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那年, 我死了,死于溺水。
皇后是害我的凶手。
因为陛下对我,真是太好, 太好了。
后宫里的女人, 唯一看不惯的, 就是有人过得太好。这宫里阴气太重, 每个人都渴盼着那唯一一抹阳光。
我是个幸运儿, 和陛下自小相识,和他一起经历过风风雨雨,若不是我爹垮台得早, 陛下的母后又不安分,恐怕皇后这个位子, 就是我的了。
不过我不怨, 哪怕皇后是别人的, 唯一能看到陛下真心笑脸的人,还是我。只是担心, 我走了,留下陛下一个人,该怎么办。
然而不论我多不甘愿,我都得离开这个世界。
没有想到的是,我复活了, 出现在另一个世界里, 灵魂灌注到别人的身体中。醒来时, 穿着白大褂的女人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出来——
“你家在哪里?”
“你有什么家人可以联系吗?”
“你的工作单位是什么?”
她的话似是而非, 我勉强听得懂, 但是我的答案,她却听不懂了。
初时我以为这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丫鬟, 或许还该是边疆部落的,不然服饰不会那么奇怪,房子也不会那么诡异。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慢慢明白过来,这完全就是个不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虽然也有女人依靠男人活着,但更讲求的是男女平等,女性独立。
挺好的。
女人们不再需要围着一个男人团团转,不再因为一时宠辱盛世凌人或妄自菲薄,她们有自己可以挂心的事,有自己的目标。
渐渐地,我适应了现代社会,因缘际会,又接触了娱乐圈,我发现在这个圈子里,只要情商够,脸漂亮,很容易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巧得很,这两样东西我都有,并且颇以为豪。
于是我进了圈子,不出所料,混得风生水起,成为新一代的国民女神。
男人对我趋之若鹜,送花送饭送车送房,只要我勾勾手指头,他们就会跟哈巴狗一样叼着跑过来。
在古代哪有这种事?一个眼神不注意,都会成为别人的把柄,上告皇后陛下,死无葬身之地。于是生平第一次,我完完全全地释放了自己,而且一开始这种现象也极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让我一时不念其它。
可是慢慢地,当新鲜感褪去,露出事情的本质后,我却觉得腻烦了。
无论手段是浪漫是挥霍,本质上这些男人要的东西无非是三样,要么是人,要么是心,要么人和心都要。
可我不想给。
好在男人都挺贱的,你越端着,他们求得就越厉害,于是我的身价越来越高,身边乱七八糟的男人也越来越少。
如今的我钱也不缺,名也不缺,工作充实,要人也随时有,生活本该满足,但我的心却要比一开始还躁动。
人类给这种躁动取了个好听而又浪漫的名字,叫思念。
是的,当温饱问题解决,我开始有多余的时间来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些思念就跟泛滥的洪水一般,轰然朝我涌来。
我仿佛又回到了古代,陛下无法在我宫里就寝的日子,一个人裹着棉被,蜷缩在床上,直觉得不论被子包得多严实,总有莫名的冷风灌进来,哪怕蜷缩得再紧,也弥补不了心上的空虚感。
那种感觉,简直要比溺水难受一万倍。
于是那段时间我在众多追求者中选出相对优秀的,尝试交往,发展不下去,分手,再交往,再分手,如是循环往复。
可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都填不饱那颗贪婪的心——它想要一个和陛下一样完美的男人,睿智,霸道,俊美,宠溺。
只可惜世上没有第二个陛下。
我终于绝望,全身心投入到事业里头,以期或多或少能减轻难受的感觉。
所以当公司和我说,让我和苍轩合作一下,炒一炒绯闻,有利于提高话题度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种事我也不是第一次做,反正炒绯闻也少不了我一块肉,无所谓。
怎么料得到,竟然再次遇到了他。
曾经那个只会看着我笑的陛下,趁着肖蛰在发呆的时候,故意夹了一大丛韭菜给他,脸上带着若有若无、孩童一般的笑意。
我从没有看他这样笑过。
在我心里,他的笑只有两种:假笑、宠笑。
我竟不知,他也会这样孩子气。
心一下就慌了,下意识地掩盖自己的失态,我随便问了苍轩一个问题,不曾想声音说得大了些,引得肖蛰往这边看。
肖蛰好像是认识苍轩的,一看到他手抖得连盘子的时候都扔垃圾桶了,瞧样子两人肯定有一段过去。
我心里一下就不是滋味了,能让陛下那样笑的人,竟然还有自己的感情故事,要是陛下知道,岂不难受?
