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亲临的婚宴,自然不同凡响。山珍海味流水价送上,制办的是御厨,传菜的是宫里调来的太监宫女。正院里大红灯笼高高挂,在座的不是王公便是位高权重的极品朝廷大员。
首席坐的当然是顺治。孔四贞、玉柔和苏茉尔喝了一杯之后便起身离席,到后面新房里去和新娘说话。顺治也不在意,趁着小宝成亲这个机会,正好可以跟众位卿家联络一下感情。平时在宫里必须威严,必须正经,可顺治是少年人,到底还是喜欢热闹;今天妹子跟小宝大婚,又是在小宝府上,不用像宫里那般讲这么多规矩,既遂了自己对建宁的承诺——一定要给足她面子,还显出自己亲民和蔼的一面。他高兴得满面红光,跟亲王朝臣们高谈阔论,先说了些笑话,再君臣合联贺喜诗。满院喜悦风雅,外加不显山露水、着实有水平的雅致奉承声。
小宝这个新郎倌则忙得脚不沾地,既要应酬又要喝酒,还得过问警戒关防事宜,百忙之中还要到后面去招呼干爹张头、魏青、书生等自己人,以及不能位列前面正堂的低一级道贺朝廷命官。因此在自己庞大的府邸里一圈又一圈地来回兜***。
人人都要拉着他敬酒道贺。还好小宝酒量早就历练出来,不然一圈下来保证人事不醒。饶是如此,天还没黑下来,他就已经是大舌头说不清楚话。赶紧让书生瘌痢头帮忙招呼,他自己溜到后面书生的房里,命杏儿关好门打来一大盆冷水洗脸醒酒。
杏儿边拧布巾边笑道:“只有侯爷您的婚事才这么风光!杏儿连正院都进不去!太后皇上亲临主婚,侯爷您真有面子!”
“肯定马上有人来找老子,先别出声。哎,老子实在喝高了,不行,今天肯定要闹到很晚,老子先歇歇,有事再叫我……”话没说完小宝就撑不住了,上下眼皮直打架,干脆往书生床上一躺,片刻工夫就拉起了风箱。
杏儿抿嘴一笑,仔细带好门出去到后边跟二爷书生打招呼,让他想办法先帮侯爷挡一阵子。
还好酒宴摆的多,前面的人认为小宝在后面花园里,而后面花园的人则认为小宝在前面正堂陪着皇帝,因此大家都没在意。反正府里参加婚宴的人基本都是熟面孔,大家朝堂上抬头不见低头见。有数的几位陌生人仔细一打听来头也很大,比如魏侯爷的干爹、太后身边的大红人苏嬷嬷——她还是小宝的干娘。算来算去都是自己人,个个有头有脸,论起身份地位没什么差的。
张头做梦都想不到,小宝不过来京城一年就混到如此高位。当着众官的面,他说话十分谨慎,可是嘴巴始终没合拢,笑得全身老骨头都舒展开来。见小宝忙碌不停,他便拉着身旁书生的手小声问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你小宝哥喜事办完就该轮到你,相中哪家姑娘没有?”
