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

渐行渐远

不几日,已入兰月。孟秋之岁,暂别炎夏。奈何暑气不散,闷热难当。

初二,朝,刘镗因灭越之功,官拜右将军,领兵部侍郎一职;原兵部侍郎郭俊,领兵部尚书之职。本应护送白槿归国登基即位,白槿坚称年纪尚浅,尚不曾大婚,且才疏学浅,愿尊太子妃宁妃、原卫国康宁公主入朝理政,自降臣籍,永不生二心。

武圣遂下旨,称感召天命,收归四海。将豳国更名旒岄,封白槿作旒侯,暂居东也。康宁公主为旒国夫人,暂理旒岄事务,待旒侯成婚之后,再行还政。

由是诸国震动,桧国、陈国之外诸国皆入朝礼赞,愿归卫国麾下,甘为驱使。武圣尽皆纳入版图,霸气威武,卫国声势如日中天。

初七兰夜,至翠羽山,大醉,误隔日早朝,父王斥责,罚俸三月。

七月初十,武圣郊祭天地,称帝封禅,改年号启盛,大封诸臣,广置郡县。我受命汐阑王,暂居东也,待八月初八大婚后,再行回汐阑地。

十一日,骄阳似火,忌金,毋动土,大凶西方,宜南行,远游生利。

十五日,中元节。

亦叫鬼节,俗称七月半。有盂兰盆会,应祭祀祖先,号哭节。做面人交互馈送,亦有荐新、秋报,结鬼缘;民间挂地头绳、禳冰雹,演且连戏。入夜,尚需放河灯拯孤,意为“照冥”。也说地官儿是日考核鬼簿,赦孤魂野鬼往生,故又名地官儿桢楷之辰。佛教徒于是日结束夏安居,行自恣会,忏悔评议,称自恣日、佛欢喜日、解夏日。

是日散了早朝,轻骑单乘,奔西门而去。

天色尚早,略有风,微凉,颇爽洁。城外杨树,绿意盎然,青翠欲滴。

远远一行人至,不由展眉舒气,翻身下马,执辔一笑。

打头儿的,正是子敬。

久不见,略瘦了些,倒愈发俊秀了。见是我,眼中一喜,忙的低头下马,跪下叩首:“给爷见礼。”

我微一扬手:“快起来,这一趟辛苦了。”

子敬立起身来,我打量一番,轻拍他肩膀:“虽是瘦了,却还精神。”

他垂目道:“托爷的福。”

“罢了。”我往后一看,连之自马车中掀帘跃下,眼里满是喜悦:“你怎麽来了?”

“下了朝,我这轻闲王爷没地儿去,听着你们今儿到,就来了。”

“你轻闲?”连之掩口一笑,“你若闲了,天下可就忙了。”

我含笑道:“哪儿的话,不过是自得其乐罢了。”

“乐在其中就好。”连之也就笑了一回子。

说了几句,我侧目打量,不见文思,又不好问,只得点头拉缰道:“都回来了?那就好,这就入城吧。”

连之一顿,瞅了子敬一眼,子敬扭过头去,望着蒋含。蒋含搔搔头,回望连之,颇似为难。

我瞅了一阵,忍不住道:“甚麽事儿?”

连之咳嗽一声:“这…不是甚麽大事儿,回了再说不迟。”

一丝不安掠过心头,只压下不提,遂笑道:“也好,先回我府上,辛苦文思煮茶了,好久不喝他煮的茶,肠胃痒痒了。”

连之猛地一顿,子敬忙扶着,我瞅在眼里,并不言语。蒋含脸憋得通红,正要开口,却被连之一眼瞪回去。

似笑非笑一伸手:“同乘如何?”

连之面上一红,也就伸过手来。拉他上马,合乘一骑。猛一抽缰绳,骏马飞驰而出。

入城行得一阵,我拉缰望东而行,继而折北,绕过官街,折身南向。快马加鞭,招摇过市,浑不顾忌街上百姓。往来人群躲闪惊恐,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连之初时默默不语,见着势头不对,忍不住回身问道:“这是去哪儿?”

我抿紧嘴唇,冷冷不答。行到南门,这才定住。独自下马,负手而立。

连之居马上,沉默不语。

略回身:“连之,我与你可有罅隙?”

“这是何意?”连之一皱眉。

我背身道:“有话不能明说,岂不是生分了。”

连之叹口气:“你又多虑了。”

我扭头一笑,见他把弄缰绳:“连之,你在我面前从不说谎。”

连之一怔:“这…”

“你在豳国的事儿武圣瞒着,我还是有法子晓得了,你不与我说,是否是怪我?”

“我,我只是不晓得如何开口罢了。”连之垂首一顿,幽幽道。

“既如此,那我问你就是了。”我瞅他一眼,“甚麽人抓的你?”

连之摇首道:“貌似白栅余孽,却有疑点。”

“为何抓你们一行?”

“审问白槿下落,也…想从我处探些你的事儿。”

“你怎麽回的?”

“我只说白槿在申国,至于你,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一个字也没透露。”

我微微一笑:“甚麽是不该说的?”

连之面上一红:“诸如,诸如你我之事,再如你与…”又猛地住口,扭头不语。

“他们打听这个干嘛?”

