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翠衣番外①

翠衣从来没想过, 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被一个区区凡人用一把区区弩|箭就从天上射了下来。

他今天确实有些精神恍惚,才大意到连根弩|箭都避不过。

翠衣躺在地上下意识扑棱两下,翅膀隐隐作痛, 便知道作为鸟的形态是没办法逃走了, 眼瞧着猎人一脸高兴的向他走来, 翠衣稍稍有些犹豫, 到底是现在变回人形好, 还是等到没人的地方悄悄溜走比较好?

怎么看这两种选择都太丢脸,身为王母娘娘座下青鸟使,竟然成为猎人的猎物, 这要让蓬莱那些人知道,绝对能当做笑料笑话上几百年。

出神的瞬间, 猎人已经来到跟前, 伸手正要抓住他, 忽然听见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响起:“哎呀哎呀,多好看的一只鸟儿, 就这么成为盘中餐实在是可惜呀!”

翠衣顺声望去,是一个身着书生长衫的年轻男人,手里掂着一把扇子,生的倒是眉清目秀,只那笑容甜的发腻, 配上懒洋洋的腔调, 怎么看都是个浪荡公子。

被这种人救?

翠衣默默地别过脑袋, 连翅膀都懒得扑棱了。

“喂喂喂, 我可是好心要救你啊, 别这么快就死了呀!”小动作竟然没能逃过浪荡公子的眼睛,他蹲到翠衣面前, 一边说一边用扇子拨了拨他的脑袋。

翠衣气,扭头狠狠朝浪荡公子的手啄了一下。

“哈哈,挺精神嘛!”公子倒不生气,笑着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对一旁的猎人说,“大叔,怎么样,卖给我吧?”

猎人一看银子的分量,就知道自己是碰上傻乎乎的冤大头,哪有不卖的道理,眉开眼笑的接过钱,连弩|箭都忘了回收,乐滋滋的离开了。

“是红烧好,还是清炖好呢?”猎人一走,公子又笑眯眯自言自语起来,明明是一只鸟,却给他一种脸色越来越黑的错觉,看它一身漂亮的羽毛,难不成还是只通灵的鸟儿?

看得仔细,自然也就没忽略掉它翅膀上的伤口,此刻正汩汩往外淌着血,公子微微皱眉,忍不住心软了,嘴上还是笑道:“还是算了吧,我不介意积积阴德。”

公子说着,伸手就要捧起它,却见眼前凭空冒起一股青烟,下意识扭头避开,就听一道清冷悦耳的声音响起:“救一只鸟积不了阴德。”

公子眨眨眼,原先青鸟躺着的地方,凭空多出了一个身着青色锦衣的男子,伸手一挥,肩膀上的弩|箭便应声而落,不大片刻,伤口连着衣服都已恢复原状。

“咦,原来是我行大运?”

翠衣原指望着忽然变回人形吓他一跳,哪知这人竟然不慌不忙,右手执扇往左手心敲了一下,表情竟是十分惊喜。

“行大运?你是不是弄错什么了,我可是吃人的妖怪。”翠衣施施然站起身,居高临下的说道。

也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翠衣便是想吓唬吓唬他。

公子脸上的笑容果然褪下了,仰起头看了翠衣半天,摇头叹道:“可惜,你要是个漂亮的女妖怪就好了!”

翠衣想也不想的一脚踹过去。

果真是个浪荡公子!

那人却是赖皮起来,顺势一把抱住他的腿,笑道:“好人做到底,我自个送上门,吃不吃?”

翠衣深深地望他一眼,无言以对。他活了上千年,还是头一次碰到这么不要脸的人。

“起来好好说话。”翠衣无奈。

“那你可不能随便糊弄我,佛曰:不打诳语。”公子麻利的站起身,走到他跟前说。

“我与佛本不是一家。”翠衣微微皱眉,大约是心情本来就不好,此时也不介意和他说说话,解释道,“我乃蓬莱青鸟使,名作翠衣,你既然救了我,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算是报答。”

“如此好事,我可得细细思量。”公子做思状,嘴里嘟囔着这个不好,那个不行,来来回回择选半日,才叹着气道,“贪得无厌,何以两全。”

翠衣微微一愣,这句话他适才差点脱口而出,却被公子抢了先,倒是颇有些自知之明,当下回道:“不急于一时,若是想到了,再来问我讨要也不迟。”

公子听后面上一喜,笑道:“如此甚好,只我一介凡人,如何去得蓬莱寻觅上仙?”

翠衣皱皱眉,正要开口,却听公子又道:“啊,上仙若是无事,不如到寒舍小住几日,让不才在下也沾沾仙气如何?”

翠衣嗤道:“你这副模样,沾了仙气多半也是无用。”

公子并不生气,仍旧笑眯眯道:“那也无妨,总好过相遇不相知,相逢不相识。”

翠衣默不作声。

公子想了想,又循诱道:“说起来,我那还有一壶金陵的好酒,上仙不愿赏脸尝尝?”

翠衣表情略有松动,似是思忖了什么,嘀咕道:“金陵,莫不是七尹?”

这回轮到公子吃惊了,拿着扇子往额上一敲,笑道:“我原听说过,他们也出自蓬莱,倒与上仙是一家。”

翠衣并不欺瞒,点点头:“我与七尹是旧友。”

公子笑问:“是旧友,还是酒友?”

