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艾怀孕足月, 一胎双胞,她和宿风有了次子三子,青艾捧着一双儿子笑对宿风道:“几代单传?谁说的?”
宿风将她和两个儿子圈在怀中:“我知道, 有了青艾, 我会长命百岁。”
宿府上下乐得合不拢嘴, 尤其是老太君, 不顾年迈亲自带着全家女眷, 去大相国寺敬香礼佛,施粥捐香火为菩萨镀金身,忙得不亦乐乎, 宿风笑说:“祖母将我们家钱物都捐了出去,还拿什么养孩子?”
老太君笑骂他小器, 双胞胎满月的时候, 老太君破例大宴宾客, 宿风门前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半月,方得清净。老太君犹不罢休, 要接着唱半月的大戏,宿风忍无可忍,让凌薇去劝,凌薇笑嘻嘻道:“曾祖母这样闹腾,小心折了弟弟们福寿。”
老太君方老实了些, 只是从此以后精力越来越好, 面色红润脚步稳健, 每日三次跑到青艾房中看曾孙子们, 老夫人也一改往日病怏怏的样子, 跟老太君比赛一般往青艾院子里跑,对青艾笑眉笑眼和蔼可亲, 倒叫青艾一时难以适应。
颜斐说到做到,果真与木清飏带着儿女搬来京城,孩子们每日吃喝打滚在一处,大些了就一起上学堂,颜家大郎大凌薇六岁,懂事得早,除了上学堂,每日追着凌薇,妹妹妹妹得叫着,凌薇喜欢什么,就变着法儿得给什么,青艾十分喜爱,凌薇却嘟囔道:“太好看了,比女孩儿还好看,薛蕊泼辣彪悍,给薛蕊留着吧。”
岁月悠然而过。
四年后,康兴帝尉迟攸十四岁,开始亲政。
次年,康兴帝御驾亲征,白霁岩为军师,邹仝领军,俞哙为副帅,向小方盘城以西收复失地。
这日青艾趁着孩子们去了学堂,难得清静,为宿风煮了他爱喝的甜粥,端着来到书房,宿风正在看地图,青艾笑道:“说来也怪,你怎么不挂帅出征,一出当年恶气?”
宿风放下地图,接过她手中托盘放在书案上,握着她手笑道:“我不想离开你和孩子们,出不出气早看淡了。”
青艾笑问:“战况如何?”
宿风一笑:“卫国因地理气候之故,国力不济,我朝就是耗也能耗死他们,且郎堃有了牵挂,早不复当年悍勇。听说他为了孩子,遣散后宫诸多男宠,和方羽娉像模像样做起了假夫妻。”
青艾讶然道:“他竟会如此吗?”
宿风点点头,青艾又问:“听起来我们志在必得。”
宿风笑道:“将失地收回来就是,青艾可知,郎堃当年为何放过我?”
青艾瞧着他:“惺惺相惜。“
宿风搂她在怀中:“果真聪明,知己易得对手难求。不过这次,我要让他知道,我的手下就能击败他,让他以后老实些。”
说着话抱青艾更紧了些:“不说这些了……青艾,这都四年了,我们再要个女儿吧。”
青艾摇头:“再生五个了,太多了。”
宿风捏捏她脸:“闲着也是闲着,十个八个都不嫌多,青艾生一个孩子,祖母和母亲身子就康健些,再生几个,二老活到一百多岁不在话下……”
一边说话一边动手动脚,青艾扭着身子笑:“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咱们家有两个宝。”
宿风笑道:“最大的宝在我这儿。”
青艾瞧着他,一口亲了上去,嘀嘀咕咕说道:“当年宿槿从别院回来,身上脸上都是墨汁……”
宿风横抱起她就往书案上放,不防青艾一个翻身,反将他压倒在书案上,笑看着他道:“一直想瞧瞧大将军沾了墨汁的模样。”
宿风笑着由她,他当初喜爱她,却不知道怎样能让她欢喜,经过这么些年,他早明白了,要让他的青艾欢喜,就由着她,让她随心所欲。
天初暖,日初长,春光正好。
来年春日,前线传来捷报,历经一年苦战,雍朝收复失地,双方以渭城为界重新划分疆域。夏日的时候,大军班师回朝,青艾随同月牙儿苏芸吟歌出城迎接,怀中抱着襁褓,吟歌踮着脚尖瞧着自家夫郎英姿勃发,低声嘟囔着给自己打气:“大家都儿女成群了,宿槿刚又生了一个,我们家才两个,他总算回来了,要加把劲才是。”
不想月牙儿耳朵尖,揶揄笑道:“怎么加把劲啊?”
