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仿佛过去是倒立在水中的海市蜃楼,只一个摇晃间,便支离破碎,灰飞烟灭。卫忧看着温碧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其实你本不该奇怪,你本来早就该想到,在这荒天雪地里,又哪里会那么巧,遇到曾经熟悉的那个人?”温碧城唇畔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随手一抛,将人皮面具抛在火堆上,卫忧下意识地要去抢,手指却是微微一痛,那张面具在火堆上“咝”地冒出热气,一股焦胡味传了开来,如画眉目转眼间便扭曲翻转融化。
不知为什么,即使那烧的只不过是张面具,卫忧却还是感到没来由的心痛,转过头,目光直直看向温碧城:“为什么说,我和她之间,绝不可能再重新开始?为什么?”
温碧城尚未开口,先自摇头叹了一口气:“卫忧,看来即使我易容成水姑娘,模拟当时情境,助你回想当日,却仍然还有很多事,是你不曾回忆起的。”目光凝定在卫忧身上:“即连你脸上的这块伤疤,你也不知是怎么留下的么?”
他一说,卫忧不由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右边脸颊上的那块伤疤,伤疤已经结了痂,摸起来凹凸不平、硬硬的一块,可是不知为什么,当手触到那条寸余长的伤疤时,脸上还是会有隐隐的疼痛。
温碧城看着,又摇头叹道:“可惜。卫忧,你本来是个绝世美男子,若非脸上那块伤疤,简直可以算得上完美无缺。”眨了眨眼睛,添出一丝戏谑之意:“我若是个女子,说不定也会喜欢上你,甘愿为你要生要死呢!”说到最后一句,眼中那抹调笑却又变了,变得竟有些阴狠怨毒,却又转瞬即逝。
卫忧拄着剑,慢慢在篝火旁半跪了下来,鬓角的发丝缕缕垂落,挡住了他的眉眼,这次连温碧城,也看不透他的表情。其实聪敏如卫忧的,或许已该想到,有谁能在武功傲绝天下的卫忧脸上刺下,那伤痕,是出自一支至多两寸长的利器,能用如此小巧的武器刺伤卫忧的脸,除了至亲近之人,他人又有谁能做到?
卫忧此刻或许已该明了:刺伤他脸颊,留下永世不可磨灭的伤痕的,就是水宛月!
那么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温碧城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忽然又觉得有些微的快意与享受,抿了抿嘴,手腕一抖,一幅薄薄的白绢自袖中飘出,落在卫忧面前。
那是一幅同卫忧方才画的美人插钗的白绢一模一样的丝绢,甚至就连画上的美人、情态、动作、眼神,都一模一样,纤毫无差。
除了另外的那一幅白绢上多出了两行词:
杨白华,飞去落谁家?托寄乌衣双燕子,红巾乌桕可好吗?呢语不应答。
杨白华,踪迹总偏差。不是泥中飞不起,便是枝头轻轻挂。相失已天涯。
那首词的笔迹不同于炭枝上的黑,而是笔墨所写,显见是后来添上去的,字迹宛然,仿似出自女子手笔。
卫忧低头看着那幅白绢,看着那白绢上的字,慢慢伸出左手,将那幅白绢自地上托起,白色的薄绢忽然在他托着的掌手轻轻颤抖了起来,波动如荡漾不歇的涟漪。他拄剑的身躯也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良久,忽然将手一收,捏起了那幅白绢,仰头:“温碧城,这就是你你从歌罗驿取走的那件蓝若冰寄存的东西?”