书生笑着摇头:“干爹,我不急,我要闯出一番大事业再考虑自个的事。”
“还要闯什么大事业啊!你现是大清国兵部侍郎,从三品大官!多少人寒窗苦读十几二十年都到不了你的位置!嘿嘿,当然小宝和瘌痢头除外,那是你小宝哥能干外加运气好!不说这个,反正我来了京城,喝完小宝喜酒就住一阵,非继续喝你和瘌痢头的喜酒不可!”张头越说越舒心,声音不觉大了起来。
正好孔四贞走过来找书生说话,把他们俩的对话从头到尾听了个囫囵。她微微动容,站在旁边若有所思。书生回头见是孔四贞,脸上露出一点不自在,急忙打断张头的唠叨:“干爹,孔格格找我有事,我先去去。”
张头见到孔四贞,顿时眼睛一亮,他自以为已经摸清情况,呵呵直笑道:“去吧去吧,别让人家姑娘等急了。”
书生也不好解释,微笑冲在席的人点点头,朝孔四贞走去。孔四贞也不多说,略略做了个手势,示意跟她来。两人走到青青新房外,站在院子角落里低声说着话。
玉柔刚跟青青说了些梯己知心话,走出房门,正好看到这一幕。她微微诧异,注目孔四贞,心里忽然有了别的计较。如今她已经不是佟嫔,就在昨天,顺治高兴之余再次提升了她的地位,册为佟妃,对她刊物说是怜爱关怀备至。可是聪明的玉柔发现一点,就是这位也住在宫里的汉女格格孔四贞跟顺治颇有暧昧。她不认为孔四贞跟顺治会有什么实质暧昧发生,毕竟看人的眼光她很有一点,但她看得出来顺治对孔四贞的喜爱已经不是朋友或者兄妹感情,而是真正的男女感情。对于这位将来可能成为她敌人的孔四贞,她微微产生了一点嫉妒之心。
想到这里,见孔四贞和书生很是熟络,玉柔有了个念头。她微笑着走上前,朝他们招招手问道:“两位说什么悄悄话这么亲热?讲给我听听行么?”
书生顿时变色。孔四贞瞅了眼书生的表情,玩笑道:“没事啦,我跟张大人随便聊聊。佟贵主子今儿准备呆到多晚?难道准备闹新房?”
玉柔抿嘴娇笑:“我听主子吩咐,皇上说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对啦,孔格格陪我到前院去吧,说不定皇上见我们俩跑开这么久会不高兴呢!”
“说的也是,那我们就一起去吧。”二女和和气气笑嘻嘻拉着手就往前院迈步。孔四贞还没忘记回头对书生说了句:“下回找你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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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正堂里君臣依旧在联喜诗,用的是柏梁体(注1)。洪承畴身为大学士,专管对众人进行评点。一轮下来倒是顺治联得最多。可是顺治对于汉诗研究不深,不过是读了几本《毛诗》(注2)、《唐诗》选,对仗既不工整,对偶也不讲究,只有韵是勉强不错。联的诗句无论立意还是用词,实在平庸到马虎。
洪承畴知道即便这样都是难为顺治了,毕竟他根本没有经过系统的汉文学习,联出这样的句子已属难能可贵,不过要他当着这么多王公大臣的面说顺治这诗联得如何高明、如何巧妙,却也实在说不出口,而且传出去的话他这大学士的脸也没地搁了。
眼见顺治兴致颇高地注目自己等待评论,洪承畴搜索枯肠,几乎掐断肠子才勉强找到合适评语,他捻着胡须装作不慌不忙道:“皇上如今汉文是越来越厉害了,臣实在佩服!最可贵的是皇上都是自学而来,光这份聪明睿智就是我等人臣望尘莫及。看皇上这些诗句,出自内心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感情真挚,令人闻之如沐春风。皇上实乃开国以来汉文功底最深厚的皇帝!”
“哈哈,彦演(注3)是汉臣中最有学问的,连你都这样夸朕,朕就受啦!”顺治喜得满面红光,他继续满脸带笑地大声道:“其实朕今天就是要给诸位王叔王兄做个榜样。你们都说汉文是怎么怎么难,你看朕自学都学会联柏梁体,可见事在人为!我们虽是满人朝廷,但大清汉人臣民毕竟比满人多许多,祖宗马背上得天下,岂可马背上治之?所以以后不要把满汉分际划得那么清楚,大家都要学汉文,习儒学,敬孔子,那么大清所有的汉人就会知道,满汉其实本来是一家!”
