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凉爽,战事也渐渐接近尾声。意料之中,在大清两路大军夹击之下,姜壤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
北面的满达海坚壁清野,南面的尼堪节节逼近,两路大军最后合围,大同已是一座孤城。大同周边本来是桑干河及其支流的谷地,这个时节本来应该是金黄麦浪滚滚。但是如今,从大同城墙上放眼向四野望去,只有如同鬼剃头般割得精光的草杆枯黄的在渐凉的秋风中一望无际铺展开去。偶尔一只田鼠无处藏身,从原来的田垅中探出头,立马像曝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大姑娘般惊慌无地的到处寻地缝乱钻。
大同城已经面临绝境。合围之后没多久,城内粮草告磬,所有能吃的都被饥饿的军民吃个精光。最开始遭殃的是狗。经常可以看到街上的野狗被一小队士兵追进穷巷,抡起大棒子敲死,炖成鲜美的狗肉汤,连皮带骨吃得一滴不剩。可是渐渐的城内所有大小动物都被吃光。不能出城寻找食物,饥饿的士兵们开始宰杀军马,就连骑兵部队的骏马都被宰杀一空。
百姓们早就没了食物,想尽办法挖草根剥树皮,到后来连草根树皮都被吃光。人人面黄肌瘦,风一吹就倒,时常有人走着走着倒在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道路两边都是饿殍。一开始还有老弱残兵无力地拖着板车收拾尸体,到后来连饿殍都没人收拾了,任由在街边腐烂发臭。大批大批的百姓干脆蜷缩在自己屋子里,相拥在一起,瞪着无神的眼睛慢慢饿死。许多屋子散发出难闻的恶臭,没人敢踏足进去。
士兵们在城墙雉堞后饥饿地蜷缩着,碰到清军攻城,勉强支撑一阵,挥不了几刀就无力地任由清军杀死,流出的血都是缓慢粘稠的暗黑色。到了这个地步,满达海和尼堪都知道,不用再浪费任何兵力,只要多围一阵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大同城。
他们每天故意在大同城下燃起大堆篝火,埋锅造饭甚至杀猪宰羊,食物的香味远远飘到城墙上,引得那些饥饿的叛军忍不住从雉堞后伸出头来,眼冒绿光猛吞口水地看着城下的一幕。但是没人投降。太原和忻州被攻破后,清军屠城三日,焚烧尸体的黑烟顺着山脊一直被风送到大同上空,飘落的恶臭黑尘上还带着人油的腥臭。所有人都知道,如果开城投降清军,这就是下场。
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已,满达海和尼堪一点都不着急。这份军功已是稳的。二人甚至开始有些面和心不和起。谁都知道,最先攻破大同的人必定是首功。这对满达海和尼堪都是非常大的诱惑,两人暗自较劲,说好每天轮流派麾下的兵骚扰一阵,谁运气好碰到那天正好破城谁就是首功。
枯黄的死寂中,大同城外田野里来了一队骑兵,为首一位铁塔般的大汉骑着喂得油光水滑的青骢骏马,威风凛凛全副镶蓝旗甲胄,横拖着把丈八蛇矛,很有无敌盖世英雄气概。
这位将军冲身后的骑兵们挥挥手,勒住马缰绳,缓缓摘下头盔,习惯性地摸摸自己的光头,喃喃道:“守城的叛军怕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干脆我们一鼓作气拿下大同算了,也好早日班师回京城。唉,里面百姓只怕也剩不下几个了。”他的脸上额头上有好几条纵横狰狞的伤疤,此刻满脸不忍之色,眼神带着忧急,跟他凶神恶煞的长相很不相称。
这人正是随满达海出征的瘌痢头,几场仗下来,已是满达海手下数一数二的无敌猛将。现在军中人人都喊他“小魏青”。
旁边的亲兵递给他一只水袋,带着些不屑道:“这些没用的叛军,还值得这么费手脚么?只要将军你带领我们冲杀一阵,管保破了这大同城!嘿嘿,到时两位大帅肯定下令随便满城搜捕,我们也好再小小发笔横财!”
“住嘴!”瘌痢头大喝一声,将水袋用力朝地下一掷。水袋立刻摔破,汩汩清水流出,马上被干渴的黄土地吸了进去,眨眼工夫只留下一滩深色的痕迹。瘌痢头圆瞪双眼喝道:“你们是老子手下带的兵!别人我不管,可你们我说不能烧杀抢掠便是不能!如果是无主的空屋子进去搜些财物也算了,可是你们做了什么?如果再有下次,别怪老子翻脸不认人!”
瘌痢头抓住长矛浑圆抡起,枪尖在日头下泛起一溜虚影,已是砸在坚硬干燥的黄土地上。轰隆一声,枪尖触地的地方被他砸出足有几尺的一个深坑,黄土坷拉高高飞起,溅得身周所有人一头一脸。几乎人人都被劲风灰尘激得背过气去!
“走!继续巡城!”瘌痢头露了这一手,沉着脸一提长枪,抖开缰绳朝前当先冲去。
身后的骑兵们顿时老实了,个个连脸上的黄土灰尘都不敢伸手擦抹,纷纷提着缰绳,跟着瘌痢头保持队形从大同城边绕去。
瘌痢头心里非常火大。这些日子没有大仗可打,满达海对自己的北路大军下令坚壁清野,大同周围几百里方圆成了人间地狱。百姓们被污蔑从叛,抢光粮食不算,还被杀得一干二净,所有的财物包括牲畜都被这伙狼兵抢光。大片繁茂村庄从此成了孤魂野鬼出没的地方,尸体倒在昔日的道路边、屋子前,被太阳曝晒,渐渐发臭腐烂,被野兽吞食,景象惨不忍睹。
瘌痢头尽管是山贼出身,杀人不眨眼,可那是在战场上,面对八旗虎狼兵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他实在看不下去,三番五次约束自己所辖属下,好几次还与别队骑兵产生冲突。他武艺过人,又是满达海第一爱将,几手就把对方镇住,倒也没人敢说他是非。他自己手下尽管眼红人家发财,但碍于瘌痢头的虎威,只好乖乖收敛。可是瘌痢头一想到那幅人间地狱景象,依旧浑身不舒服。这已经成了他心头永远的一根刺。
骑兵队伍绕着大同城墙巡视一周,城墙上的士兵们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地从雉堞后伸出头来看着他们的马直流口水,却是连箭矢都不放一支——城里的箭支看样子都告罄了。瘌痢头心里有数,拨转马头驰回大营。
刚走了一箭之地,身后传来嘎吱声响,瘌痢头愕然勒马回头一看,只见西门忽然开了条小缝,一小群扶老携幼的百姓摇摇晃晃从城里结伴走出。城门随即轰隆关紧。()
http://
ht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