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常宁

容若的帖子送到常宁手上,常宁简直是喜出望外。惊喜过望完全没有多想为什么这帖子会送到自己手上。因见帖子上写的是起诗社,想着自己对文士们那一套一窍不通,遂连夜召集了府里的客卿请教相应事宜,预备了妥当打赏的一应物事。又狠读了几本文章,熬得两眼通红,当夜只睡了两个时辰觉,一早便起来准备着了。

辰时方过,明珠府里便着人来请,常宁笑眯眯的带上随从坐轿过明相府。这府里他不是第一次来,这一次却感觉比往常大变了样,少了那些世俗富贵气,反倒像个书香世家了。常宁只以为是因着这诗会之故,因此心里越发高兴。哪里想得到明珠不过是为了在皇上面前留一个读书作学问的好印象罢了。

虽是别有所图,但纳兰容若这样的人起诗会,又哪里会马虎了?不说园子里诸般周到布置,只看看应邀前来的人,无一不是名满天下的才子大儒,也俱都是平日与纳兰相交甚切的好友,如严绳孙、朱彝尊、陈维崧、姜宸英等,更有当代大儒也是纳兰的师傅顾贞观、徐乾学也在客人之中。一时间,这位玩世不恭的恭亲王竟然收敛了他一贯的荒唐,正言谨行,不愿意让这帮文人才子瞧轻了。

诗会就设在纳兰在府内的一处私园渌水亭中,常宁穿堂过廊,方迈进期间,便有明府下人高声唱道:“恭亲王到——”一时间,熙熙攘攘的亭中陆续安静下来,众人风采各一的向常宁见礼,俱是儒雅风流,不卑不亢。那别样一种隽秀风情,真羡煞了这位根正苗红的满洲贵族。

明珠非常知趣的没有在这次的诗会上现身,他素来不喜欢这些酸文穷士,更也知道这些文士们私底下骂他的更多,因此避而不见两相便宜,他的戏,还要后面才出场,眼前,就交给容若吧。

渌水阁因水而得名,四面环水,已入盛夏,水面遍植着荷花,如今皆已是亭亭玉立。众客一观之下,无不是赞叹不已,诗兴大发。

一条廊桥蜿蜒通向九曲回廊,两条回廊正中拱着一方高台,现在那里早已搭起了戏台,请的是京城闻名的歌妓叶秋娘,只听得她琵琶清脆,歌声婉转,隔水送来,更增清远。不难想象,等会诗会上各位名家大作一出,便可现场由这京城第一嗓弹唱出来,实在是大妙!也只有纳兰容若出面,才请得动这位早已不以声色侍客的京城名姬了。

现在诗会尚未开始,叶秋娘也只是小试了一会琵琶,便退了进去,换上昆班咿咿呀呀的唱着牡丹亭。抑扬顿挫,曲调悠长,深得昆曲之妙。在坐诸君中,便有那好此一口的已是忍不住坐在那里,拍手击节,轻吟慢唱了起来。

容若见人都到齐了,时候也差不多了,便吩咐安席。满汉三十六品珍馐早已齐备,各人又彼此推让好一番,才入了席,自是让常宁坐了首席,顾贞观和徐乾学坐了常宁下首,容若坐常宁另一边相陪,其余各士子皆是平辈,无甚谦让处,便各自随便坐了。

容若举杯与诸同道一杯饮尽,道:“纳兰性德不才,蒙各位抬爱,实在不敢当的很。只不过想着吾生平所交好友之中,无一不是钟天地之蕴秀的俊杰之辈,或有名作流传于世,或有妙文被颂于庙堂。而吾辈之中,并无一人有结集出版,致使一些佳作不及传播竟尔流失的不在少数,因此突发奇想,寻思着也效仿古人之风,集社会诗,或三月一聚,或五月一期,诗会之时,大家可彼此品评旧作,也可现场咏作,凡作品皆抄录保管,如此不虞佳作之失矣!”顿了顿,见众人皆凝神听他说话,定了神,又道:“因此,小弟厚颜作此集社之举,又有幸得恭亲王和顾、徐两位老师赏脸,肯来为此诗社作个见证,并主持诗会的评审。容若在此,先行谢过了!”于是与常宁、顾贞观、徐乾学三人一一对饮一杯,以示谢意。

三杯酒下肚,容若脸色微红,有了些酒意,越发意气风发起来:“便让我等,也效那魏晋名士,风流一把,大家拿出水平,留下些流芳百世的东西来!”于是众人皆激昂起来,无不拍手叫好。正热闹间,忽然听得一串清脆的声音:“师傅今日有这样的雅兴,这般盛会,怎么都不叫上弟子呢!”容若听得这声音,喉咙里咯噔一下,忙扭头去看,见乐薇换了身男装,头戴方帽,手摇折扇,风度翩翩的进了亭子,正举手与众人作揖。

容若沉了脸,还没开口,已被乐薇抢在头里:“弟子虽然才疏学浅,比不得在座诸位前辈,可是来凑个热闹,给你们眷录抄写,也是尽了做徒弟的一番孝心嘛!”这一番打岔,桌上便已炸了开来,这一桌子除顾、徐外,都是些青年才俊,一惯说笑惯了的,这时候见突然来了这样一个俊美的少年,自称是容若的徒弟,便有人起哄打趣了起来。