吟歌就通红了脸,躲在青艾身后撒娇:“嫂子,月牙儿姐姐又拿我取笑。”
青艾朝着月牙儿,脸一板道:“是啊,吟歌怎么加把劲,我也想听听。”
苏芸噗嗤笑了出来:“吟歌害羞,你们又拿她说笑,吟歌,到苏姐姐这儿来。”
吟歌一把抱住苏芸手臂:“还是苏姐姐好。”
苏芸笑看着她:“那就跟苏姐姐说说,怎么加把劲?”
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吟歌红着脸跺着脚咬着唇也笑,身旁许多将官夫人们看了过来,木清飏远远瞧见对颜斐道:“这女子们碰到一处,叽叽喳喳说说笑笑,烦也不烦。”
颜斐耸耸肩:“我倒是想过去凑凑热闹,听听她们说的什么,那么好笑,看,清飏快看,吟歌那脸红的,哈哈,真好玩儿。”
木清飏瞧着他摇摇头,身旁大郎说道:“我也想过去听听呢,人太过,挤不过去。”
颜斐一扇子敲在儿子头上:“你一个大男人,听女儿家的私房话,像话吗?难怪凌薇不待见你。”
大郎嘟囔道:“爹也别逼我,我想娶一个我娘这样的。”
颜斐又敲一下:“你娘这样的,千载难逢,你以为那么容易碰到吗?”
木清飏闲闲说道:“斐,我觉得大郎和凌薇不合适,做好兄妹就是。”
颜斐再敲一下:“你娘既然觉得不行,就算了。咦,凌薇今日,似乎没来?”
康兴帝尉迟攸如今十六,翩翩少年一身甲胄端坐马上,目光扫过人群,也在寻找凌薇。
凌薇如今十三,正端坐房中发呆,手中拿着块晶莹剔透的九龙玉珮。
自从她们家回到京城,皇上每十天半月来一次,说是探望太傅的祖母和母亲,以示圣眷,皇上坐着与曾祖母说话,她低头作陪,总能感觉到皇上带着笑意的目光。
征战出发前夕,皇上来与太傅辞行,走的时候一家人送到府门外,皇上经过凌薇身边的时候,手一伸,她手中塞进一个物事,她忙用袖子遮住了,并警惕瞧一眼母亲,因为皇上每来一次,母亲都会给她讲一个后宫的故事,太后凶狠霸道,皇上三宫六院,皇后过得很惨。
玉珮已被她攥得温热,拿帕子包起来塞到席下,摸出一个香囊来,每日瞧见那玉珮,就想起和气笑着的皇上,她觉得受赠玉珮,理当还赠什么才是,便悄悄得,一针一线绣了香囊,黑色底子,上面绣了只绣了简洁的蝠纹,求取平安之意,香囊做成,想起无法相赠,今日众人出城迎接大军班师回朝,凌薇想见却又怕见,推说是身上懒窝在房中发呆,青艾知道她前日来了头一次月信,也就笑着由她。
发着愣听到外面传来说笑之声,知道是众人回来了,连忙将香囊塞回了枕下,迎了出来笑道:“娘,今日可热闹吗?”
青艾没有听到女儿的话,只瞧着那张明媚的笑脸发愣。刚刚回来的路上,月牙儿笑说道:“都得胜还朝了,这下踏实了,苏姑姑,我们两家的亲事也该筹备了。”
苏芸笑说是啊,青艾笑道:“都还是孩子,筹备什么亲事。”
吟歌笑道:“熙儿十五了,丹儿十四,筹备上一年多,明年成亲,可不是正好。”
青艾愣愣道:“啊?孩子们都该谈婚论嫁了?我觉得自己还是小姑娘呢。”
苏芸捏捏她脸:“小姑娘她娘,凌薇也十三了。”
众人笑起来,福姑跟在吟歌身后笑道:“大姑娘也长大了,前些日子绣好一个香囊给我看,绣工极精细,我问给谁的,竟然脸红了。”
月牙儿啧啧道,“瞧瞧,凌薇有了心事,姐姐这个做娘的竟不知道。”指指青艾怀中襁褓,“明显的,偏疼着小女儿了。”
青艾嗔道:“才没有,凌薇是我们家最受宠的,凌越懂事,不跟她争,两个小的就不一样了,老三尤其坏,嫉妒啊,和老四合着伙捉弄凌薇,凌薇大度,也不跟他们计较。”
说笑着进了家门,这会儿瞧着自家女儿,初显玲珑的身子,月白色裙子外罩着鹅黄色的褙子,一张明媚生动的脸,倚门笑看着她,红红的嘴唇一张一合,是啊,前日来了月信,可不是大了。跨进门去搭了凌薇的肩,笑问道:“独自在家,可闷吗?”
