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番外之姚远阳

姚远阳第一次见到陈辛, 是在清晨的湖边。整个校园里弥漫着腊梅的冷香,令人倍感清新。小湖边的亭子里围满了人,一曲清幽婉转的梅花三弄流水一般缓缓泻出。他顿时就迈不开脚步了。

最后一个音符挺停止的时候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 姚远阳手都拍麻了, 还停不下来。人群散开, 一个身着汉服襦裙的女孩子握着笛子巧笑向大家致谢。衣服是雪白的, 一枝红梅傲然怒放。恬淡与热烈的两种颜色, 结合得那么完美。搞建筑必须要懂美学,姚远阳看过好多遍李泽厚的美学三部曲,但没有哪一遍能比得上眼前的汉服姑娘带来的巨大震撼。

他很快就得知, 汉服姑娘叫陈辛,学校汉学社的顶梁柱,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陈辛。这个名字就这样印在他脑子里。

第一次正式接触是在迎新晚会, 文学院的迎新晚会。姚远阳有几个同学是文学院的, 他跟着混进了会场。陈辛当晚也是一袭汉服,纤纤素手擎着一支竹笛, 全场鸦雀无声。

晚会结束时,姚远阳流进后台,陈辛刚换了衣服卸了妆,后台暖气很热,她只穿了一件长款毛衣, 看上去纤柔静好。

“你是陈辛同学吧?”他明知故问。

“我是, 请问你是谁呀?”

“姚远阳, 建筑院的, 跟你一样, 也是新生。”

“噢,你好。请问你找我有事?”她怯怯地问。

“是这样, 我略通音律,你刚吹那首曲子很好听。可是……”姚远阳故意吊起她胃口,“好像有一处走调了。”

“啊?”她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可以说她吹得不好,可说她走调……她不相信。

“也可能是我听错了。”姚远阳狡猾地提议,“要不,你再吹一遍给我听?”

她蹙眉,略一犹豫,“好。”

湖边很安静,与领导走后乱作一团的迎新会场形成了鲜明对比,灯光泻在湖面,流金碎银,摇曳生姿。

《鹧鸪飞》的悠扬旋律轻轻扬起在湖上空,如仙乐,又如陈年佳酿,姚远阳醉了。

最后一个音符终止,他意犹未尽,怔愣片刻方回神,谎话说得面不改色,“太美了。抱歉,方才是我听错了,真是对不起。”

“没关系。”陈辛松了口气,只顾高兴,哪里会去深究他说的是真是假。

那晚,他得知,陈辛的爷爷是个多才多艺饱读诗书的人,她的才艺都是跟爷爷学的。她告诉他小时候爷爷整天牵着她走街串巷,买棉花糖,买绿豆糕……姚远阳很是羡慕,有这么好的爷爷,该有多幸福。哪像自己的爷爷,就知道拎着扫帚盯着他学习,逼他做不愿做的事情。从小到大,他就没怎么快乐过。面对眼前这个巧笑盼兮的女子,他头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可怜。

那以后,他隔三差五来找陈辛,仿佛她是太阳,他要一刻不停地吸取光源。终于在大二开学时,他忍不住挑明了。陈辛的第一反应在他眼中可谓十分可爱,她抱着一摞书,哗啦一声掉在地上,目瞪口呆。

他微笑着捧起她的脸,滚烫滚烫,像煮熟的苹果,红得能掐出血来。

“你愿不愿意?”这是头一次向女孩告白,内心忐忑不安。

水眸婉转,她吞吞吐吐半天,末了,丹唇轻启,“我、我愿意。”

他如沐春风,那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

姚家算是C市的教育世家,从前清算起已有百年荣耀了,姚家老爷子把家族荣誉看得比命还重,拼铁了心要把子孙一个个往有出息上的道上逼。他从不会问他们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姚远阳拼了命也要逃离爷爷的掌控,高考他去了外地一所大学,爷爷是念在那所大学和C大不相上下的份上才勉强同意。可是出国留学就绝对由不得他,爷爷拐杖一敲,要嫁人没有哪个敢说半个“不”字。不得已,尽管万般不舍,他只得暂别陈辛。

倘若有预知世事的本领,就算爷爷打断他一条腿他也不会出国,可惜,世间没有如果。

在国外的每一天都是在思念中度过,过了一阵,他严重怀疑自己这个样子是否能毕业。于是,他发奋读书,只为能早点回去见到她。

方青正是在这个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闯入他的生活。起先他以为只是偶然,只是意外,不甚在意。可后来当妈妈几乎一天一个电话问他觉得方青怎么样时,他才意识到事情不简单,当即非常严肃地告诉妈妈,他已经有女朋友了,他非常爱她,除了她不会考虑任何人。

妈妈顿时无语,半晌,方重重叹息,“儿子,你趁早和那姑娘做个了断吧,为你好也为她好,你拗不过爷爷的,想想你小姑,那么厉害的一个人都拗过爷爷,你觉得你行么?”