他看过来,陛下自然也看了过来。
和陛下眼眸相对的那一刹那,我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土崩瓦解,可他只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就再也没有多加注意。
不得不承认,这具身体很漂亮,虽比不得我以前的躯壳,但我一向懂得知足。然而那一刹那,我不禁怨恨上苍,为何要剥夺我原本的身体,如果我还和以前一样美,陛下哪怕忘了我,目光也该在我身上都逗留片刻吧?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什么女性意识,什么女性独立,我一个人在现代社会跌爬滚打了那么多年,也只沾了些皮毛,骨子里,还是那个妄图用美貌、用身体、用手段吸引心爱男人的后宫缪妃。
所以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苍轩身边,站在他前面,叫了一句在梦里反复吟念了无数次的“陛下”。
他认得我了,后来还告诉我他住在哪里,让我来找他聚一聚。
要去他家的那一天,我坐在镜子面前,花了足足五个小时,务必让自己的妆容无懈可击,又挑了自己觉得最性感、最漂亮的衣服,穿上能完美展现自己曲线的高跟鞋,临行前又再次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这才终于出了门。
路上的时间过得比这六年还要漫长,好在我总算熬过去,出现在他面前,狠狠地抱住他。
他僵了一下,或许是被我的美惊住了,又或许是难以置信我还活着,我想着最好的理由为他开脱,而且很快,他就回抱住我。
果然,他心里还是有我的。
良久,我离开他的怀抱,看着那张久违的脸,情不自禁地,就想吻上去。
他的睫毛微微颤动,仿如蝶翼。
就在我要得逞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我向来是个知情识趣的,想必那是他的公事,于是停了下来,等他办完。
后来想想,我总是后悔,当初就不该装贤良淑德,而该直接亲上去,也不至于一直到最后,再也感受不到他唇上的温度。
电话好像是打错了,陛下就只问了一句什么事,就不由分说地挂掉,然后请我进屋,又开了红酒,结果还没坐下来,手机又响了。他抱歉地看了我一眼,就说了一句让我把这当家,先随意坐坐,然后就走去了阳台。
我有些无措,好在多年涵养在,轻轻抿了口酒,就当是平静一下自己的内心了。
他其实一直都没说话,可能那边也没声音吧,现在的骚扰电话多了去了,就在他要挂断的时候,我猛然听到那头传来一个声音,叫他不要挂。
那声音很耳熟,我认真回忆了一下,是昨晚遇到的那个叫肖蛰的男人。
看来陛下对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想到这里,我不禁笑出了声。但是很快,我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陛下根本就不是不耐烦。
电话挂掉,他并没有立刻转过身来,而是拿着手机,还在那里怔仲地站着。
心一下就落到了冰窖里。
凭我对他的了解,他对这个肖蛰绝对不是不耐烦,会这样怔仲,那更是证明了在乎,明明知道我在他这里,还控制不住地出神,对他那样自制力极高的人来说,那更是说明了很多东西。
我又笑起来,只不过这一次,是自嘲。
缪妃啊缪妃,六年的娱乐圈生涯,果然让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在这个男人面前,你从来就是仰望的存在。
心在滴血,却依旧不舍得看着陛下迷茫无措,于是凭借自己这么多年的经验,跟他说,和自己心爱的人说话,不该是那样的。
