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有等太久,席家的女儿就真的入宫了。
除却街头坊间一直以来的议论外,没有在长阳再引起太多注目,城中百姓甚至连她具体是哪天进的宫都不知道。
也很正常,进宫当个嫔妃罢了,又不是皇后、甚至位份都不高,没有昏礼册礼,便没有排场,哪来的引人注目?
初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楚宣唯一能做的,也只是风轻云淡地当个随意的消息听,轻笑着“哦”了一声,仿佛事不关己。
皇宫,那个大夏朝中最高贵的地方……
他可以进去,且如入无人之境,想要打听什么都不是难事。但这回,他却有意地避着,不去多想、更不去打听,甚至惧于听到宫中传出任何关于她的事。
她已经哑了,又许过人,入了宫,就算皇帝再敬重席将军,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楚宣思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
而后又告诉自己,是为了大局,只能这样忍下。
是以在之后的三个多月里,楚宣过得还算平静。想自欺欺人就是这么简单,狠下心去不去打听、不去想,任何消息都可以隔绝开来,再痛的伤口都可以遗忘到感觉不到。
“本王不想再等了。”那个阴云蔽日的晌午,霍祯突然召见了他,开口便是这句话,“有些事并没有那么麻烦。他没有儿子,本王是唯一一个和他同样嫡出的藩王,他若死了,皇位自然是本王的。”
弑君。
话中再明白不过的意思让楚宣猛抽了口凉气。定了定神,他默然道:“殿下……想让臣去?”
“是。”霍祯稍一点头,“没有人有你的功夫,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取他的性命,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
这样的事……想也知道并没有霍祯所说的那么容易。
那到底是皇宫,他也许可以出入其中如入无人之境,却并不意味着在他杀了皇帝、又或是打草惊蛇之后还有本事逃出来。
当然,他是断不可能当真杀了皇帝的——可霍祯,就半点不怕他会失手么?
“霍祯必定也知道你可能会失手。”沈宁听罢来龙去脉,说得直截了当,“但你就算死在里面,对他也不亏。”
楚宣恍悟……
若当真弑君成功,那便如霍祯所言,皇位只能是他的;而若不成,众人会讶然发现这刺客竟是禁军都尉府的人,不会有人想到是霍祯“安插”他进去的,他有个更明显的身份搁在外头——沈宁的远房表弟。
“是想拖我下水。”沈宁短促一笑,摇了摇头,“但事已至此,你也只好走一遭了。”
按沈宁的意思,是让他听命入宫一趟,不真行刺,却要在宣室殿中闹出些动静。待得侍卫们围了宣室殿时,他逃了便是,回去就跟霍祯说是失手了。
楚宣掂量再三,觉得这法子太假。便还是应下了,心中却有别的打算。
他这细作的身份,皇帝也是不知道的。起初的安排,便是他照皇帝的安排去做事,却只有沈宁一人知其身份——知道的人少了,各样的事看上去便会更隐秘,他安全不说,也不至于让霍祯先一步知道皇帝的防心,于谁都好。
无法保证霍祯在宫中是否还有别的眼线,若他当真就那么逃了……
保不齐反倒让霍祯起疑呢?
是以这一行,楚宣是存了必死的心。
心知命不长久,却又觉得格外轻松。有些完成使命带来的惊心动魄以外的情绪在心中萦绕着……
是了,只要他这么死了,按着最初的安排,他若意外死在了事成之前,就留下“访予落止”四个字,皇帝便明白始末,以防牵连旁人。
这样,既不会牵连沈宁,又一举让皇帝知道是霍祯要行刺。
算是一举两得,对他而言要紧的却并不是这两得。
解脱了……
这种想法在心头挥之不去。
大约,就是从看着席兰薇致哑晕厥开始,愧疚就像是一颗种子一样,在心中生长起来,越长越大、根越扎越深,直刺在心底,痛意一阵接着一阵。
就算再是为大局考虑,也是他亲手毁了她的一辈子。让她从此说不了话、嫁不了一个好人家……
他这么死了,就可以不用想这些了。
大有些逃避的意味在其中留存,楚宣在行事前,在身上添了一封长信,又或该说是“供状”。
内容简单直白,说的是越辽王霍祯授意他药哑大将军席垣之女一事。
待得他死在宫中、皇帝知道了他的身份,这供状也许会暂且被压下,但待得皇帝真正除掉霍祯的时候,他一定乐得给霍祯添这么一条罪状。
也算再向席兰薇道个歉了……
九月十六日。
天色已黑了多时,又是个阴天,看不到什么月光。
楚宣摒着息跃过高墙,一路躲躲藏藏的,将自己藏得很好。很快,宣室殿已经在眼前了。
这么晚了,皇帝应该已经睡下,兴许还有个侍寝嫔妃……
虽是知道并不打算真的弑君,但看来又要把个女子吓得够呛了。
有些时候还是免不了心狠。楚宣轻而易举地放倒了殿内殿外的一众宫人,他们再也醒不过来了。
入了寝殿,殿内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
他在榻前判断了一瞬,察觉不到任何气息,榻上安静得就好像没有人一样。
奇怪了……
也未多想,总之本也没打算杀谁,无人更好。
挥剑便要刺下去,打算在被褥上留下一道剑痕,让宫中更加相信他是真的要行刺,传到霍祯耳中,他也得信。
落剑之前,耳边却响起“铛”的一声响。
似有重物被狠砸在旁边的床栏上,听得楚宣一惊,
凝神静听着,很快便觉不远处出那刻意压低了的一呼、一吸,有些不稳,似乎对方很是慌张。
……居然有人设伏?
