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水申火 安息香 都市言情 大众 网
隔日一早,自起身梳洗,随意喝口清粥,饮了药,也就罢了。本意骑马出门,又不想太过招摇,遂安步当车,直往城北而去。
朝阳暖润,晨气朗兮。薄有微凉,亦不觉寒意,只觉通体爽彻。行人不密,或是农人下田,或是早起贩菜,亦有叫卖吃食的。
不由一笑:“枉我日日早起上朝,倒不知晨间这般清丽。”
韩焉轻笑道:“主子上朝时鸡子尚眠,归府时月过中天,自是辛苦。”
我瞅他一眼:“你倒晓得。”
韩焉垂首道:“要做主子的奴才,自要多多留心。”
我懒道:“既然留心,那个甚麽古大夫的,该往何处寻去?”
望望左边,小巷矮檐,瞅瞅右边,矮檐小巷。
韩焉笑道:“主子稍候,奴才自去打探。”言罢折身前行。
我倚在柳树下,随意把玩叶梢,举目望时,田间新稻上,露珠点点。
“姑娘有礼,在下叨扰了。”
我斜眼一望,韩焉立在一人前,轻言细语:“敢问古大夫家在何处?”
“前方左行,路口右边,门前有棵歪脖树的就是了。”
“有劳姑娘了。”
“小哥儿客气。”
转回头,行近冲我一笑:“想来不远了。”
回他一笑,轻声道:“何处惹来桃花片片飞?”
他一愣,回首见那姑娘尤自张望,不免面上一红:“主子玩笑了。”
我朗声一笑,拍他肩膀:“凝骢年纪也不小了。”
他瞅我一眼:“奴才可不知主子有心作月老。”
“那不知凝骢可有心上人。”我眯起眼来,细细打量。
韩焉无奈一叹:“莫要害了旁人,还是跟着主子,作那闲云野鹤吧。”
我一皱眉:“倒是我的不是了?”
他顾左右而言它:“主子还是快行吧,免得那古大夫出诊去了。”
也就一笑,不提这茬。
行过路口,见得一方小院。柴扉轻合,小径雅净,袅袅腾烟。一股子药草清香,门前古井歪树。一童子正垂首坐于树下,膝头至一药筐,正翻检着甚麽。
韩焉上前一躬:“小哥儿有礼了。”
童子举头一望,惊喜道:“主人说的果然不错,两位今儿一早真来了。”
我朗声道:“有劳通报。”
童子背起药筐,笑容满面:“两位随我来。”
进得小院,童子请入正堂,泡了茶来,自言道:“两位稍坐,我请主人去。”
微一颔首,正欲饮茶,韩焉伸手一拦,口里轻道:“主子小心些。”
一扬眉头:“无妨,无妨。”自饮了一口,甘凉爽口。
“如何?不苦吧。”一人立在门侧,浅笑一声。
回头望时,白眉白须。
我不禁一笑:“大夫何时见某怕过苦?”
“爷自是不怕,小人可是怕得紧。”
“所以躲在此处?”
“日子苦,心里甜。”他呵呵一笑。
我亦一笑,四望屋内,满满三架药草,不由点头笑道:“杏林春暖枝枝透出活人心。”
古大夫回道:“橘井泉香点点滴开阴鸷路。”
我负手立起:“人参埋入商陆,当归重楼吃狗脊。”
他忙道:“将军料理红娘,葛根双花拌牛膝。”
我颔首一笑:“白头翁持大戟跨海马与木贼草寇战百合施复回朝不愧将军国老。”
他略一思付,才道:“红娘子插金簪戴银花比牡丹芍药胜五倍从容出阁宛若云母天仙。”
我哈哈一笑,随即正色道:“脾能治,气能治,脾气岂能治!”
他面色一白,口里喃喃,不敢回语。
韩焉瞅我一眼,亦不多话。倒是那小童奇道:“主人怎不对了?”
我呵呵一笑,抚他头顶:“你想到了?”
“不敢乱说。”小童眼珠一转,跃跃欲试。
“试试也无妨。”我轻轻一笑,又说一遍,“脾能治,气能治,脾气岂能治。”
“膏可吃,药可吃,膏药不可吃。”他一昂首,大声道。
我哈哈一笑:“好个膏药不可吃!确有急智。”随手摸出一两银子,“拿去买糖。”
他笑过一回,却不接。
“心难鉴,情难鉴,心情最难鉴。”古大夫叹口气,“桑枝,还不谢谢公子?”
他这才接了,嘻嘻笑道:“谢公子赏!”
“你叫桑枝?怎的叫个药名。”我回身坐下,瞅他欢天喜地将银子纳入怀中。
“主人捡着我为春末夏初,正是桑枝可采之时。”
“倒是乖觉,不曾想老胡…老古你除了看药,倒有些看人眼光。”我侧头一望,冷冷道,“不知你又看出我甚麽来了?”
他身子一颤,冲我跪下,“古某不才,见过三王爷。”
“好了好了,别吓着小孩子。”我缓缓放下茶杯,“要见我,何必装神弄鬼?”
他自起身,瞟了韩焉一眼:“主子金贵,怎敢造次?”
桑枝嘻嘻一笑,拉起韩焉手来:“这位哥哥,我家后院植有不少药草,可有兴趣看看?”
韩焉笑而不答,回身望我。我微一点头,他才躬身告退,与桑枝去了。
待得行远,我轻扣杯沿:“以前不曾听说你有这麽个孩儿啊。”
“还望三王爷赎罪,古某情非得已。”
“甚麽事儿不得已,竟要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他跪下来,连连叩首:“三王爷赎罪,三王爷赎罪!”