凌薇摇头:“不怎么闷,娘,伯伯叔叔们都好?”
青艾笑道:“都好着呢,一个个打了胜仗,志得意满的。”
凌薇顿了一下,想问可瞧见皇上了,又觉得不妥。青艾坐下来喝口茶假作随意道:“听说凌薇前些日子绣成一个香囊,可能给娘瞧瞧?”
凌薇从不对父母撒谎,虽犹豫,还是拿了出来,青艾握在掌心里笑道:“果真好看,凌薇,告诉娘,绣给谁的?”
凌薇低了头,青艾声音沉了些:“凌薇要跟娘说实话。”
凌薇拿出九龙玉珮,怯怯说道:“娘,这个是皇上给的,我想着,总得回赠一个。”
青艾瞧着那玉珮,凌薇瞧着她神色,不安道:“娘,按理说,女子不能随意接受男子赠予,可他是皇上啊。”
青艾声音不由自主就大了:“皇上的就更不能随意接受了。”
凌薇绞着手:“皇上要出征了,我若不受,他不能安心上战场……”
青艾心想,大郎那样对她,也没见他为大郎想过,怎么到了皇上这儿,她就,想得那样多?
想着扶额站了起来:“娘有些头晕,先回房歇息一会儿。”
凌薇忙过来扶她,青艾拍拍她肩:“没那样娇气,你爹一回来,就让他回房来。”
大军班师,宿风分外忙碌,宫里忙碌完,又到白先生府上,兄弟几个欢聚一番,回来时已是夜半,且微有醉意,一进屋瞧见青艾坐着等他,忙道:“明知道我会晚,就别等了,快去睡去。”
青艾摇摇头:“睡不着。”
宿风笑道:“都平安回来了,兴奋的?”
青艾垮下脸去:“愁得……”
宿风忙问道:“小三又使坏惹你生气了?”
青艾趴在他肩头:“皇上亲政了,又御驾亲征得胜归来,你辞官吧,我们全家找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隐居去。”
宿风拍着她后背:“辞官是早晚的事,只是如今大军刚刚归来,还有许多事务交待。”
“交待什么交待。”青艾愤愤道,“这大雍朝离了你,还是大雍朝。”
宿风笑道:“青艾说得没错,可我得有始有终是不是,拿着朝廷俸禄呢。”
青艾不能直说凌薇绣荷包的事,因为宿风会絮叨她,说她逼迫他闺女,探听他闺女私隐,还有儿孙自有儿孙福那一套。老太君和老夫人不用说,定是乐得凌薇进宫,更不能对她们提起。仔细想了想道:“皇上如今十六了,该娶皇后了,放眼放去,这大雍朝,你是一等一的权臣,皇上又亲近你,我怕他册封凌薇。”
宿风点点她额头笑道,“原来为了这个,又瞎琢磨。”说着话抱她到床上,为她盖了被子,“褚文鸳有个侄女,这一年常常进宫,估计皇后就是她了。”
青艾转愁为喜:“那敢情好,只要不是凌薇,其他的人,谁都行,跟我无关。”
宿风亲一下她脸:“既睡不着,就等我沐浴,过一会儿……”
俯下身去耳语,声音越来越低,舌尖不时扫过青艾耳垂,青艾笑着嗯了一声,翻个身侧身向里,脸颊已经微微发烫了。
花有清香月有阴,春宵一刻值千金。
皇帝御驾亲征时,太后竭力阻拦,宿风不去,皇帝天子之躯,更不可去,皇帝还是去了,是以皇帝归来,太后并未出城去迎,以示自己不变的立场。
夜里皇帝犒赏众将官,回到大明殿已是夜半,未去打扰太后,太后等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皇帝前来长春宫请安,听到杜鹃说起,心里也是愧疚,笑着进来行了大礼,起身坐了笑道:“昨夜太晚了,怕扰了母后歇息,没敢前来。”
褚文鸳刚用过阿芙蓉,一夜未睡也是精神抖擞,笑说道:“知道皇帝的孝心,只是皇帝打了胜仗,高兴得睡不着。”
母子间话语投机,倒是前所未有的亲密,褚文鸳趁机道:“皇帝十六岁了,也该议亲大婚了。”
皇帝双眸更亮:“儿子也如此想。”
褚文鸳点点头:“那,母后可就着手办了。”
皇帝笑道:“母后且等等,待儿子再做些准备。”
褚文鸳瞧着皇帝脸上神采,难不成已经有了中意的?