宝剑离架的轻响传来,带着些许宣战的意味,让楚宣也提了剑。
起初,还道对方也是什么个中高手,想着过上几招,然后直接示弱、死在这人剑下好了。
却又很快觉出不对……
仿佛并不是什么“高手”,又或是这高手“玩心过重”,竟始终没有什么杀招,反是躲来躲去,看上去简直向在炫耀自己对宣室殿中熟悉。
直至一剑刺入了小腿,陡然传来的剧痛让楚宣闷声一哼,挥剑挡开。再一反手,黑暗中他的剑压在了对方的剑刃上,并没有施几分力,就已把那人抵在了墙上。
……不止功夫不行,力气也不大?
楚宣心中存着疑惑,蹙了一蹙眉头。觉得就这三脚猫的功夫……他想死在这剑下都不可能,那就只能他杀此人了。
一剑刺了下去,楚宣估摸着,该是心脏的位置。没有任何声音,那人似乎死得很快。
而后听到剑落地的声音,应该是当真断气了。楚宣用力拔了剑出来,回身欲走。
才走了两步而已,那原该已断气的“对手”一头撞在了他的后背上。身子软得毫无力气,剑刃划过地面的声音让他知道,这是捡了剑又打算刺他来着。
是个女人。
楚宣气息一滞,回身架住了她,脚下拽过了个垫子让她坐。
没有死,大抵是因为女子身量比男人矮些,那一剑没刺到心脏,而刺在了肩头。
但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楚宣心里有些慌了,一壁不肯印证那猜测,一壁还是问了出来:“你是什么人?”
果然没有回应。
“不是皇帝让你在这儿堵我的,不然,不会始终只是你一个。”他故作随意地说着,似乎分析得心平气和。
二人相顾无言地坐了许久,一个是说不出,一个是无话可说。
直至外面想起了脚步声,听上去有很多人,楚宣才又一声嘲笑:“这帮废物。这么久才发现宣室殿的人都没了么?够皇帝死上几回的了。”
那……这帮废物,该不会直接放箭、又或是冲进来便砍杀吧……
他无妨,她可冤。
最终,还是跃窗而出了。沿途闹出了不少声响,引得半数侍卫追着他来。
他想,现在殿中半点动静都没有了,前去查看的人就不至于太紧张了吧……点亮了灯看看,里面只有个受了伤的嫔妃,总不能当刺客同伙给收拾了。
逃出宫没费什么力气。末了,又在包扎好伤口之后潜回去了。
心下有点后悔扶着她坐下,担心她若当真被当了“同伙”怎么办……
冤透了。
眼见宣室殿灯火通明,楚宣伏在殿顶上看着,依稀能瞧见宫嫔不断入殿。
“都小心着。”有宦官压着声叮嘱着宫人,“药煎好了赶紧送进去,多添两份蜜饯一并送进去……等等,去问问才人娘子身边的宫人,她爱吃什么。她伤得不轻,陛下担着心,若服侍不周你们吃罪不起。”
尔后就听见几个宫女皆应了“诺”,各做各的事情去了。
受伤的,自然就是指她了。
陛下担着心……?
楚宣觉得心中一压,说不出的憋闷。
之后,又很快用理智告诉自己,这种“憋闷”是真心实意的高兴来着。看样子她得宠了……总归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