“不错。”温碧城点头:“之前我未给你,是因为时机未到。现在你看见它,虽然不能令你完全恢复记忆,但想必也会令你明白许多事。”
“我不明白!”卫忧忽然低低吼道,那声音绝不象是出自喉间,而是发自一个人的肺腑,他的人忽然一直,站了起来:“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么做,我也不明白蓝若冰为什么要那么做?我不明白紫烟为什么要那么做,”说着,他的眼神凌厉,看向温碧城:“我甚至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真的不明白么?还是不想明白?”温碧城叹气:“水姑娘之所以要刺你一刀,这答案或许只有你自己知道,又或者你自己不知道,却也只有你自己才能找到。蓝若冰之所以明知你的过去,却还是不肯将这幅画有水姑娘头像的画像留给你,是因为作为你的朋友,他不想看到你再为这个女子受伤。而紫烟为什么要先下食忧蛊令你忘记过去,等你想要去寻回时却又拼命阻止,毫无疑问,是因为她喜欢你,便不允许你的脑海里再有这么一个你所深爱的女子,即便是她的一抹影子,她也不愿留下。至于我,”他长长叹了口气,这才缓缓道:“我既不是你爱的人,也不是爱你的人,又不是你的朋友,我,只是一个想帮你的人。”
他的话音甫落,“呛啷”一声剑响,利剑出鞘的声音锐利得如同割破了风声,卫忧手中抽出一半的乌金剑已架上了他的脖子,语声冰冷:“帮我?为什么要帮我?温碧城,别说你有那么好心!”
乌金剑的光芒闪烁,剑锋锐利得仿似要割破喉咙,温碧城却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人如临风,忽然间缓缓笑了起来:“卫忧,若我说我是你的敌人,我此生的志向便是杀了你,但却要杀死一个完完整整的你,我不要这个只拥有残缺记忆的卫忧,你信么?”说完这句话,他的目光灵动一转,眼神又变得春水般温润。
卫忧沉默着,仿佛已被他说动,忽的剑锋一紧,道:“你若想帮我恢复记忆,当日却为什么设下连环计从歌罗驿骗走这幅画有水宛月画像的白绢?海中棠是否也听命于你,将紫烟抓走了?”
温碧城唇畔一动,微微笑道:“卫忧,你难道忘了,你身上被紫烟下了迷迭香,无论你走到哪里,走得多远,只要一放出觅香蛊,她一定找得到你。而她,是绝不会让你找到过去的真相,也绝不会让你看到那幅水宛月的画像的。我只有先取走画像,再让海中棠将紫烟从你身边带走,你才有机会听我用这种特别的方式,跟你讲你跟水姑娘的故事,不是么?”眉宇一轩,逆着剑锋侧脸看向卫忧:“那些人,千方百计地阻止你找回过去,只有我,是真心帮你,有时,一个真正的敌人胜过许多朋友,敌人之间,才能惺惺相惜,不是么?”
卫忧还在皱眉,掌中剑却被温碧城抬起手,轻轻巧巧地一推,推剑还鞘,只听温碧城笑道:“卫忧,你若想揭开所有这一切的谜底,想知道你跟水姑娘之间的一切症结所在,那就跟我去一个地方。”
卫忧扬眉:“什么地方?”
江南旧雨楼。
虽然已是初冬,在江南的纷纷细雨中看来,草木还半绿未凋,隐隐青山,迢迢流水,依然有着温润清凉的江南气息。
楼下,依旧有担着担子卖大腕水酒的老汉,楼外,依旧有隐隐的瑟琶歌声,密密麻麻,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连着楼外的凉风疏雨一起扑进来。
自从一踏上这座小楼,一股熟悉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如同针尖,将全身上下每一个骨骼,每一寸血肉,都密密麻麻地刺痛。踩在上楼的木板上,每一步如同踩在刀尖,仿佛行走在身边的,不是那个碧衣长衫的俊秀公子,而是身着红衣鲜艳如珊瑚的水色女子。
冰肌如雪,纤指如水,剪破西窗灯花,去年今日此楼中,有个身着红嫁衣的女子,眉眼盈盈,执心上人之手,妄想着天长地久,与子偕老。