“我亦不知,他们却只问这些。”连之轻道,“故而心中生疑,觉得不似白栅余孽,倒像政敌刺探。”

政敌?不由眉角一弯。若说是政敌,也对。

“可有受刑?”

“我倒还好,子敬蒋含吃了不少苦头。”

“如何脱身的?”

“这事儿说来蹊跷。”连之微微摇首,“关押之地,貌似官邸,看守虽严,却百密一疏。得空溜出时,先寻了子敬蒋含,正欲出府,却遇上一队来救之人。”

“救兵?”我微愕然。

“正是。”连之一点头,“守卫觉察,双方大打出手,互有死伤…”

“你们没事儿吧?”我侧首而望。

连之摇摇头,复又颔首。

我一皱眉:“怎麽?”

连之踌躇一阵,自怀中取出一物递于我。

白瓷瓶,青璃纹,一指高,二寸瓶口,半指腹阔。略一掂量,微轻。

也就一笑,纳入怀中。

“…爷怎的不问是甚麽?”连之斟酌一阵,终是忍不住问道。

我粲然一笑:“古语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今日梦想成真,还能说甚麽。”

连之面色一白:“你不怪我?”

“此事论缘起,还该追到我这儿,与你何干?”

“他,他却是为救我…那日甚是混乱,混战之中,我,他…”连之说不下去,扭头避开。

“跟着你去豳国,是他自个儿选的;护你而死,亦是他自个儿挑的,与你无关。”我强自一笑。

连之急道:“可他这麽做,全是因为…”

“全是因为我。”我垂下眼来,“连之,莫要再说了…”

连之身子一怔,跳下马来,紧紧拥住我。

我闭目叹息一阵,眼中酸楚,却干涩难当。似被重重一击,却毫无还手之力。

连之语带哽咽:“你心里难受,就…莫要憋屈着。”

我摇摇头,预言,却喉中一甜,胸中一阵血气翻涌,忙的掩住。几番调息,终是撑不住,呕出一口血来。

连之吓得面色惨白,连连晃我:“三爷,三爷!”

我强自一笑:“无妨,无妨…”

连之顿时呆了,眼圈儿发红:“我,我,都是我的错!”

我一抹嘴角:“谁说是你的错?该是谁的,就得谁来还!”

眼中一片杨树绿叶,就似那人眉目清雅,往昔种种历历在目。

拥翠楼那个倔强小官儿,敢大声呵斥我;驿馆汤池中,窘得面色发红,对我咬牙切齿;敢对我下药,敢和我玩儿心眼儿,敢认输服软,敢坦言相告。

我却利用他这一片真心。

豳国的事儿,我亏欠他的不是当白槿的挡箭牌一遭;豳国的事儿,我亏欠他的不止受辱一节;豳国的事儿,我起意带他回东也,还不是为了试出更多的圈套。

我说得冠冕堂皇,事事由他做主来选,可我岂非早断了他的后路,除了跟着我,跟着这个狼子野心的我之外,可还有第二条道儿?

大姐,刘滟,父王…走马灯似的换场,我栽培他,我宠着他,我心里可有半点儿怜爱之情?

没有,没有!

我心里哪里容得下其他人?早已无爱,只有宠,只有满满的算计与利用!

我亲手将他带回东也,我亲手将他送至连之身边,我亲手将他送入险境!

我就是一卑鄙小人!!!

我害他成了韩焉的眼中钉,我害他成了父王的肉中刺,我害他成了政途上的一颗垫脚石。

他死了,我少些顾忌,少些后患,少些制肘;他死了,连之不会存着介意,反怀着愧疚,怀着不安;他死了,父王安心,刘滟放心,安俊侯定心;他死了,大大有利。他死的,真是时候!

我该舒口气,我该欢喜,我该——

我却一阵气闷,连连咳嗽,又吐出几口血来。惊觉站立不稳,只得扶住鞍辔,剧烈喘息。

连之吓得唤我数声,却只见他嘴唇翕动,不闻片语。

我却一笑:“连之,你说甚麽,我听不清…”

文思,我从未想过是在如此情形下与你再会。

好歹你是我的奴才,要死,也该留个全尸,叫我指给后来的奴才看看,教教他们,怎麽做才是好奴才…

你却功亏一篑。

哪儿有你这样儿的奴才,倒叫主子挂心;哪儿有你这样儿的奴才,偏叫主子用心;哪儿有你这样儿的奴才,非叫主子上心?

你,你不是好奴才…

心里却有个声音。

你,岂非也不是好主子,哪儿配有好奴才?

我淡淡一笑,说得极是!连个奴才都护不住,我这算甚麽好主子?!!

你一走了干净,自去向镱哥告我一状吧,叫他来替你讨回;你一走了干净,自去向地官儿告一状吧,叫他今夜就来索命。这腌雑世道我也看透了,玩儿腻了,厌烦了,不如换个地方儿干净!

你,你只管去,这回子全由你!

耳侧一声低笑:“三爷——”

身子一轻,黑甜涌上眉目之间,五色斑斓,天旋地转。

连之欲说甚麽,早已听不清,此刻眼前竟暗下来,连他的脸,亦是望不清。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部快完了,谢谢大人们的耐心。

今儿回来晚了,填文迟了,罪过。文思是真的死了,大人们。。。不用客气,努力的骂某L是后爹吧。。。某L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