皇帝走后,当即让杜鹃去褚府传英华进宫,她的兄长是扶不起的阿斗,仗着父亲庇护,整日里看书写字收集古玩冒充清流,自从父亲去后,褚文鸳总不太搭理他,不想他养了个好女儿,英华颇象当年的自己,花容月貌举止有度文采宛然。
褚英华进了宫,皇帝却出宫去了。
皇帝来到宿府,只说是来探望老太君和老夫人,进了屋中,老太君拉住他手眼泪都下来了:“满朝文臣武将,非得御驾亲征,何苦来呢?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
嘘寒问暖的,倒象他嫡亲的曾祖母,老夫人碍着身份不多话,关切却溢于言表,皇帝心中又软又暖,他喜爱来宿府,一为凌薇,二是喜爱宿府和睦温馨,他能彻底放松下来,暂时忘了朝堂。
说一会儿话笑问:“怎么不见凌薇?”
老夫人笑道:“凌薇大了,不宜再见外客。”
一句外客,让少年皇帝心中好生不爽快,又坐一会儿,怏怏告辞走了。
送走皇帝,老太君眯了双眼:“说不定我们家凌薇要进宫做皇后的,淑娴拿着凌薇的生辰八字悄悄卜个卦,问问凌薇的命格。”
老夫人摇头:“母亲,我不愿让凌薇进宫,找个小门小户的,捧着她多好,何必去瞧别人脸色。”
“糊涂。”老太君道,“瞧谁脸色?任凭是谁家,只要夫君疼爱,公婆妯娌小姑算个屁,皇家也一样,如今宫里统共就一个太后,虽说厉害些,我瞧着皇帝更厉害。”
老夫人道:“母亲还说我糊涂,皇帝都要三宫六院的,凌薇连个蚂蚁都舍不得伤害,能恩威并施统率后宫吗?”
老太君沉默一会儿,噘嘴道:“扫兴,我挺喜欢皇帝的。”
老夫人笑道:“母亲前些日子还说喜爱大郎呢。”
老太君又乐了:“要说这些孩子,都挺讨人喜欢的。”
老夫人也笑得咧了嘴。
凌薇靠坐在廊下看着青天中的白云,这块象马那块象羊,还有一块象一簇花,还有一条条鱼鳞状的,正看得开心,老三凌霄跑进来了,拽着她手道:“姐姐,外面有叫卖蜜饯的。”
凌薇眼眸一亮,凌薇随了宿风口味,嗜甜,青艾总拘着她,怕坏了一口洁白整洁的牙,她少有吃得尽兴时候,偶尔也偷吃些。
牵着凌霄小手出了后门,门外一位少年长身玉立,一身货郎装扮,笑看着她喊一声凌薇,凌薇吓一跳:“皇上怎么来了?”
“微服私访。”尉迟攸笑答。
凌薇舔舔唇,瞧着他的货郎担:“果真有蜜饯吗?”
“果真有。”少年弯腰打开木盖,果真是各色蜜饯,凌薇悄悄咽一口口水,少年拿出一个罐子来,里面一颗颗胀鼓鼓的金黄色小花,递给凌薇道,“这个叫做米花,市面上刚有的,也是甜的。”
凌薇接过去,少年拈起一颗递到她唇边,凌薇下意识抿紧了唇,少年笑道:“很甜,凌薇张口试试?”
凌薇抱着陶罐摇头,少年两眼盯着她道:“凌薇怎么不出城迎接?”
凌薇低了头:“那日腹痛……”
一张口,少年手中米花已塞到她嘴里,瞧着她鼓着嘴的模样,又笑,凌薇少不得囫囵咽了下去,就觉口中甜丝丝的,舔一下唇也笑了起来。
相对笑了一会儿,少年唤一声凌薇:“当日接了我的九龙佩,是不是该回个什么才是?”
凌薇的手不由去摸袖子,九龙佩在,那个香囊也在,按着母亲的意思,该将九龙佩还回去才是,可是,她瞧着少年清亮的眸子,若还回去,他会不会伤心?
凌薇紧紧捏着袖子,少年笑道:“上巳节的时候,宫中会有花宴,凌薇一定要来。”
凌薇手下捏得更紧,娘肯定不愿意,可以去求爹啊,凌薇打定主意,点了点头。
少年看着她:“凌薇进宫的时候,记得带上回赠。”
凌薇咬着唇,慢慢从袖中抽出一样物事递了过去,少年接过去双眸璨然,系在了腰间,将货郎担中木盒子拿起来递给凌薇,笑说道:“凌薇回去吧。”
凌薇抱着木盒和陶罐,往门后退去,少年笑道:“看着你回去了,我再走。”
门扉紧闭,少年又站一会儿,方转出街角,铁摩勒松一口气,就算是皇上也有孩子气的时候,可是玩儿什么不好,偏偏要扮个货郎玩儿。
回到宫中已是傍晚,杜鹃正在大明门外候着,瞧见远远的人影,恭敬迎过来道:“太后备下晚宴,请皇上过去。”
尉迟攸点头:“好,换了衣衫就过去。”
来到长春宫,灯下坐着一位俏丽少女,瞧见皇帝进来忙起身下拜,尉迟攸笑道:“免礼,英华一向可好?”