他一怔。小姑算是他们家比较特立独行的人,她不满爷爷给她安排的婚姻,甚至不惜以死相逼,可最终还是顺从爷爷,她嫁到了高门朱户。

心一横,他说:““我死都不会同意和方家联姻。”

他同样也是这般决绝地告诉方青,熟知方青毫不在乎地说:“你以为我们方家是纸老虎?但凡我方青看上的东西,绝对跑不了。不信,咱们走着瞧。”

他讨厌极了这个骄傲的千金小姐,在他眼中,她无非是仗着家底飞扬跋扈,什么内涵都没有。他万分思念陈辛,越是思念就越是提醒自己要更加迈力读书,好早点回去见她。

方青依旧每天都在他眼前晃悠,时不时地十分“友善”地提醒她,他做的一切抗争都只会是徒劳,他爷爷绝对不会由他乱来。

他充耳不闻,继续埋头苦学。终于可以回去见陈辛了,他激动地一整夜没合眼。

她还是那样娴静,那样善解人意,他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离她那么远了。可是爷爷迫不及待给了他个子下马威。他本想留在他们读的大学任教,可是校方含糊其词地拒绝了。

“为什么?”他各项条件都符合,他们凭什么拒绝?

“小姚啊,”院长别有深意地告诉他,“年轻人还是要多考虑考虑家人的。”

一句话让他恍然大悟,爷爷是要逼他回去。他愤怒,拿着简历到处投,他就不相信他们家真有这么大本事能断绝他的生路,事实证明他想错了,即使他们家没这么大本事,方家绝对有。

两个月后,他带着陈辛回到C市。他需要一个饭碗,来养活陈辛。进了C大,他直接被方青父亲要走,在他坚持之下,陈辛做了辅导员。当时陈辛毫不知情,只当是跟他回他的家乡,合情合理,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可是一天天的,他一直不带她去见父母,这未免太不和情理了。她终于忍不住问,他支支吾吾搪塞过去。她那么聪明,如何听不出其中隐情,再三追问之下,他终于讲了实情。

她震惊无比,那样简单的一个女孩子,从来都以为爱情就是你爱我我爱你这么简单,哪里料到这么复杂。

姚远阳又心痛又自责,“你放心,我绝不会妥协的。”

嘴上这么说,可是爷爷一天强硬过一天,父亲坚决地要求他和陈辛一刀两断,母亲整日整日叹息。他感到五岳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肩上,在陈辛面前一度强颜欢笑。

幸好,她足够坚强也足够善解人意,从来不逼他做任何保证,而是想尽办法宽慰他,放着这样的女子不娶,绝对天打雷劈。

可同时,方青像无孔不入的苍蝇,没完没了缠着他,还时不时刺激刺激陈辛,他快崩溃了。生来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这么无能。还好,陈辛像绵绵不绝的山泉,给他力量。

爷爷终于坐不住发威了,把他关起来,给吃給喝,就是不让出去,不让他去见陈辛。一天两天他能坚持,可是三天四天……一个星期,面对黑黑的小暗房,他崩溃了。

换取自由的代价是在结婚证上签字,看见那个红本本的时候他晕了,迷迷糊糊,有人拿着他手签了字。清醒之后,悔不当初,可为时晚矣。

“这几天你去哪儿了?连个人影都找不到。”见到他时,陈辛忍不住嗔怪。

想到她无怨无悔等了这么多年,眼圈一红,他搂紧她再也说不出话。

那么残忍的事实他如何张得了口?方青说她有办法,保管不会让他尴尬。

他断然拒绝,“我会相信你么?”

她笑笑,“你别无选择。”

良久,他点头,同时郑重警告,“不许你伤害她,否则我绝不放过你!”

““你尽管放心。”

不知道方青干了什么,陈辛果然没再找过他,就算她出现在面前,他有何面目见她?

无意间,听到她受伤了,他按捺不住想去看她。可事到如今,哪还有脸见她。他生生忍住。

没几天,她班上的学生把他围住揍了一顿,他很开心,终于有人替她报仇了。他忍着痛,心想:打吧,不要停,打死才好。

看见她臂上打着石膏,他心痛难忍。可是已经没有了问问她疼不疼的资格。

对这场群架的处理,完全是按照方家意思来的,目的是逼犹陈辛。姚家也很高兴,据说爷爷已经暗暗筹备婚礼了。

得知陈辛要走,他发疯似的见她,可被那个小姑娘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你是来告诉她你有多大苦衷你是被逼的么?是啊,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只为减轻一分负罪感?

