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笼寒水,堤岸上层叠的杨柳生了绿,嫩嫩地拂过,像一只温和的手。
溯央穿着一身素服,默默地站在一座新坟前。碑上描着朱红的字迹——喜乐之墓。
她想,到最后了,也该还她那个名字。
还记得那个女孩子,那样认真地看着她,说:“我娘给我起的名字,叫做喜乐。”
那刻她的眼神里带着稀薄的温和,像是沉湎于回忆。她不知道她有过什么样的过往,可她明白,这也是一个伤心的人。
从前的穆九,如今的薄儿。为了不背叛心爱的男子,宁愿选择背弃自己的生命。世间的情爱,为何总是这般折磨?
溯央的手轻轻放在腹上,温柔地对着碑文轻轻说:“喜乐,若有来世,一定寻一个两厢情悦的男子。珍惜你爱护你,不让你受委屈,更不会让你放弃自己的生命。”
……千万,不要扯上帝王家。
她这般想着,眼角默默地濡湿了。
却仿佛空谷里突然传来一声呼唤,在她背后响起男子磁性又浑厚的声音——“表……嫂?”
她只惊得一震,竟不敢回头去看,只以为自己出了幻觉。
那个声音却执拗地响起,带着如磨过沙砾一般的粗糙:“表嫂?”
溯央脑后绵墨的长发一颤,终于回过头去。她眼前,站着粗壮魁梧的男子。他黑了,虽然精瘦了些,但丝毫不减迫人的气场。明明浴血归来,却丝毫不带杀气,眼中温柔得仿佛是拂过的柳絮,轻的不带一丝重量。
他与她,竟也相隔了这些流年未见。一时再四目相对,竟一忽儿觉得远隔万水千山,一忽儿又觉得近在咫尺触手可及。那些秘不可宣的情绪,洗刷着他们的心。
廖奉霆的目光,轻轻落在溯央隆起的腹上,眼睛里默默闪过一丝黯然。随即被掩饰过去,唇边依旧挂着温柔的笑意。
溯央禁不住往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伸出手去,想摸摸眼前之人,是否只是幻觉?这些年的生离死别,令兄嫂逾矩什么的全成了空话。
廖奉霆将身子靠近她,任她轻轻摩挲着
自己的臂膀,眼睛里泛着一些湿意。这么多年,这么多浴血奋战的日子,这么多刀口舔血的生活,这么多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一旦闲下来,心里想的始终是她。是她呵,这个聪慧美丽的女子。他以为他可以用战争麻痹自己忘了她,可是哪一次,不是输的一败涂地。
他赢得了骁勇的狄罗,却战胜不了自己的心魔。
溯央瞧见一方陈黄在他衣襟露出,顺手扯了出来。展开看去,却是一副旧了的绢帕。上面的芙蕖花已经模糊不清,一颗血渍已经泛了黄。她认得,这是那日他出征时,她给他的帕子。战场上会有多少变数和急于奔命的时刻,他却一直贴身放着不曾丢弃。这是怎样一份情意!
廖奉霆见她瞧见了,微微有些羞涩窘迫,喃喃道:“许多年了……表嫂未曾变过,却是奉霆老了……”
溯央将那帕子递给他,望着他古铜色脸颊上淡淡的几道疤痕浅浅笑了一笑,唇齿间犹如伤花绽放:“奉霆不是老了,是长大了。”
廖奉霆望着她的笑容,一时之间竟有些憧憧,只觉得这个笑容,足以平复他所受过的一切艰难困顿,消弭修罗战场上所有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从生到死、从死到生。他一世的轮回,只为这一个笑容,足矣。
溯央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到他身边还有旁人,脸上微微一红,侧过脸去看。竟是螓希俏生生立在那里,脸上浮着笑意。她身边还站着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目光温和。
溯央眼中微微流露出一丝询问。倒是螓希先开口说:“主子,你见过的,这是京畿药铺里的王公子。那日我随……随廖大哥而去,没有寻着方向,是王公子出来找到我,一路随行照料,护得我周全。若没有王公子,只怕螓希早已……”她顿了顿,轻轻垂首道,“原来世上最美好的感情,是两情相悦。”她说着,脸上浮起了娇怯。王公子在一旁憨直地笑笑,落在螓希身上的目光带着暖融的温度。
溯央看在眼里,心里觉得一阵暖意。她一直挂心这个倔强女子的感情,怕她走上偏执的路。好在如今,总算找到了一个宽厚包容的男子,一份如人饮
水的情愫。
世间男女,何求轰轰烈烈,只要隽永流长,总是好的。不像……不像她与陆圣庵,隔了国仇家恨,隔了各为其主。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对柴米油盐的平凡夫妻。
若是可以,她又何尝愿意与他这般相识。只是一切天定,半点不由人罢了。
她心里隐痛,却怕这几个担心,脸上掩饰的好好的。只笑着点点头:“王公子,螓希跟我这么多年,如同亲姊妹一般。她是个好姑娘,你一定好好待她。”
王公子还来不及回答,却是螓希先抓住溯央的袖子,双唇颤抖着道:“主子,螓希不是好人,螓希做过……做过对不起主子的事情……”
溯央轻轻掩住她的唇,微微摇一摇头:“你不必说了,我都知道。不怪你,也不怨你,……”
螓希望着她,一时愣愣地不知该说什么。
是啊,以她的聪慧,如何会不知;以她的善良,又如何会怨怼?她只是怕,溪宁对她不利,会最终得逞啊!
幡然悔悟,她才明白,世间对自己最好的,是这个主子。她对廖奉霆坦坦荡荡,只是从前的自己太过一意孤行,被愚蠢的嫉妒遮住了眼,昧住了心。
溯央静静地笑着,握起螓希的手。此刻的螓希是如此幸福,她不愿因为往事让这幸福蒙上阴影。
却听螓希轻轻问道:“主子,陆少爷如今待你可好?”
她所以这样问,一是担心溪宁是否做了什么;而是见廖奉霆无从相问,代替他问的。可这样一个问题生生丢来,溯央毫无招架之力。她不能骗他们,又不能说实话,只能虚虚点了一下头。
廖奉霆多年战场上磨砺,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愣小子了。看出溯央的犹豫,闪了一下眸子,道:“表嫂,我们回陆家吧。我想拜见老夫人。”
溯央默默点了点头。瞒是瞒不过的,她只盼着溪宁能化解眼前的矛盾。
螓希望着眼前的新坟,情不自禁地问道:“主子,这个喜乐,是谁?”
溯央看她一眼,淡淡浮起一丝哀伤的笑意。
“她,也是一个奇女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