笑看着他这位表妹,娴静如姣花照水,行动若猛虎下山,十分有趣。
褚文鸳瞧见表兄妹二人相处甚欢,也笑眯眯的。尉迟攸道:“今日出宫去几位臣子家瞧了瞧,耽搁些事务,就不在母后这儿用膳了。”
褚文鸳脸色就有些发沉,尉迟攸又道:“英华陪朕到园子里走走。”
褚文鸳又笑起来,忙说道:“快去快去。”
来到御花园,尉迟攸笑道:“英华为朕,做一件事。”
褚英华离了长春宫,若出了樊笼的小鸟,东看看西摸摸,跳起老高去揪树上的叶子,一边玩耍一边问:“皇帝表兄,何事?”
尉迟攸道:“英华与宿府的凌薇,相处如何?”
褚英华摇头:“在安国侯家见过几次,她远远坐着,听说是貌丑,羞于……”
接下来的话被皇帝冰冷的目光堵在嗓子眼儿里,噎得打个响嗝,不满道:“皇帝表兄要吃人吗?真是的,怪不得人家说伴君如伴虎,这翻脸跟翻书似得,吓我一跳。”
皇帝缓和了脸色:“英华,凌薇很美。”
褚英华点点头:“美就美呗,我瞧上的人,跟她颇为亲密,我不喜欢她。”
皇帝皱了眉头:“谁?”
褚英华难得有些羞窘:“大画家木非的儿子,颜长卿。”
“他和凌薇,很要好吗?”皇帝袖了手,转身问道。
褚英华后退一步:“倒也没有订亲,两家大人似乎有意。颜长卿什么都好,就是他家父母有些奇怪,他爹爱穿女装,他娘爱穿男装。”
皇帝挑了挑眉:“英华放心,此事朕做主了,上巳节后,为你们赐婚。”
英华又跳了起来,甜笑道:“皇帝表兄真好,说吧,要我做什么事?赴汤蹈火……”
皇帝摆摆手:“那倒不用,上巳节的时候,英华去到宿府,将凌薇一起邀进宫来,若是国夫人不愿,英华就死缠烂打。”
英华迟疑道:“可是,我都不认识国夫人。”
“一回生二回熟嘛。”皇帝笑道,“再说英华脸皮那么厚,肯定能行。”
瞧着英华还是犹豫,皇帝笑道:“怎么?不想嫁给颜长卿了?”
英华一口将手中树叶塞在嘴里,嚼几口道:“要嫁要嫁,皇帝表兄交待的事,一定做好,我呸,这叶子苦死了……”
很快迎来上巳节,凌薇收到宫里来的请柬,惴惴不安,不想青艾痛快答应了,青艾有自己的盘算。凌薇进宫,自然能见到褚文鸳,褚文鸳霸道,且对宿府充满恶意,对凌薇更不会有好脸,见到褚文鸳后,凌薇就能彻底打消对皇帝的那点念头。
虽然知道女儿可能会受些委屈,青艾为绝后患,还是精心为女儿装扮,又嘱咐好同去的丹儿,让她护着凌薇。
不想这日一早,来了一位姑娘,自称是褚文鸳的侄女褚英华,抱着青艾手臂十分亲热,说是来邀凌薇一起进宫,青艾就有些糊涂了,褚文鸳的侄女,为何要对凌薇示好?
这姑娘性子开阔疏朗,青艾倒也喜欢,不过是孩子,倒不会因褚文鸳之故就冷待她,热情慈爱得招待一番,褚英华早就听说过这位国夫人的诸多传奇故事,缠着她问着问那,不觉时候已是不早。
待凌薇装扮好出来,褚英华瞧着她吸一口气,“好美。”又指指她脸上,“有快污渍。”
凌薇瞧着褚英华无暇的脸庞低了头,青艾知道女儿今日进宫,少不了要被指点,却也知道女儿长大了,迟早要面对这些,狠下心肠送几个姑娘出了大门。
人都上了马车,吟歌匆匆赶了来,掀开车帘,拈起一个绢布做的杏花花钿,用鱼鳔胶仔细贴在凌薇胎记处,捧着下巴端详着笑道:“正好,想了好几日。”
青艾在她身后瞧着女儿,贴了花钿后人比花娇,忙对吟歌道:“不用这个。”
褚英华瞧着凌薇一声欢呼,“太美了。“又对吟歌道,“夫人手真巧,回头我要拜夫人为师。”
吟歌知晓青艾心思,也顾不上问这个姑娘是谁,放下车帘催促车夫:“时辰不早了,快走。”
瞧着马车走远,方回头对青艾道:“若是真有姻缘,嫂子又何必阻拦?”
