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着很有些华贵的中年行商, 乐呵呵的对临座道:“老李,听说你这次可发达了,抢到了两册纳兰性德新出的词集。”那个被称作的老李的山羊胡子从茶盏中抬起头来, 捻着胡须, 一脸得意:“嘿, 不是我吹嘘, 刑六爷, 别看你现在在南京是首屈一指的富商,只怕你倾家荡产,未必买得起咱手里这两本册子!”此言一出, 茶摊子上顿时就热闹了起来,大伙儿呼啦将那山羊胡子围了, 七嘴八舌的问了起来:“你吹牛吧!知道现如今京城里最轰动的事情是什么吗?就是纳兰性德的词作刊印成册了!多少王公大臣都还没抢到呢, 就凭你?还两本?你就吹吧!”
事关容若, 玄烨一行人也都竖起耳朵听起来。乐薇却在想:看来诗社倒真是没白起,果真集册出版了。
便听那山羊胡子嘴一撇:“吹牛?哼!你家李爷今儿个就给你们开开眼界!”说着便向身边的包袱里摸出两本薄册来, 往众人眼前一晃悠:“看吧!这可是咱们满清第一才子纳兰性德的亲笔词集!每一册,都价值万金!”
“哎——看看!看看啊,你别收这么快啊,谁看清了是不是纳兰性德的词呢?你忽悠咱们吧?”老李只把词本子在众人面前晃了一下,就收了起来, 因此惹得众人皆是不满。
“早就说他这副猢狲样, 怎么可能搞得到纳兰性德的词集?分明就是假的嘛, 逗咱们开心呢!”那个最初被称为邢六爷的南京富豪的激将法似乎很好用, 那个李爷被他这样一激, 顿时气得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啪地把词册又抽出来, 冷冷扫了一眼众人:“若给你们看,只怕人多手杂,不小心就给你们这些贼目鼠眼的没了,爷本想给你们念上几句,可惜咱肚子里的墨水实在有限。”三角眼在铺子里扫了个遍,忽然落在乐薇他们这一桌:“哎——那位爷——”
玄烨往两旁一看,见那李爷似乎是在叫自己,因此笑道:“这位李爷可是叫在下吗?”那山羊胡子分开人群钻了过来,于是人潮呼啦一下,跟着围了上来。“对,对,就是叫你。不知这位爷怎么称呼?”山羊胡子李爷满脸堆笑的问着。
玄烨微笑答道:“鄙姓龙,这是贱内。”顺带将乐薇也介绍了下。“啧啧,真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哪!龙爷?幸会幸会!”山羊胡子举手作揖,玄烨抱拳还礼,便算见交过。
“这位龙爷雍容华贵,气度不凡。瞧着是个读书人吧?”李爷话锋一转,探起玄烨的出身来。玄烨淡笑道:“不才读过几年书,只是金榜无名,愧对恩师。”那位李爷却喜笑颜开:“金榜无名,倒也无妨!是读书人就好——在下冒昧,想请这位龙爷帮个忙,不知可否?”玄烨已经猜到他的意图,却故意问道:“不知李兄有何见教?”
山羊胡子珍而重之的将那本薄册子交到玄烨手上:“龙爷既然是读书人,想必自然知道纳兰性德的词作。”说着已是一脸傲然,玄烨故作吃惊:“性德词,天下闻名,我岂能不知!李兄,莫非这竟是……”李爷一语打断:“没错!这正是性德的词集。这里众人不信,非要说我弄假,我见你是个读书人,又这样富贵……呵呵,因此不信旁人我信得过你,就请你给咱们大家念上几首,让大伙儿见识见识,不知可不可以?”
“好!好!就请这位小兄弟给咱们大家伙念念!”众人也都跟着起哄,孙威等见了这边的变故,早也停了喝茶,挤到人群中不着痕迹的将玄烨护在中央。
玄烨扫了一眼,见众人皆是期待的表情,作不经意状扫过乐薇,见她的眼神中也带着希冀,不由心中微微一动。
从容笑着,玄烨优雅的展了册子,便见第一首题着:
“ 画堂春人生之悲也痛也,莫过于今日;肝肠之催也断也,莫过于此时。悲怆凝于中,郁结沉于胸,不吐之实难抒我胸怀之悲、伤、痛、绝。康熙十三年八月初六纳兰性德于渌水亭泣血作之”
八月初六?是惠妃进宫的日子。玄烨扫一眼乐薇,见她听了这一段开篇,神情竟有些怔怔的。
于是往下读去: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桨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读一句,玄烨神色便沉一分,待得读完,早已变了脸色。身旁众人却一点不察,兀自拍手叫好!称必然是容若亲笔,否则满大清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写得出这样哀婉调子来的人!
