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拍毕业照的时候,吴月池和许多人都拍了照,和我拍,也和其他之前并不熟悉但说过话的同学拍。她也让我给她拍了很多单人照片。
她之前很少拍照,一下子便拍这么多。我们挑选好照片,发了朋友圈,然后继续准备毕业的事情。
毕业季在夏天的缘由或许是因为夏天是热烈的,因此放大了本就强烈的情感,甚至是吴月池这样寡淡的人,也不免忙于认识自己和他人。
我认为自己是吴月池唯一的挚友,她这个人似乎不太懂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因此经常气馁,也没有建立太多联系,终于在临近毕业幡然醒悟,此后便经常游走于校园的溪边湖边看日出日落、和同学们吃吃喝喝。之前她总是泡在图书馆,沉浸于史诗里几千年前的壮阔落日,对周围的事物迷迷糊糊,但现在她突然发现“认识你自己”的第一步应该是感知身边实体的世界。我以为她性转了,但转念一想,在传奇的落幕,一切联系、爱恨纠葛和矛盾都会结束,也就是说,临近毕业带来一段纯粹的真空时段,在这个时段里一切都被放下,因此吴月池可以更接近人类交往的本质,因此实际上她并没有跨出舒适区,而是这个特殊的时间点非常适合她而已。
总之,之前和我约的地点不是电影院就是图书馆,但是现在吴月池热衷于和我(当然还有其他之前她并不熟识的同学)打卡各种特色地和小吃。我们就这样走过了城市的大大小小的角落。
然后,我们答辩通过,我们举行毕业典礼,我们收拾行李,我们接二连三地在滚滚热浪里各奔东西了。
准备下一阶段学习的暑假,我给吴月池发了消息。我才想起来,她一直没告诉我她毕业后打算干什么。直到我到了新的学校,她也没回,于是我就忘记了这件事情。
三个月之后,当我已经准备回家过寒假时,突然收到了吴月池的消息。她告诉我,她已经离开了。去哪儿了?她没有回答我。我起初认为她在描述一个地理问题,也就是说她不在她本应该在的城市,但我突然又想到,这是吴月池,所以或许她只是在表明一种生活方式的转变,比如她以后就要像古希腊人一样生活;又或者是她决定自己要住在阿卡迪亚而不是什么其他地方。离开对于她来说有很多方式。但我没想到的是她确实仅仅是指地理上的离开,也就是说,她一个二十多岁的人,突然离家出走了。
在这个年纪,离家出走已经没有太多的象征性效力,因为大多数人本就为了工作或是求学离开家,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不过她说是离家出走,那便是吧。后来,据她说,她先是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山村找了一栋靠近溪边的无人居住的土房子,修整之后买了一些家禽,种了一些菜。不过后来她离开了小山村,到了一座大城市,因为一个全然陌生的大城市才能成为漂泊者精神上最纯粹的荒原。于是她就这样住下了。
三年后,她离开了。这次是真的离开了。销声匿迹,再无音讯。离开前她给我寄了一封信,用牛皮纸写的,有羽毛笔的笔锋,信封用火漆印封着。封面写着:Et in Arcadia ego。我不是很意外,我知道她总有一天会离开我们,只是不知道她是否找到了她的阿卡迪亚?我认为她会找到,或者说,我相信她会找到,甚至,她已经成为了我的阿卡迪亚,因为她近乎愚钝的笨拙只能是来自于这样一个世界的行为准则,在那里,只存在纯粹的心灵——纯粹的善、纯粹的恶,没有中间地带。雄伟的征途被铭记,壮丽的风景被书写;旅人的迷惘被智者轻轻化解,人性的挣扎被人性的伟大征服。没有现代主义的纷乱,只有吟游诗人的呢喃。那确实是她的地方。
顿悟降临于我。我突然意识到“寡淡”对于吴月池绝对是一个错误的形容词。多年以后,同学聚会时,当我问老同学们是否还记得吴月池,他们说不记得了。我说那个上课总是回答很多问题的学生,他们突然有了印象。然后话题就被引向了大家更感兴趣的其他地方。我的脑海中无端地将吴月池与盖茨比的形象重叠。她是热切的,但因为是笨拙的,所以她的热切总是藏在心里,很少被人看到。她向往的古典主义,或许只是因为距离我们过于遥远而成为她逃避的选择,向过去回溯,带着浪漫主义的勇气,就像盖茨比相信着绿光。“我们始终追它不上,但没有关系——明天我们会跑得更快,把手伸得更长……等到某个美好的早晨——
于是我们奋力前进,却如同逆水行舟,注定要不停地退回过去。”
“So we beat on, boats against the current, borne back ceaselessly into the past.”
那么,我想,就让我回忆一下我们在文学系度过的日子。或许吴月池的离开是早已注定,但我至少应该直面这些回忆。因为,似乎,我也在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