青艾叹口气:“吟歌,做娘的心不都一样吗?我们受多少苦都行,别让孩子们受苦,尤其是姑娘家,身子不能受苦,心里更不能受苦。”
吟歌劝道:“嫂子若是硬要拦着,凌薇当下心中就得受苦。”
青艾不再说话,就看褚文鸳的了。吟歌搂住她手臂,亲亲热热向府门里走去,边走边说笑,为青艾开怀。
青艾快要望穿双眼的时候,翠屏进来笑道:“大姑娘回来了。”
青艾瞧着她喜笑颜开的模样,警惕问道:“出了何事?”
翠屏笑着福下身去:“贺喜夫人了,大姑娘今日进宫,皇上钦赐了玉如意,大姑娘是钦定的皇后了。”
青艾拔脚求往外走,迎面瞧见凌薇,伸出手道:“玉如意呢?”
凌薇叫一声娘咬了唇,青艾声音里添了严厉:“玉如意拿出来给我。”
凌薇打开手中锦盒,青艾瞧一眼,啪一声盖上盒子,拿在手中招呼翠屏:“走,进宫去。”
凌薇忙拦住了:“娘要做什么?”
“将玉如意还回去。”青艾咬牙道。
凌薇眼圈泛了红,她今日进宫,太后笑着让她和英华一左一右坐在身旁,在众家千金艳羡的目光中,太后娓娓而谈,跟她们说些家常,不想一个小宫女毛手毛脚打翻了茶盏,溅湿凌薇脸颊,又有一个女官忙忙过来为凌薇擦拭,几下将花钿揪了下来,太后瞧着凌薇一脸惊讶,和气问道:“孩子,你脸上是胎记吗?”
凌薇听着众人吸气的声音,压下心中不适,抬起头坦然看着太后笑道:“是,娘胎里带来的。”
在众人悄悄的议论声中,凌薇明白是太后有意为之,丹儿不停对她使眼色,让她借故离开,她只端然坐着,含笑道:“我今日,甘愿为英华姐姐做个陪衬。”
褚文鸳眼中闪过讶异,不愧是胡青艾的女儿,输人不输阵,就在此时皇帝驾到,褚文鸳笑着起身,皇帝简单问候,吩咐一声,宫人捧了玉如意过来,皇帝拿在手上,褚文鸳拉过英华笑道:“皇帝可有了主意?”
皇帝点了点头,径直走向凌薇,将玉如意放在她的手心里,褚文鸳变了脸色,唤一声皇帝。
皇帝瞧着凌薇,目光柔和坚定:“朕自九岁见到凌薇,等待今日,已经七年有余。”
凌薇瞧着他,伸双手接了过去,褚英华一声欢呼。
褚文鸳脸上依然笑着:“一等公的千金,进宫做贵妃,哀家十分乐意,贵妃既定了,还有皇后呢,王安,再拿一支金如意来,金尊玉贵嘛。”
褚文鸳不欲与儿子翻脸,给彼此来个台阶下,谁料皇帝不买账,笑道:“母后,凌薇,就是朕的皇后。”
褚文鸳脸色一沉:“英华呢?”
褚英华在旁道:“我瞧上了颜家大郎颜长卿,他今日也进宫来了,求姑母做主。”
褚文鸳再难忍耐,瞧着褚英华厉声道,“不知好歹的东西。”再横一眼凌薇,皇帝一错身子,将凌薇挡在身后,笑说道,“母后今日倦了,回长春宫歇息去吧。”
褚文鸳咬牙道:“哀家精神百倍,毫不不困倦。”
皇帝唤一声来人,吩咐道:“将太后送回宫去,仔细伺候好了。”
几名武太监冲了过来,簇拥着褚文鸳往长春宫方向而去,王安低低说道:“太后勿要挣扎,当着这么多人,勿要失了皇家体统。”
褚文鸳暗恨,我的好儿子,就算胡青艾的女儿进了宫,看我怎么收拾她。
青艾拿了玉如意来到府门外,就见远远来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最前面的人含笑下了马,对青艾道:“国夫人,朕亲自前来,宣一道旨意。”
青艾硬梆梆道:“妾身正欲进宫,将玉如意归还。”
皇帝笑容不改:“国夫人,不如我们说说话,再决定是否归还不迟。”
青艾瞧着眼前的少年,若他不是皇帝,倒是做女婿的最佳人选。少年目光恳切,青艾吸一口气:“那就说说吧。”
皇帝很直接:“要朕如何做?国夫人才愿意让凌薇进宫?”