她走的那天,他就躲在树后面,眼睁睁看着那个姓魏的年轻老师帮她提行李,她没有全好的手臂挎着一个手提袋,他又心痛又嫉妒。可又有何资格嫉妒?

他和方青的婚礼终于到来了,那天他如同一个木偶玩具,任人打扮。爷爷笑得脸上的皱纹一条条裂开,父亲眉宇间也是掩不住的笑。母亲忧心忡忡对他说:“就当是演戏,你好好演,好不好?“

宴席上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因为他发现每个酒杯里都有陈辛的笑脸,把她喝进肚子里,她就跑不远了。

酒喝多了痛不欲生,他跑进卫生间吐了又吐,有人拿给他一杯水,他道了声谢谢。漱完口抬眼一瞧,竟是小姑。

“我以为你是坚强的,我没能做到的事,你会替我坐到,可没想到,终了,你也没能拗过。”

小姑神情不胜凄绝,看着她,姚远阳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后半生。

那晚他一醉不醒。

结婚不到一个月,他和方青已经吵了好几架。将就着过了一年多,他心脏已经超负荷了,索性搬到了学校住。方青不依不挠跑到学校,又吵又闹,公寓里能砸的不能砸的,全被她砸了个稀巴烂。他拿了外套,摔门走人。楼道里每个房门前都露着一颗脑袋,每双眼睛都不怀好意地笑着。十一月份的晚上,他穿着大衣在树下站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睁开眼睛,妈妈正拿着勺子喂他喝水眼泪噙着泪。

“儿子,你要实在痛苦,就离婚吧。去把那个姑娘追回来,我去求你爷爷。”

有了母亲的理解和支持他轻松不少,身子一好起来他就提出离婚,这下惹恼了方家。

他参与设计的一个楼盘出了问题,本来不是他负责的部分,却硬是有人把责任扣在他头上,而且找来很多人证。他百口莫辩,连爷爷都不管不问。他明白,跟姚家的荣誉比起来,他这个孙子根本什么都不算。方家和爷爷连手教训他,迫使他打消离婚的念头。可他抱定了不成功即成仁的决心,半步不让。

最后,林和清帮了他。不知他找了什么人,总之方家也挡不住。终于如愿拿到离婚证,他蹲在民政局门前笑了半天,直笑到流泪,他发现他这辈子就是个笑话。

他立刻去找陈辛,可是她身边已经有了魏老师。他痛不欲生,想要挽回她,可魏老师这么多日子的付出不是假的,陈辛那么善良的人是绝不会辜负他的。

“你对他是感激不是感情!”他不甘,拼命想唤回她。她却十分冷静,“这重要么?我爸妈喜欢他,我感谢他,这就足够了。何况,谁说感激不会变成感情呢?最重要的,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对我不离不弃。我老了,耗不起了,我只需要一个温暖稳固的依靠,对我好,对我爸妈好。”

不离不弃,字字诛心。

他后悔,当初若是再坚强一点点,带她走的远远的,走到天边,总会有一片土地收纳他们。

他痛哭失声,求她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她哭了。

哭声把他带回过去,从湖边初见到现在,这么多年的点点滴滴一一浮现在眼前。忽然间,他释怀了,已经辜负了她这么多年,不能再扰乱她好不容易静下的心。于是他选择退出。

打听到国家有一期对外原建工程,他毫不犹豫报了名。凭借出色的才能,他一眼被相中。临走前,得知她的婚期,虽没受到邀请,但还是去了。

穿上婚纱的她美得惊心动魄,他痛惜,这美原本是属于他的。可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牵着别人的手。

他写了一封信,告诉她他要走了,希望能再见她一面。

看着林和清把那封信拿走,他满怀期待,又怕希望落空。

那一晚,他在酒店房间里喝光了一瓶又一瓶烈酒,第二天头痛欲裂,可手机响起时他立马接通。

她端坐在小区的餐馆里,明艳不可方物。他明白,她终于离他而去了。

她绝口不提魏老师,亦不提他要离开的事实,仿佛两个多年的老友,闲话世事。

最终,他先提出,“我都要走了,把他叫出来见个面吧。”

似是没料到他会提这个要求,略一犹豫,她掏出手机看看,“没电了。”

“用我的。”他递上手机。看着她那么熟练地拨下一串数字,一阵钻心的疼痛险些令他捏不住筷子。

魏老师很快便跑来了,看着他眉间浓浓的焦虑之色,姚远阳忽然就理解陈辛了,唇边笑容一点点绽开,他放心了,可以安心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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