在这之后,又教了他一次,又一次。
每一次的对象都是肖蛰。
不过没事,最起码他还需要我,我可以在默默地呆在他身边,这样就够了,而且,他那样的一个人,曾经三宫六院,或许有朝一日,就腻了肖蛰了呢?毕竟娱乐圈,是个充满诱惑的存在。
我又错了。
他不计后果,从莫莲嘴里夺下知名小说影视改编权,为肖蛰出了一口恶气。
苍轩天天缠着肖蛰,我劝他忍一忍,毕竟那是他公司的旗下艺人,实力名气对刚起步的公司也有好处,他确实忍了,却在公司稍有成绩的时候,立时悄悄斩断苍轩的人脉手脚,并将那些人脉咀嚼消化,让苍轩最后成了人脉上的人彘。本来合同未到期,或许苍轩还能留几年,另寻出路,偏偏那也是个疯子,到了这种下场还要去招惹肖蛰,在记者会上做手脚,陛下终于忍无可忍,附了一笔违约金,将其远远地踢开。
少了苍轩在那碍手碍脚,宏图又渐渐步入正轨,陛下的时间就愈发和肖蛰黏在一起,我见他的次数越来越少。
好在我还是他旗下的艺人,在公司,还是能远远地看他一眼的。
可是杨龙安出事了。
当初是他带我进的娱乐圈,他的至天要倒,我觉得不管怎么说,也该去报上这个恩,更何况,宏图这边,我也越来越显得多余,而在至天,我的到来却相当于一剂有力的强心针。
其实说到底,我就是个想被需要的人。
特别是在身体越来越崩溃的时候,我就更想证明自己一点问题都没有,因为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会全心全意地坐下来心疼我了,我不想接受这样的事实。
这一举措无疑惹怒了彼时已经大不如前的巴蒂,他们先是找人和我谈判,让我不要滩这趟浑水,说服无用,我想离开,那个人不愿,推推搡搡之间,我不小心摔下楼梯。
一直在逃避的事实,在这次危机面前,终于被揭开了,我瘫痪了。
“这样还不如死了。”这句话我说得真心诚意,他抓着我的手紧了紧,手上的热度一直暖到心里去,我竟然笑了出来。
之后我一直问他,那个我离开至天之前的问题——如果我在肖蛰之前找到他,和他在一起的人会不会就是我。
当初他的回答是我是他的亲人。
但我不甘心当他的亲人啊,所以这次卧床,我妄图凭借这个优势,逼迫他哪怕说出一个哄我的谎言。
由始至终,他都没有松口,只是看着我的眼神越来越悲悯。
我不想他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可是他越咬死说辞,我越爱问,更爱问得模糊不清,就像是,你改变了想法了吗?哪怕是一点点?
不知道的人只会觉得我们默契十足。
当然,这个不知道的人,在我眼里就是肖蛰。
看着肖蛰黯然而又忍耐的样子,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真是恶劣呢。
这样无聊的游戏,一直坚持到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才终于停下来。我竟不知道,原来这场祸事,把我变得这般丑。
早知如此,我该远远躲起来,让他记住我最美的样子,而不是向他索求一点意义都没有的答案,徒惹人烦。
瘫痪也在往上蔓延,很快,我就要连自尽的能力都没有了。即便是这个时候,我也不后悔当初那样回答雯静——她曾答应我,若我回到古代,她能给我另外安排一具身体,让我重新开始生活。
那有什么意思?他不在,光鲜也不在,适应了女人也能独立的我,怎么也回不去了。
不过,哪怕是死,我的命,也要自己控制。
被人左右了第一次,绝不能被人左右第二次。
所以我向他许了两个愿望,一个是留下刀,一个是记得七天前的缪妃,而不是最后毁容瘫痪狼狈不堪的我。
还有一个愿望,我压抑在心底,实在不愿把它说出口。
我想,我要把它带到棺材里,让它烂在我的心上——
但愿肖蛰能替我,长长久久地守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