青艾决意为难他:“凌薇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皇帝竟说声好:“朕此生后宫中,得凌薇一人足矣。”
青艾有些意外,决定加大难度:“若太后苛待凌薇。”
皇帝笑道:“朕护着凌薇。”
“若是水火不容?”
“母后迁居别宫。”
青艾一声冷笑:“皇上,民间有句俗话,有了媳妇忘了娘,皇上如此,岂非不孝?”
皇上依然笑着:“并非不孝,朕深知凌薇性情,谁能舍得苛待她呢?若母后执意如此,朕自然护着受了委屈的那个。”
青艾心中说不满意是假的,叹一口气福身下去:“皇上,妾身无礼了,容妾身想想。”
皇上说一声好,又带着队伍浩浩荡荡走了。
宿风在朝堂上听说此事,忙赶了回来,进了屋中,青艾正在生闷气,瞧见他扑了过来,咬牙捶打着他:“你说,你是不是对褚文鸳余情未了?或者说,有些愧疚?”
宿风一愣,这是哪出?青艾接着道:“若非如此,她一再为难我们,你怎么就放过了她?任她在宫中逍遥至今?”
宿风握住她肩无奈笑道:“青艾的重点是什么?”
青艾无理取闹:“你先说说,为何一再放过她?”
宿风笑道:“我以为青艾明白,我不想让皇上失去唯一的亲人。”
青艾恨声道:“皇上是好,可他偏偏有那样一位母后,偏偏要做我们家凌薇的婆母,我不愿意……”
青艾说着哭了起来,絮絮叨叨抱怨宿风:“让你辞官,你非拖着,若是我们一走了之,就没有今日之事。”
宿风抹着她眼泪安慰:“就算辞官,我们不还得在大雍,只要在大雍,皇上就能找得着,青艾,既是两个孩子情投意合,就顺着吧,褚文鸳再刁钻,有我们看护着,她不敢将凌薇如何。”
青艾很坚决,“我不愿意。”说着话拿出玉如意,“明日你进宫去。还给皇上。”
宿风诧异道:“听说皇上今日来了。”
青艾别扭道:“我狠不下心来,你去还。”
宿风笑起来:“青艾这是无法无天了,御赐的,谁敢还回去?”
青艾瞧着他:“你,你敢,我就无法无天了,不是有你吗?”
宿风搂了她在怀中:“好,明日我进宫去。可是凌薇……”
青艾打断他:“归还玉如意之前,不许你见凌薇。”
宿风叹口气:“我女儿夜里又要偷偷哭了。”
青艾心中一拧,自己面对女儿的亲事,竟也成了封建大家长,压下心中不忍,逼着宿风发誓,宿风也就嘴上答应,决定来个拖字诀,先问问凌薇心事再说,青艾虽倔强,对儿女终归难免心软。
不想第二日,宿风未进宫,皇帝又来了,这次是常服装扮,进了门就拱手作揖,笑说道:“小婿今日舍却皇帝身份,依民间礼俗前来,岳父岳母在上,受小婿一拜。”
说着话就要跪下去,惊得青艾不知所措,忙喊宿风道:“帝王之尊岂能下跪,快,快拦着……”
宿风早弯腰拦住了,低声道:“皇上,做做样子也就罢了,若来真的,再吓着我家夫人。”
皇上笑着直了身子,肃容说道:“小婿回去思忖一夜,也仔细问过岳父岳母和母后的旧事,想来岳母担忧的,无非是母后欺负凌薇,岳母放心,母后自然要孝敬,可说到底,这宫中不比民间,乃是皇帝说了算。朝堂天下都是朕的,难道还护不住皇后,管不了太后吗?”
凌薇在屏风后早哭成了泪人儿,皇帝瞧不见凌薇,从宿风和青艾的位置却瞧得一清二楚,宿风心疼得坐不安稳,对皇帝道:“皇上勿要逼得太紧,容我们再想想。”
皇帝一走,宿风冲到屏风后抱着凌薇哄劝。青艾心中刺疼,又怕自己心软,一跺脚走了。出来就被老太君和老夫人拦住,苏芸月牙儿吟歌轮番上阵,颜斐也跟着凑热闹……
凌薇刚好些,凌越进来了,对宿风一撇嘴:“爹怎么就不能对娘厉害一回?瞧瞧她这些日子胡搅蛮缠,跟不讲理的乡下妇人无异,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
宿风瞪他一眼:“你就别添乱了。”
“我怎么是添乱?”凌越一板一眼,“再如此下去,姐姐快被折磨死了,瞧瞧这几日瘦得。”
宿风又瞪他一眼:“这些道理,怎么不跟你娘讲去?”
