出几丝贵气。我自小跟师父感情深厚,但从未问过师父的身世,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平日里就是师父、大叔的乱叫一气。在我印象中,他就是一个亦师亦友的古怪大叔,也像我的亲人,虽然偶尔也拿我做耍,但心里是极疼爱我的,我也从未对他的身世有过细究的念头。

然而弄尘的那一声"叔叔"叫得再清楚不过,虽然没有时间细细思考,但此事一直装在心里,师父与海家有很深的关系是定然无错的。

我与师父亲厚,自然没有顾忌,便问出了口来:"师父,你和海家..."

说到那海字时,师父脸色已然变了一变,待说完那家字,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我只好起身去开门。

只见白飞飞抱着一卷用上好丝帛包着的画轴站在门口,一见我来开门,慌得垂下头去怯怯道:"方才王府遣了人来送这东西给姑娘..."

不知怎地,我瞧见白飞飞的样子,虽明知道她是何等样人,但仍难以将她如今的样子和原著中那个心狠手辣的白飞飞重叠。白飞飞披着件还算保暖的冬衣,但我看见她纤细的肩头,便下意识地觉得她肯定还是会冷的,仿佛是本该开在春天的花儿开在了冬季,风一吹就瑟瑟发抖一般。说得通俗点儿,她是那种无论穿得多厚、哪怕是大冬天地坐在暖炕上,仍会让你觉得身形单薄、楚楚可怜的女子。

我自知这一世容貌也算是漂亮,可惜带着点邪魅气。白飞飞与我截然不同,只要她立在那里,你便立马就能联想起一株脆弱的睡莲来,而且是白得不带杂质的睡莲,抑或是更加纯洁的花儿,长相说白了就是一个清纯。

就是这么个教人移不开眼光的美女,按理说应该是十分招人嫉妒的,但偏偏她那柔弱的姿态、怯怯的眼波,半分也不似作伪,让人连嫉妒也不能。若非我知道她的身世,强自提醒自己,恐怕也早就同情心泛滥了。我原本琢磨着将她打发走的,只是她到现在也不曾用什么心计,我瞧着她那张脸也实在开不了口,此事也就搁了下来。

我接过白飞飞手里的画轴,摸着那淡粉色的丝帛,发现那图样跟王怜花衣服上的差不多,且王怜花素来喜爱这颜色,不禁也有些头疼于他的用心。白飞飞微微欠身福了一福,便转身走了。

我转入屋内,师父脸色有些凝重,问道:"你知道了?"

我摇摇头道:"不知道,只是那日听见你和弄尘..."

师父苦笑道:"这丫头何时学会了听壁角。"

我皱眉道:"师父,怎地你现在还不愿意告诉我么?"

师父只是沉默,火儿和小豆子也停下了嬉闹的动作,眨着晶亮的眼睛看师父。我叹气道:"你不想说就算了。"想了想,觉得终究能跟自己商量的也只师父一人了,当下怀着有些希冀的心态问道:"师父,当年王云梦为恶几载,你可知道她的模样?"

师父想了想道:"这女人心思缜密歹毒,武功也邪门,据说相貌是极美的,但素来行踪飘忽,不以真面目示人,见过她容貌的人,大多都被杀了。"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道:"但也不是全都被杀了--想必总有一两个知道的人。我所知的人中,就有一个见过她面貌的。"

我忙问:"是谁?"

师父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双眼瞧着烛火,半晌不说话,似乎是在回忆什么。虽说是极浅,但那弧度里含着的温柔如同一汪水,衬得他面颊的轮廓柔和了起来。

我从未见过师父这样的表情,仿佛是在回忆着这世间最美好的事物一般。

我迟疑道:"师父?那个人是..."

师父缓缓道:"那个人..."

师父的语声忽然止住,烛火晃动了一下,一滴烛泪滴沥着流下了烛台,师父笼罩在烛光中的脸也忽然黯淡了一瞬。

半晌,师父才复又开口:"那个人,与你也有着莫大的关系。绾绾,你知道么,你本姓游。"

我点点头道:"我都知道,弄尘都告诉我了。"

师父愣了愣,道:"是么..."顿了顿,又道:"绾绾,你恨不恨我?"

我讶异道:"恨你...为什么?"

师父轻轻道:"若不是我将你掳走,你娘也不会如此伤心,王云梦当年更不会有机可乘...."说到这里时,他表情有些怔忡:"我错了,错得离谱。当年我一心想让她恨我...恨我也好,至少心中有我,而不是..."

我越听越糊涂,同时也暗暗惊异。原本当年师父掳走了我,这一段往事我是听花婆说过的,原本爹是要将我送到安全的地方的,谁知被师父托人劫走,我娘这才大病不起。听师父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无奈,原来师父竟然对我那娘有这样的情意,想必要我娘恨他,也是指的掳走我的这件事。我小心翼翼道:"师父,那天弄尘叫你叔叔..."

师父道:"没错。海家老太君育有二子,如今大当家的是海逵,正是弄尘的亲爹。还有个不成器的二儿子海复,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失踪了。"

我惊道:"那师父你..."

师父忽然笑了起来,笑声甚为凄楚道:"没错,我就是海复。你只知道你娘是游家的主母,但并不知道她与我家的渊源罢?当年太君还收养了一个未断奶的小女娃,起名叫海莳,正是你娘..."

我瞪圆眼睛,说不出话来。也就是说,我娘是师父名义上的妹妹了?

师父止住笑声,幽幽道:"自小我便和莳儿感情最好,应当算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从小就喜欢她,从未将眼睛放在别的女子身上。当年我俩都是少年心性,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便想学游侠儿闯荡江湖。合该我们倒霉,遇上了硬茬,亏得被那个人救了--现在想想,若是当时死了,也比被那人救了好--真真是倒霉透顶!"

我心想这人约莫就是师父的情敌了罢,难道就是我那便宜老爹?

师父继续道:"那时我少年热血,一时兴起便与那人结拜以兄弟相称,我们三人结伴行走江湖,何等惬意。现在想来...嘿嘿!亏我还将他当成兄弟看,却没想到自己的兄弟竟然与自己心爱的女子...若他一心一意也就罢了,但那时莳儿明明就已经怀了你,他居然连个名分也无法给她..."

没名分?可老爹不是已经和老娘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了么?

师父接着道:"我苦苦劝她,可惜,她眼里始终没有我,只容得下姓沈的..."

将到嘴边的字再也吐不出来,我只定定看着师父。

啪的一声,烛火爆起。

"什么九州王、一代大侠沈天君...全是放屁!什么狗屁的九州王,狗屁的大侠,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他也当得了一个侠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