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犹自未歇。
螓希蜷在一旁的小床上,神色困倦,却强睁着眼。显是方才花乱来的一通惊吓惹得她如同惊弓之鸟。溯央轻轻笑了一声:“螓希睡吧。这雨怕是一时三刻都不能停的。坏人都走了,门窗都锁得紧紧的。若有什么事,我唤你好不好?”
螓希低低地“哎”了一声,才阖上眼皮。溯央又沉思了片刻,听她发出了均匀细微的鼾声,才悄悄儿地爬起来,穿上外衣,一搭手极轻极轻地推开了门。
“吱呀——”门才推到一半,一柄寒光闪闪的剑便抵住了她,“什么人?!”
溯央却不慌乱,轻声答道:“是我。”
“表嫂?”廖奉霆一愣,收回了剑势。
溯央见这架势,已然明白他是一直在她门前守着,生怕再出什么意外。她隐隐有些动容,凝眸看他。只见他脸上微微泛着疲惫,虎目却依旧闪烁着坚定孤勇的光芒,只是眼底清晰地映着血丝。
“奉霆……表弟。”溯央开口道,“你也累了,休息去吧。那狂徒是不会来的了。”
“我没事,表嫂你快进去休息吧。”廖奉霆只是淡淡地答道,依旧纹丝不动。
溯央慨叹了一声,到底是行军打仗的人,军令如山,再苦再累也是不能擅离职守半步的。陆圣庵一句话,他便这般遵行,倒不知道是该赞他好呢,还是该点醒他好呢?
眼见他是不肯离开了,溯央只好折回去,把房门细细锁上,然后转身朝廖奉霆一笑:“我瞧那后院有座亭子极是雅致的,这会子要去瞧瞧。你若要护着我便跟着罢。”
廖奉霆没料到她会有此举动,不过一愣的功夫,她已经从面前翩若惊鸿,步步生莲地走了开去。似乎从进陆家开始,廖奉霆便没有见过她这般轻松自在地走路,整个人都好像要飘飘乎羽化成仙了。他的心一软,顺手抄起角落里倚的一把油纸伞,跟在了她身后。
她穿行到掌柜那里,要了三壶温酒两个杯盏,捧着走在前头。柔软的墨发轻垂,仅插了一支莹蝶飞舞坠流苏的步摇,在举手抬足之间粼粼地发光。头上撑着一把素色绘水仙的油纸伞,伞柄握在他的手里。伞不大,他又不敢离她太近逾了分寸,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
,被雨浇得湿透。
好在那亭子倒不是很远,窄窄小小,却也极是玲珑。东望莲池,西倚厢房,别有一番逍遥高远的味道。她笑盈盈地进去将酒壶放在几案上,望着他收了伞,抖了抖衣襟,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下来,却依旧是不敢将视线碰触到她。
溯央嫣然一笑,倒了一小杯温酒,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廖奉霆板着脸看她,见她不开口,终是按捺不住,低低地说:“酒喝多了伤身。”
溯央扑哧一声笑起来:“奉霆奉霆,你还是像初见一般,说话干脆利落,不留一点余地。”
廖奉霆看着她的欢颜,心里像是抽住了一根神经,别别地跳动。那跳动仿佛是牵扯着皮肉的,那般撕心裂肺地疼痛着。
初次见面吗……她穿着如火一般燎原的红,衬着苍白的脸庞,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明明是孤寂的,却在眼眸中流淌着倔强和孤傲。就是那种孤勇,让她如火焰般摄取了他全部的视线。那种感觉……他不是表兄,无法用笔墨形容出来,只觉得仿佛是在暴尸千万的沙场上,在体力已尽兵粮寸断之时,突然看到前来救援匹马上的将军。空寂无人,只有那一个由远及近的身影。天苍野茫,恒古洪荒,仅此一人而已。
“你不怕?那你的父母兄弟你还要不要?你的亲眷家属你还要不要?祖坟还要不要?这个女人你还要不要!”她眸子里隐忍着痛楚,一步一逼地走向陆圣庵。
“奉霆奉霆,幸亏你不是个女人。”她笑眯眯的,拿葱白的手指点着他。
“太后会把我嫁来这里,也算是笼络的一种手段。”她淡淡地说,仿佛遭人利用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那些回忆里的她,将他这般丝丝绵绵地羁绊住,越勒越紧。他的心仿佛要爆裂开来。一种无法言语,更不能往深里思量的悲伤,只将他生生逼得喘不过起来。
他突然扬声大喝,“啊————”那声音振聋发聩,绕梁不绝,满含了无法释放的痛楚和抑郁。溯央微微一颤,只觉得满腔的心酸与悲愤被这一声绝望的怒吼给震得迸发出来,嫩白的脸上鲛珠涓涓而下。
大雨如泣如诉地下着,打得塘子里的残荷东倒西歪,堪堪不得承受
。这一片朦胧之中,世界反而异常地安静,异常地干净。
安静得,只剩下了虚无的声音。
干净得,只剩下了两个人。
廖奉霆一声吼罢,端起一壶酒便仰头灌下。溯央也是个倔脾气的,伸手拎了一壶来,倒在口中。她不胜酒力,脸上如奇花初胎,层层叠叠地泛起了红晕。
廖奉霆低低问道:“你……可恨他……?”
溯央想起陆圣庵让采花贼进她房中,若不是廖奉霆先进来自己最后的退路只怕也断了。淡淡凝眉道:“你希望我恨他吗?”
廖奉霆苦笑了一声:“表兄他,也是无奈……”
“好,那我便不恨他。”溯央笑,“我不恨他。”
这短短几个字,仿佛是一种承诺。那般恳切真诚,带着独一无二的信赖。
廖奉霆沉默片刻,又是一仰头,将另一壶酒也灌了下去。
溯央在一旁握着剩下的半壶酒,借着酒劲,嫣然笑道:“廖将军,如若可以,我宁可身为男子,在沙场之上马革裹尸,却也不愿红绡帐暖,困在一方小小天地里缠斗。”
廖奉霆朗声大笑:“好!那我便给你讲讲战场上的事。”
他沉沉诉说,她侧耳倾听。一时间那声音盖过了铺天盖地的大雨,直令她精神一振。仿佛跟着他一起站上千军万马如惊雷踏过的战场,耳畔回荡着数千号角之声,伴着隆隆鼓声,令人气血沸腾。
鹤翼阵,他身居阵中,以重兵围护。两翼张合自如,抄袭敌军两侧,又合力夹击突入阵型中部之敌。攻势极猛,万夫莫敌。
鱼鳞阵,他位于阵形中后,主要兵力在中央集结,分作若干鱼鳞状的小方阵,按梯次配置,前端微凸。集中兵力,强势猛攻。
她听得痴痴的,只恨不得肋下生出双翼,去那战场之上瞧一瞧看一看。他也将儿女情长暂时抛下,豪气渐长。
溪宁透过那微微进雨的小窗,冷眼看着亭中那聊得正酣的两个人。嘴角犹自凝着令人胆寒的笑意。
果然——她没有错。
雨势稍缓。溪宁纤白的素手将一管信绑上信鸽的右足,将它放飞起来。
只这一次,全看你的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