凌越一缩脖子:“爹,儿子不是不敢吗?娘在我们家说一不二,蛮横惯了。谁敢惹?”
“你不敢,爹就敢了?”宿风瞪儿子一眼,到底也不想太折了严父形象,轻咳一声道:“也舍不得啊,爹再疼你们,心里最疼的还是你娘。”
凌越撇撇嘴:“爹,你就为了大姐,拿出一回朝堂上的威风罢。”
宿风瞧着凌薇,慨然说好。
回到屋中,青艾刚被众人围攻得头晕脑胀,宿风少不了又是泡茶又是熏香,为她清脑提神,哄她好转了,软语轻声说道:“青艾,凌薇是个心中有数的孩子,我们将过去的事一一告诉她,让她了解褚文鸳的性情,了解后她自己做决定,她若放弃那是最好,她若坚持,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就放手让她进宫去,我们仔细护着就是。”
青艾一夜无眠,第二日盯着两个大黑眼圈,唤来凌薇关起门来和女儿说私房话,将旧事一五一十说于她听,凌薇道:“跟娘比起来,太后很可怜。”
青艾瞪了双眼,凌薇又道:“她这一生蝇营狗苟费尽心机,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娘这些年没见过太后吧,脂粉遮不住面色黄瘦,一脸倦怠,说着话总打哈欠,感觉比娘大上十岁不止,娘说她和爹当年在雪地里一对璧人,怎么可能?”
青艾愕然,褚文鸳竟成了这副模样?联想到当年安王情状。
颜斐扔给宿风的那瓶毒药,青艾一直收着,安王被释放的前一日,青艾去了狱中,安王涕泪横流,分明是吸毒成瘾,青艾知他不是装疯卖傻,将毒药收起来,给他端一盏茶,其中放了草乌头,其后时玉床头的阿芙蓉,也都掺了草乌头,此事,她连宿风都没有告诉。
阿芙蓉是褚文鸳宫中的,难道她空虚寂寞之下也吃上了?一个吸毒成瘾的人,青艾倒也不怕她欺负凌薇了。
最终青艾答应了亲事,却又耍无赖,说是凌薇尚小,要多留在身边些时候,皇帝问多少时候,青艾伸出三个手指头,皇帝喜滋滋问道,三个月?青艾摇头,三年,皇帝就觉眼前一黑,强撑着笑容道:“岳母说了算。”
都以为青艾不过说说,谁知铁了心毫无转圜,眼睁睁瞧着一双小儿女苦苦相思,三年过后,皇帝大婚之日,青艾给女儿怀中塞一本“宫斗宝典”,这是她三年里心血所得,跟着女儿的喜轿,送了一程又一程,差点跟着进宫去了。
夜里哭得筋疲力尽,在宿风怀里睡着了,宿风却大睁着双眼睡不着,忧心女儿受委屈,第二日凌晨寅时就起,进了宫才想起皇帝大婚要罢朝三日,唤一名内监,让他告诉王安,说是有要事求见皇上。
皇帝急火火来到勤政殿,亲切问道:“太傅有何要事?”
宿风急切问道:“凌薇,她好吧?”
皇帝不置信道:“这就是太傅所说要事?”
宿风说没错,皇帝想着刚刚怀中的馨香,忍耐着笑得更加亲切,“凌薇很好,朕也很好,太傅就放心吧。”又吩咐王安道,“即刻传朕的旨意,准英国公夫人三日后进宫探望皇后。”
宿风这才满意走了,回到府中王安刚走,青艾抱怨道:“我想今日就进宫去。”
宿风揉揉她头发:“我们别太过了,走吧,回去睡会儿,这几日,我那儿也不去,只陪着你。”
青艾眉开眼笑,因这如胶似漆的三日,月余后,青艾发觉自己又怀上了,待宿风回来,尚未将喜讯告诉他,宿风一脸喜气道:“凌薇有了身孕,我们要做外公外婆了。”
青艾捂了嘴,也不知她和女儿谁先谁后,紧接着宫中太后来了懿旨,是一个叫做杜鹃的宫女传的口谕,笑说道:“国夫人且放心吧,哀家再坏,也不会为难自己的孙儿。”
青艾松一口气,待进了宫依然嘱咐凌薇,防人之心不可无,凌薇笑着答应。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宫中太子诞生普天同庆,三日后,太子的外祖母生下一对龙凤胎,宿风抱着一双儿女,弯腰亲着青艾的脸,对她说道:“还是青艾厉害。”
青艾笑说那是自然,眼角眉梢的笑就溢了出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