翠衣瞪了他一眼,想着左右无事,便道:“走吧,我倒是想看看,七尹会卖给你什么酒。”

公子听了这句像是得了什么甜头,乐不可支的走在前头带路,一路上唧唧喳喳说个不停,比翠衣见过的所有燕雀还要吵。

如此倒是让翠衣将他的家底摸得清清楚楚,公子姓郑,名作怀瑜,字凤林,祖上是皇帝钦封的异姓王,封号永靖侯。六年前郑怀瑜父亲带兵破虏,交战中不慎中箭,死于沙场,永靖侯夫人得知后大病一场,也随之而去,郑怀瑜便承袭了永靖侯的名号。

郑怀瑜感叹道:“可惜我并无兄弟姐妹,否则以我胸无大志的模样,打死也不会要这王爵之位。”

翠衣听着这句,对他的印象倒是有些改观,至少他真真是很有自知之明。只可惜人间权益之事他不明白,也无心明白,听过且过罢了。

郑怀瑜的府邸在永靖城正中,一路循去,已至将夜,街市仍旧繁华如许,颇有些意思,想来是历代永靖侯治理有方,让后世安享其成。

翠衣进了王府,方觉出一些不同来,明明一城之主,偌大的宅子竟看不见几个人,守门的侍卫打着盹,连主人回来也未察觉,好在小厮机灵,见有客人来,忙去烧水泡茶。

这般,落在翠衣眼里都有些清冷了,但看郑怀瑜悠然自得的模样,便什么也没问,随他拐个弯来到书房。

不同于郑怀瑜的随意散漫,书房意外地一尘不缁,左手边几排书架依墙而立,整整齐齐的码放着各式书籍,右侧则放了张坐榻,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赵体行书的《日出入》,翠衣有些兴趣,边看边念:“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邪谓何”

郑怀瑜见他认真,笑微微的摆摆手:“不过是嫌白墙惹眼,随便抄了挂上去的。”

“哦?”翠衣接着往落款处一看,果然署有凤林二字,但看字迹流畅、下笔有神,哪里会是随便写写,翠衣也不揭穿,只点着头道,“这诗倒是合我心意。”

郑怀瑜怔了一下,想着这诗叹的是乘黄之仙渺无踪迹、不见下来,便释然了。又从一旁的小柜里取出酒壶酒杯,一一放好,出门唤小厮备了小菜,转头一看,翠衣已经弯着腰,凑在书架前辨起书本来。

只是,那一排书架……

“等等,等等!”郑怀瑜忙不迭奔到翠衣身旁,将他抽出来的书摁了回去,急忙忙的解释道,“上仙呀,这些不能看,要看,那边的都可以。”

翠衣不明所以的望着他:“为何?”

郑怀瑜一本正经道:“勿视之书,自然不是什么好书啦!”

翠衣微微眯眼,郑怀瑜像是无奈一般,挑挑眉坏笑道:“人间的避火图,上仙清心寡欲,多半是不明白的。”

话音才落,翠衣手指一挑,也不知用了什么动作,从郑怀瑜指缝间硬生生把书又抽了出来:“那我更要请教请教。”

利落的翻开一看,哪有什么避火图,分明是手抄的兵法,一笔钟王妙楷晶晶可羡,翠衣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扭头去看郑怀瑜,他却蹲在地上,抱着头一副羞耻已破的模样。

“你抄的?”虽隐隐猜到,翠衣仍不掩吃惊,望了望墙上的字,对比手里的书,实在没想到会都是出自郑怀瑜之手。人间常说字如其人,他这会却看不透郑怀瑜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了。不过面上是一丁点也没表现出来,镇定自若地继续问:“你喜欢兵法?”

郑怀瑜挠挠头,干笑两声:“哪里呀,就是练练字,像我这种废人怎么会兵法。”

翠衣点点头道:“也是。”

“哈哈,就是啊!不说这个了,我可是请上仙来喝酒的。”郑怀瑜笑着站起来,舒了口气,往坐榻上支了张矮桌。

刚要招呼翠衣入座,翠衣却忽然开口:“喜欢和会是两码事,从来不相干。”一边说,一边将那本《八阵总述》放回原处,施施然走到榻前坐下。

“上仙是不是也吓了一跳,兵法和我实在是不相称,哎呀呀,我适才可是有种扒光了裤子被丢在大街上的错觉,羞人的紧!”郑怀瑜嬉笑着说了一句,亲自替他斟上酒,“尝尝看。”

翠衣宽袖轻提,莹润修长的手指掂起白瓷小杯,先是看了一眼,与他素日所见并无区别,毫无修饰,清净如水,才端至唇边,便有清香绵绵传来,一丝一缕仿若透人心骨,抿上一口,齿间不禁一颤,凛冽的温度是他不所曾想到的,但却不失细腻芬芳,心底惊诧未消,舌尖竟又有余甜浮现。

翠衣忍不住抚额轻笑,七尹这家伙,何时也酿起这般搅人心绪的酒了?

“七尹取得是什么名字?”翠衣把玩着酒盏问。

“云深月影徸,凉风意味浓,秋远人烟寂,冬来万物终。是以为凉秋。”郑怀瑜笑答,目光落在窗外。

翠衣抬眼顺着也看向外头,才发现寒月如霜,清风寂寥,原恰是凉秋时节。

人间有四季,且有众生百态,翠衣一样也不了解。

只复念一遍:“秋远人烟寂,冬来万物终。”才仰头将杯中酒饮尽,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