席间唯有一人,沉了一张脸。乐薇也只是听下人说二少爷在渌水亭摆席起诗社,心想怎能错过了如此盛会,便忙忙的换了男装就赶了来,并不知道原来常宁也来了,这时团团一揖间,骤见常宁冰冷了一张脸瞧着自己,顿时笑容为之一滞,暗道倒霉,怎么会遇见他?真真该死,早知道何必来凑这热闹。

容若被乐薇一番话敲钉转角了师徒名分,此刻被众人闹的没法子下台,只好清了清嗓子,正式给大家引见道:“这是我刚收的学生,叫乐……乐元。”又转头向乐薇,摆出一副严师风范:“乐元,还不拜见诸位前辈?”乐薇只好对常宁阴沉的探究眼神视而不见,自来熟般跟亭中的诸文士打起了招呼。

好一阵热闹,至撤了席,都有些酒酣耳热,这些狂放士子便都放浪形骸,勾肩搭背起来。对着那一水荷花,顿时便有无数妙语绝句联起来,乐薇忙起了笔墨,着急誊写。偶尔便有那步履踉跄的,过来看乐薇写的稿,免不了就顺手搭上了,何况她本就生得太好,着了男装更是俊秀,真个貌赛潘安,于是那群人俱都在她身边流连,常宁见闹的不像话,实在忍无可忍,几步便到了乐薇身前,将她手中的笔一夺,顺手丢给旁边一个青年:“他醉了,你来写吧!”随即拖了乐薇便走。

众人便起哄:“就他没吃酒,还说醉了!”但因是恭亲王带了去,这些人也都没话可说。笑闹一回,开容若的玩笑,说王爷相中了你这学生,只怕要夺其所好了!

这本是玩笑话,但恰恰正巧说中。那日在上书房常宁追问荣妃的表妹,容若便已知这恭亲王和自己一样,都倾心于同一佳人。实在没想到乐薇竟然会跑到诗会上来,被恭亲王撞个正着!

瞅个空子,容若扯谎更衣,随了恭亲王带乐薇离去的方向跟来。便在戏台子后面的墙根下,找着了二人,只听得常宁满是恼怒的拽着乐薇,气哄哄的问着:“皇兄跟前的元公公,荣妃娘娘的表妹,纳兰性德的学生……你还有些什么稀奇古怪的身份!人人都说我荒唐,我看你比我还荒唐十倍!”

乐薇趁着他说话,使劲一抽手,倒把手抽了回来,揉着被他拽疼的手腕,抚着额头,暗叫倒霉,却一语不发。

常宁不耐的踱了几步,又走到乐薇面前:“前些日子,宫里忽然传出皇兄身边的小元子夜间梦游,不小心跌进了御花园的荷花池,竟被淹死了。我竟信以为真,伤心了好些时日……”说着又气起来:“原来你竟然没死,却到了明珠府里!你都说说,这都怎么回事?”不待乐薇说话,又自顾自的发作:“我以为你是皇兄的人,却不料你竟然跟纳兰性德又纠缠在一起,你——”

“恭亲王请自重!”常宁没说完的话被容若冷冷的声音打断,抬头便见纳兰容若一袭长袍,已经跟了过来:“她本名纳喇氏乐薇,是我父亲的胞妹,我嫡亲的姑姑。只因岁数相近,平时说笑,方才师生之说,便是戏言。王爷竟说我与自家姑姑有甚纠缠,这混□□理的大罪,恕容若不敢领!也请王爷收回此语!”看了眼乐薇,又道:“至于王爷所称皇上跟前的元公公,荣妃娘娘的表妹之语,容若实不知跟我姑姑有什么关系?”

乐薇这时醒过味来,忙配合容若:“是,是,这位王爷,小女子实在不该女扮男装,搅乱了你们的诗会。可是王爷先前说的什么宫里,又是公公又是皇上的,实在叫人惶恐。因此小女子才不敢答言……我一直都在关外,近日回京也一直呆在府里,从不曾出门,更何况进宫?王爷说的话,小女子实在害怕。”说着越发作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来。

常宁冷笑着:“我认错人?你们俩串通一气,欺君罔上,如今还想把本王也玩弄于鼓掌之上!走,随我进宫面圣,看看皇兄是不是也会跟本王一样‘认错人!’”

容若忙上前一步拦着:“王爷!些许小事,何必惊动皇上?这攸关族谱的事情,又哪里是我一句话就作得了假的?王爷若不信,只管去我纳喇氏祠堂查阅族谱,看看纳喇氏乐薇是不是我父亲的亲妹子?”

常宁哼了一声,寻思道,这族谱还真不好作假。纳喇氏并不单明珠这一支,况从这纳喇氏入族谱起,这十几二十年间该族中必定又添了好些族人,若要改动,很得费上一番功夫。

冷冷扫了二人一眼,常宁道:“要查你族谱,有何难事?莫让我查得你们是欺瞒与我,毕饶不了你!”说毕便抬脚走了,径自出了明珠府,连诗会也不去了。

待得明珠回府,方知事情办砸了。无可奈何之下,将容若一顿臭骂,骂完也只得再苦思补救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