卫忧忽觉得心口一痛,一口鲜血忍不住“噗”的一声喷了出来,弯下了腰,就从地面上捡起那根金钗,它曾斜插佳人鬓,水宛月执它,卫忧作画,也曾在良宵时刻,由卫忧亲自将它插上新娘的发间,而今斯日已远,独留那根金钗,默默无言,光泽闪闪的表面,久已蒙上了尘垢。
卫忧凝视着那根钗子,浑似忘了身边温碧城的存在。楼顶悬挂着几盏红色的灯笼,照得夜色中的小楼一片馨红,灯光下,钗尖上有一丝暗红色的血迹,卫忧用指尖刮了刮,便如泥般剥落了下来。
卫忧的右颊忽然觉得一阵刺痛。
是的,就是这根金钗,新婚之夜,他却被交杯酒中所下的**迷晕了过去,却又在一阵椎心的刺痛中清醒过来,睁开眼,便见身着大红嫁衣的水宛月,坐在他身边,手指拈住金钗,钗尖犹有鲜血滴落。
“为什么?……”在那一刻,他忽然预感到某种不祥之兆,急忙弹身而起,身体却是虚软乏力,只一落下却又浑身酸软,整个人几乎跪在了地面上。
但他的人才一跪下,立刻被一双红袖手扶住,卫忧粗暴地挥开:“不要你管!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惊怒之下,他的力气竟然大得惊人,一挥手,对方“登登登”连退几步,身躯撞翻了背后的椅子,跌坐在地上,鲜红的嫁衣委了一地,她就在那片触目惊心的红中望他,眼中有泪盈盈欲滴:“卫忧,我并没有要害你……”
“没有?”连她哀求的话语,都被卫忧粗暴的语声打断:“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陶大小姐!”话一出口,跌坐在地上的两个人忽然间同时怔住了。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了,卫忧?”水宛月望着他,眼中有无可挽回的伤痛:“我早知道这一天必定会来临的,”她的嘴唇颤抖如落叶,泪水哗哗地流下:“我早知道的……”
面对她的泪水,他知道自己必会心软,只好狠狠心,用力别过头:“你曾告诉我你是自小在尼姑庵中长大,因为在你出生的时候,有个游方僧人为你算过一卦,说是在你二十岁时必有一死劫,若躲得过则可享长寿,一生平安,化劫之法便是送到清修之地,不见外人,到了二十岁时方可还家。你的母亲素来信佛,于是便将你送至尼庵,果然,”他咬了咬牙,虽然尽力不去面对,眼前浮现的却总是她那清淡如月的脸:“果然养成了超凡脱俗的气质,冰雪不染尘。”
“卫忧……”她已经泣不成声,却还是阻挡不了他接下去的话:“但还是有人提醒我,象你这么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必定有着与众不同的来历。于是我便让蓝若冰带着我为你画的那幅画像,四处暗中寻访。以锦衣蓝家的势力,自京城延亘至塞北江南,偏远荒镇,一个月之后,传来的结果却是惊人,”他咬了咬牙,终于狠狠心回过头,直视着她:“你竟然是与我父亲卫无霜一起出发去寻‘焚石秘卷’而未归的陶阳的女儿!”
“卫忧……”她在他的语声中几乎已哭成一个泪人儿,拼力摇头,却听得他冷冰冰地继续说下去道:“我父亲与他的好友江南七宝刀陶阳一起出发去苗疆寻找死在断天崖的伊梦斜遗下的‘焚石秘卷’,两个人逾年未归,江湖中都不知出了什么事,直到我查出你的身世,便立刻派人星夜赶往苗疆,查出更为惊人的结果——在那里,只在一处十分隐僻的荒山岭中找到了埋有我父亲尸骸的坟墓!”
他深深叹了口气,胸口中有压抑不住的悲愤:“既然如此,最显而易见的结果是,我的父亲和你的父亲同时找到了‘焚石秘卷’,你父亲想一人独吞,便杀了我父亲,又怕被江湖知晓,引起争夺追杀,所以偷偷躲了起来。”他闭了闭眼睛,仰天叹息一声:“那时我就在想,你在那么偏僻荒远的深山古庙中遇见我,怕是没那么凑巧的事罢?可我终究心存幻想,以为你肯嫁我,至少有一分是爱我的,只要有一分,我卫忧就算因此而死在你手上,也心甘了!”