“再读一首!再读一首!”众人余兴未足,齐齐起哄道。
“啪”地一声,将众人起哄的声音生生打断,玄烨低沉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孙威,结账走人!”乐薇正想着容若那词,冷不防玄烨冷冰冰的语气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已是被众侍卫夹在中间挤出了人群。
“哎——龙爷,怎么走了啊——”众人还在惋惜没能多听一首,山羊胡子却是志得意满,这货真价实的容若词揣在怀里,那可是揣着金山银山啊!坐地起价,要多少钱才卖?眯缝着眼,仿佛数着眼前白花花的银子……
这一路直到回到宫里,玄烨一直阴沉着脸,不发一言。乐薇知道他动了怒,却不知怒从何起,只小心翼翼的陪着,几次三番想说点什么,可都是话到嘴边就被他的高气压给逼了回去,待得进宫,额头上竟已见汗。有多长时间,玄烨没有给过她这么大的压力感了?为什么她总觉得他的怒火和自己有关呢?可是再想不起来到底哪里惹到了他?因此乐薇只有一路乖乖的守着自己的嘴,眼观鼻,鼻观心,心想等他气消了再来问吧,这会子可不要去撞枪口。
玄烨径自回了乾清宫,吩咐李德全将乐薇送回翊坤宫,整个过程仍然是一张阴沉的脸,令乐薇一句多话也不敢说,跟着李德全老老实实回了自己宫中,才松了一口气,像是逃离了一所即将爆发的火山。
躺在床上,即使白天车马劳顿了一天,可是翻来覆去想着玄烨忽然而至的怒火,心中的不安更甚,怎么也睡不着,便起来临字。临摹的字帖,都是在明珠府里跟容若学字时他帮着挑的,说是适合女孩子学习的字体,乐薇临惯了,便一直用着。
临了几帖,总算感觉心静了些,心一静,乏意就漫上来,眼皮子开始撑不住了,搁了笔,连叫人进来收拾的力气也没有,倒头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未时都过了才醒。乐薇一翻身坐起,见芝兰正在收拾她昨夜摆了一案的笔墨纸砚。乐薇伸着懒腰,不经意的道:“竟然睡到这时候了……没什么事情吧……”芝兰笑着说:“没什么事……皇上来过了,看了一会娘娘写的字,又站了会,不许我们叫醒娘娘,自个儿走了。”
“哦?走了?”乐薇自言自语着,心里不知为何,总有种莫名的恐慌。下床随意的走到书案前看芝兰收拾,目光忽然落在一张雪笺纸上,定了格。她的语气忽然慌乱起来:“芝兰……你说皇上方才看我写的字了?……他,他看见这张了?”她的手有些抖,拾起的那张雪笺似有千斤重。
芝兰瞟了一眼,笑道:“是呀!皇上看了老久呢,还夸了好几句‘好,真好’呢!”乐薇顿觉眼前一黑,心念电转间,想起来昨天茶铺中,玄烨念过的那一厥《画堂春》,突然就明白了他昨天阴沉的脸色和怒气从何而来。
身子一软,乐薇险些跌倒,雪笺纸上容若端正的字迹一个一个的跳入眼帘:
“夕阳谁唤下楼梯,一握香荑。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
笺书直恁无凭据,休说相思。劝伊好向红窗醉,须莫及,落花时。”
正是那一年,玩笑中容若送给她的《落花时》,当时她还财迷般的硬要他加上了楞伽山人的印玺。词里隐隐的情意,欲遮还掩,欲说还休,乐薇岂能不知?当初只是装傻,今日竟成祸根!玄烨那样骄傲的人,怎么会给她留下解释的机会?他情愿自伤自痛,也绝对不愿意掀开他的自尊,给她一丝一毫可以践踏的机会。
她痛入心扉,不是因为自己被误解,不是因为她可能再不能被他所原谅,只是因为她知道,玄烨现在肯定很心痛很心痛!她伤了他,她害得他心痛,她发过誓要好好好好的爱他,让他在那高处不胜寒的九五最高处,也能随时感受到她的温暖。可是如今,却是她的不经意割破了他的心,那颗为她承担一切付出所有真心的一颗玻璃帝王心!
她痛入骨髓……玄烨,怪我吧,恨我吧,怎样对我都好,只是,千万不要心痛……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