洪承畴捋须大赞:“皇上这话臣非常赞同!今天回去后臣便把皇上今天所说拟成诏旨明发天下,让大清臣民全都知道我大清以后的基本国策。”
“很好!就这么办!”顺治顺水推舟,立刻在酒宴上把这条基本国策订了下来,根本没有和总理王大臣济尔哈朗等满臣商量。
济尔哈朗和满达海等几位满人王公互相对视几眼,怎么都没想到喝喜酒喝出了以后大清的基本国策。这几条似乎很虚,但其实正中满人的要害,以后满人便都要学汉文、习儒学、敬孔子,渐渐就会被汉文化所同化。目前来说这似乎是拉拢安抚数量是满人几百倍的汉人的好方法,可就长远来说,何尝不是数典忘祖?以后满人的武性和优越性便会渐渐消失,跟汉人一般习文弄墨,变得柔弱起来。他们知道其中的厉害,可是眼见顺治在兴头上,此刻又是魏小宝的婚宴,实在不好出言反对。但要跟着洪承畴大声赞好却也办不到。喜堂上的气氛一下子冷下来。
玉柔和孔四贞笑嘻嘻联袂携手而来。顺治见是她们俩,立刻开怀道:“你们来了?坐到朕旁边来。刚才我们说着说着又说到朝政去了,该罚!”顺治笑嘻嘻自罚一杯。堂上所有王公大臣见顺治喝了,赶紧自斟一杯喝下。
玉柔端起酒杯抿了口,见堂上气氛似乎有些紧张,心里一动,放下酒杯之后笑嘻嘻指着孔四贞道:“建宁公主的大婚办好了,接下来我们该为孔格格的事操操心,皇上您说是不是?”
她这话一出,堂上所有人神色顿时都有些不自在。一来皇帝妃子出席这种王公大臣都在的酒宴,让他们多多少少感觉有些拘谨;二来佟妃这句话实在太古怪了,怎么当众说起孔四贞的婚事?
这些人个个消息灵通,都是混老的了,几乎都清楚顺治跟孔四贞有所暧昧,可因为孔四贞的身份明摆着是汉人格格,爱新觉罗家法,汉女不能嫁给皇帝,所以孔四贞才这么尴尬地吊在宫里,如今这位新得宠的佟贵主子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顺治倒没想这么多——今天他的心情实在好,见大伙低着头不敢接话,而孔四贞的头几乎已经垂到桌面上。他似乎觉得很有趣,凑进玉柔耳朵笑嘻嘻道:“你有什么好主意?悄悄说给朕一个人听就好。”
玉柔仗着顺治宠爱,胆子比天还大,也凑近顺治耳朵道:“皇上,我看孔格格似乎对我姐夫的义弟张大人很有意思。刚才我看他们两个在花园里说悄悄话,哎,那幅情形您没看到,十分亲热呢!您说是不是该问问孔格格,如果他俩真的有意思……”
她的话还没说完,顺治的脸忽然一下子阴沉下来,冷着脸大声打断道:“别说了!你先回宫!胡说八道些什么!”
玉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顺治训斥,羞得脸都没地方放,她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事自己做得太卤莽。皇帝的话不能不听,她忐忑不安地道:“皇上,奴才不过是玩笑话……”
“回宫!”顺治冷冷两字把她堵了回去。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玉柔难堪到极点,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匆匆跪安便抹着眼泪打轿回宫。
顺治沉着脸挥挥手:“扫兴!天已经黑了,大伙都散了吧!明天再来跟魏小宝道贺!”
皇帝发话,没人敢不听。朝臣们面面相觑,眼见婚宴正主魏小宝人影不见,皇帝就打发所有人走人,这事蹊跷,到底佟贵主子刚才凑近皇帝耳边说什么惹得他这么不高兴?他们看了看仍旧低着头的孔四贞,心里若有所悟。一个接一个跪安告退。
片刻工夫,偌大喜堂里冷冷清清只剩顺治和孔四贞,就连关防的侍卫们都被顺治赶了出去。顺治冷冷道:“你说!你跟张鸣玉什么关系?”
孔四贞蓦然抬起头,呆呆注视着顺治。
注1柏梁体每句押韵的七言古诗。相传汉武帝筑柏梁台,与群臣联句赋诗,句句用韵,所以这种诗称柏梁体。一般多用于联句,尤其是在宫廷之中。
注2毛诗毛诗是春秋时期鲁国人毛亨学派的《诗经》。汉代《诗经》学分四家,有《齐诗》、《鲁诗》、《韩诗》、《毛诗》四家的称谓。毛亨独传于世,今《十三经》中的《诗经》即《毛诗》。《诗经》是目前的通用称呼。
注3彦演,洪承畴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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