“我……”水宛月低下了头,一串泪珠子滴下眉睫,连忙抬手指抹了抹,站起身,想要扑过来,却被长长的新娘裙摆拖住,一个踉跄,重又跌落,但是这次,她的身子却忽而一轻,跌落在卫忧张臂接住的怀中,刹那间心头暖意融动,张口道:“卫忧,你听我解释……”话未说完,却被卫忧抬指捂住唇畔:“不要再说了,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求求你……”双臂用力,将怀中的女子紧紧拥住,感觉到她在他的怀中轻若片羽,仿佛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可是那又如何?只要能有片刻的相拥,便胜过朝朝暮暮,生生世世。明知这份相拥是多么难得,这刻坦诚相对是多么可贵,上一代的生死仇结,便如一道铁门槛,将他们拦在门的两边,可是勇敢如卫忧,坚贞如水宛月,又还有什么是不可以跨过的?
在那一刻,卫忧直觉到,他是要将怀中这个人儿用力抓在手中,再也不放手了。当小楼里突然亮起一片刀光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一切皆是妄想!
第一道的刀光一亮,便将桌上红烛压得一暗,紧接着三五道刀光亮起,跟着又是几道闪亮的刀光划过,催生起满室浓浓杀意,小楼上刹时寒气逼人。
来的都是一流刀手。每一个人的刀都快、狠、准。而且他们并不是从外面来的,而是直接伏在小楼的檐角、窗下、瓦上,仿如一道网,破开砖瓦窗檐而来,将卫忧牢牢网在刀光织成的网中心。
第一道刀光扑来的时候,卫忧双手还抱着水宛月,而身为新郎的他,并未将剑这等凶器带在身边,所以那一刀从背后自上而下劈至,他便只有紧紧抱住怀中的人,生生咬牙以痛部挨了这一刀。然后趁第二刀起的间歇里,一掌将水宛月用力推开,同时一掌反手至背后,准确无误地握住那人执刀的手腕,往前一带,立时将那人带得翻转了过来。
他本想趁势夺刀,却不知旁边有两人从左右双双攻到,令他不及动手,而第三人则一刀砍下同伴握刀的右臂,刀自断手中跌落,卫忧空手以一敌二,左带右打,却忽然间发现,今晚来的这些人,全都是以死力拼的刀手死士!
他们动刀的方法,与一般习武之人绝不相同,刀出则既猛且厉,极少采取守势,对待失势的同伴,跟对待要下决心除去的敌人,全没什么两样。这种打法,再加上他们的人数,的确已将卫忧死死困在局中。设计伤害卫忧的人显然已将他了解得透彻,必要以这必死之局,困死卫忧。
满室刀光,红烛人影摇晃,卫忧身上已受了数处刀伤,可是他并不怕,只要水宛月还在,他就什么也不用怕,一场浴血奋战之中,他一心一意只想知道她受伤了没有?那些不长眼的刀尖有否落到她的身上?
可是他错了。
他忽然间发现无论那些刀手死士怎么拼命,怎么出手不留余地,他们的刀却总是小心翼翼地绕过她,仿佛生怕伤了她一根头发。一刹那间他忽而明白:这个死局,根本就是他今夜的新娘,他拼死要保护的她布下的!为了怕卫忧寻仇,为了怕卫忧找到她的父亲陶阳,替死在他手下的父亲卫无霜报仇,对方早已不惜杀了他!