一皱眉头:“罢了,你且起来,好好回话!”
他立起身来,恭恭敬敬。
我想一想方道:“胡…古大夫,你假死跑了也就罢了,没想到居然有胆子找上我,为着甚麽?”
古大夫额际垂汗:“奴才以为主子亦有话对奴才讲…”
我瞅他一眼,他双腿一颤。我哼了一声,他啪的复又跪下,连连叩首:“主子赎罪,主子赎罪!”
我冷笑道:“还不说实话?!”
古大夫颤声道:“当年,当年奴才也是逼不得已,毕竟是王后娘娘的主意,奴才横竖是个死字…”
“文清王后?”我倒愣了一回子。
“自然。”古大夫连连叩首,“不然给奴才几个胆子,也不敢对三王爷下手啊!”
“那你装死跑了,又是甚麽意思?”我眯起眼来,端起茶杯至于唇侧,却不饮下。
“这…奴才要是不走,王后怎会轻易放过奴才?就算王后抓不着奴才的错处,武圣又怎会轻饶了?就算两位大人放过了奴才,今日,今日三王爷不也找上门来了…”
脑中微微一乱,不由放下茶杯喝道:“这时节了,还想和我耍心机麽?”
他伏在地上,不敢起身:“主子,确实不干奴才的事儿,奴才是,是逼不得已!”
“你的意思是说,文清王后要你给我下药,却把自个儿儿子害了?”我猛地立起身来,“荒唐,荒唐!”
“奴才不敢说谎,确是如此!”古大夫浑身颤颤。
文清娘娘高贵颐和,雅致雍容,怎会如此?更不用说,镱哥是她爱子!
我眯起眼来:“你眼瞅着文清王后与二哥都去了,才敢露面。这时候说甚麽,自是死无对证,还指望我保你麽?”
古大夫猛地抬起头来,涕泪横流:“三王爷救我,三王爷救我!”
鼻中一哼:“救你?你要害我,却指望我救你?”
他复又道:“当年之事,武圣亦知,三王爷不信,古某愿对峙!”
“父王是甚麽身份,你是甚麽身份?”我斜他一眼,“若非当年你待我不薄,早已发落了你,岂容你张狂到今日?!”
他止了泪,哽道:“奴才自知此事难以说清,但当年之事,太医院当留有药方,三王爷不妨…”
“药方?”我微一皱眉。
“自是!”他连连叩首,“三王爷若是不信,可验看当年奴才开的药方…”
“这麽些年了,有手脚早动了,你当刘锶是三岁小儿麽?”
“太医问诊用药,不会一人独断,更不用提当年是王后嫡子,更是太医院会诊,不会有错!”
我瞅他一眼:“你,说实话!”
他抖了一抖:“赎奴才大胆,三王爷可知,琥珀霜乃是桧国秘药,正是桧国处死权臣王族的药。”
“所以这药是文清王后给你的?”我哼了一声。
“王后当年以老奴一家性命威胁…但奴才实在不忍心下手,故而,故而…”
“故而如何?”
“故而下在茶水之中,奴才晓得主子不喜饮茶…”
“你敢骗她?”我瞅他一眼,假话!
“王后只叫奴才下药,并未说一定要得手…”他额际冷汗连连。
我摇头一叹:“莫非是药材看多了,人竟傻了麽?”
“奴才也不知怎地是二王子发作起来,救治不及,竟去了…”他擦擦额头,“文清王后第二日就将奴才一家给…”
“那父王如何知晓?”我摆手打断。
“奴才自知难逃一死,索性对武圣言明,无论如何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倒有几分骨气!”我冷冷一笑,“父王怎麽说?”
“武圣他,他…”他面色青紫,说不出来。
“嗯?”
“…三王爷当知,二王子去后,不久王后亦悲伤过度,随王子去了…”
“自然,我…”猛地顿住,愣在当下。
一片死寂,万籁无声。
额尔我连声大笑,无可遏制,笑得几乎背过气去,尚且不止。
古大夫惊得身子一软:“三,三王爷…”
我尤自笑个不停,笑得眼角带泪,笑得心痛肠绞,笑得…只愿立刻死在当下!
古大夫爬到我身侧,连连摇我:“三王爷,王爷!!”
我垂下脸来:“这是我刘锶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你要我怎麽赏你,嗯?”
他嘴一哆嗦:“只求,只求三王爷高抬贵手,放,放奴才一马…”
“你放心,现在,你还不能死,你死了,以后谁给我说笑话?”好容易止了笑,“不过你胆子不小,敢这麽就来找我!”
他连着叩首:“奴才,奴才也是…”
“病急乱投医?死马当作活马医?还是,你以为我和父王一样?”我甩开他手,回身坐下,抬起茶来。
“奴才猜着三王爷不知这些,但既然三王爷来了这儿,奴才就晓得总有一日要翻出来说,何必背着这个秘密进棺材呢…”
若是你没装死,只怕我真要掘你坟墓!
深吸口气,闭目轻道:“这事儿,还有几个活着的晓得?”
“这…武圣当知,三王爷今儿也晓得了,此外,此外…”我睁眼一看,他衣襟已然湿透,后面几个字,愣是说不出。
“我没说要你的命。”我懒懒摆手,“你好好儿的,我自然不会说甚麽。”
他长舒口气,方叩首道:“谢三王爷成全!”
我嘴角一扬,成全?
我成全了你,谁来成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