他的目光在凛烈的刀光中寒得骇人,他的长发在刀锋破空中扬起,他的双拳在交错如织的刀影中握紧,在那一刻,他忽然如同一尊不死的战神般,凛凛向着层层交织的刀光之后的她走去。他要她一句话。即使是以死去换回这句话。
他向着她走去,目不旁骛,有人扑着向自左侧砍至,他想也不想,一掌向那人击飞,尽管左臂上同时也受了对方重重的一刀,有人从头顶自上而下扑至,他仍然还是一掌,将那人打得筋骨尽碎,尽管肩上留下了深可见骨的刀口。他一步步往前走着,每前进一步,身上便要多出一两血伤,等到他那样走到她面前时,他的人已如同站在血中,面上被她以金钗刺过的伤疤裂开,血流了大半片脸,使得那张原本刚毅秀美的面孔此刻惊怖异常。
他的脸就在她的脸前,相差不过两尺,他看着她惊恐骇异的眼睛,那双曾经令他心动魄移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无法言述的惊悸,心伤,难过。
“为、什、么、要、这、么、做?”说七个字,就是七刀,斫在前胸、后背、手臂、膝盖、腿上,他没有还手,血淋淋地站到她面前,他只想问她这句话,一句话,七个字。“不要……”她面上的泪水如乱珠滚过玉盘,他奇怪地竟从她流泪的眼底看见了哀痛,可是还未听完她的话,膝上的刀伤剧烈发作,他的人忽然一软,跪倒在地,倒在地上的时候,他的手正好捡到了一柄乱战中被击落的钢刀,他下意识地握在手中,最后一次站立了起来,刀尖对准了她的心口:“为什么要这么做?”
身后还有刀起刀落,砍在背上,划破肌肤的声音如同风声,可是他却好象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面对的只有她,他的眼睛只看着她的眼睛。
如果不能同生,那就共死吧,这样也很好。他们注定是不能相守的穷途伴侣,所有的一切,到最后一步,都油枯灯尽。
他手中的刀挺起,刀锋直指她的心,刺破她的血色嫁衣,在将要抵达她心窝的一刹那,他忽然间后悔了,心痛了,——他终究是不忍心看她死的!握刀的手一滞,刹那间的犹疑,一股暗力忽自肘部伸起,推动他的手不自禁地往前边一送。
“扑”地一声,血花飞溅,满天艳红的血如雨如花,纷纷洒落,隔着血雨的两个人,凄凉相望,仿佛隔了一生一世般那么遥远,又仿佛从来没有的接近——“卫忧,我、爱——你……”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无须解释了,只这五个字,已足够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鲜红的嫁衣忽然萎顿,仿佛红花在暗夜里凋谢。
卫忧忍不住伸出手去够她。
她却在他碰到她之前颓然倾下。
他终于还是抱到了她,在她坠落的那一刻,但她的身子一直往下沉,似乎地底下有一股绝望的力量在把她往下拉。
她在他的怀中睁开眼睛:“我想去看泰山日出,和卫大哥一起。”
——看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就是新的一天的来临,人生,也便就有了新的希望。
——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便将会重新开始。
卫忧拚命撑住自己的脚,盼她继续对自己说话:“好,卫大哥这就带你去。”
水宛月躺在我臂弯里,扬着脸,水一般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雾气,喃喃道:“天红了,为什么天那么红,连小楼里,都红起来了——”
卫忧转过头看窗外。
天地清明。
无憎无怖。
“别怕,是太阳出来了,映红的。”卫忧拼命咬着牙,哄她,却不敢看她的脸。“是太阳升起来了。”水宛月脸上慢慢漾开一个水波般的笑魇,然后她的目光起过卫忧的肩头,久久凝定在一点上。
要等上一会儿,卫忧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轻轻摇着她的身子:“宛月,太阳升起来了,你看啊,宛月,宛月!”
身后却没有了刀声,所有的刀手都住了刀,仿佛有人突然喝止了他们,一室静默悄然,只听见衣袂带风的声音,有人自背后款步上前:“她死了。”他的语声沉静冷酷,却含着一贯的清冽。
卫忧没有动,没有转头,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抱着水宛月的身体,直到那人碧衣长衫的身影,停在了他的面前。
“她死了。”他忽然抬起修长白皙的手指,伸手抹过他怀中水宛月的眉眼,替她合上双目。
他只说这三个字。可是——
以天为证,这三个字胜过世上最快的利刃,一瞬间将卫忧的身体刺得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