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

我望着面前这个人——这个直挺挺躺在一张破旧竹榻上的人——他也正望着我,可他的眼睛里是一片令人失落的空白。下午两点的阳光,很亮、很烤人,我眼皮都差不多要合到一块儿了,但我撑着不让它合上——我拼命地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

一段时间以来,我心底始终隐藏着一个小小的恐慌——真是很小,但极其固执。它占据了我的心头,自始至终没有挪动过。天知道我压制这个恐慌用了多少意志力,我听见它在我的里面叫喊,我感觉到它在踢打、在撕咬——它要长大,它要压倒我的一切、剥夺我的一切、占有我的一切;我明白事情已成定局,到最后,输家一定会是我,但我不肯承认——我怎么可以承认自己会输呢?我怎么可以承认自己会输给一个莫名其妙的恐慌呢?

我怎么可以承认自己会失去秦庾,失去我一直关心着、在乎着、喜欢着的秦庾呢?

我用尽我的所有力气去压制这个盘桓不去的恐慌,我像一个石块,竭力去压制一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小草——刚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谁知那长眠后苏醒的种子里,居然隐藏着用之不竭的可怕的能量——我要输了,我将被邪恶的藤蔓攥得粉碎;我曾经胜利了无数次,但最后一次,我明白:输的一定是我。

阳光下,我望定他。我忽然发现:一直以来,自己都是那么地离不开他,原来我一直以一股意气支撑着自己,不走开、不放手,因为我不能离开他——我不能离开他。

我是不能离开他的啊——我的心为了要喊出这句话,缩紧到失去了全部的力气,于是那点萌芽的痛楚从心的最里面钻了出来,新鲜而寒冷。

我明白,我正在输掉自己苦心经营的爱——我曾经以为,我一定守得住它,我曾经以为。

我以为……

筋疲力尽,筋疲力尽——我要怎么才能逃出她的搜寻呢?我要怎么才能让她不再来施舍我呢?这真是全世界最倒霉的事。我明白,先是王海燕,接着尾随而来的就是李老师、花老师、樊斌、“青春期”。校长和上亿个副校长、我胆战心惊的爸爸妈妈……在王海燕的身后是整个傻瓜和土豆的世界——这个可悲的地球就活像一个大号土豆。总有一天我也要变成一枚土豆的——这个变成土豆的过程,我已经经历了很长时间。我已经在昏昏欲睡地变成土豆了,一切都从认识劳什子的王海燕开始。

我忽然非常非常想骂人。我觉得睁开眼睛看到她就算我彻头彻尾完了蛋了。为什么在我睁眼的一刹那,吉吉就像鸟儿一样地掠过了我的脑门子呢?!为什么偏偏是王海燕,又是王海燕,还是劳什子的王海燕呢?!我只想骂人,大骂一场。我曾见过樊斌做精彩纷呈的现场演出——他骂起脏话来简直像相声演员报菜名,谁也想不出他平时居然会迟钝成那种样子是什么道理。可我呢?我到现在才悲哀地发现,自己一句脏话都骂不上来。

“妈!”——我渴望能把这两个字骂得像樊斌那样气壮山河而趣味十足,可结果,我努力了半天,却只张了张嘴——我真像一条价钱便宜、要死不活的白鱼,躺在菜市场搁浅的脚盆里,眼巴巴地盯着人家的下巴颏儿,吐出了无聊生命中最后几个王八蛋的泡泡。

“秦庾!”

我站在他的面前,再次开口叫他。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一声连着一声地叫他的名字,我只是希望叫他一次、再叫他一次——不知道这是倒数第几次,我能够站在他的面前叫他。我凝视他空无内容的脸——他和我,已经成了陌路人吗?从前的一切,那点点滴滴的小片断,都要一笔勾销吗?但是现在,我在这里,看着他,依然觉得如此亲切、如此感动,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应当促使我离开他,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够解释他的漠然——他对牢我的面孔上,简直就写着“嫌恶”这两个字。我看着他,心已经凉了半截。一种对失败的强烈直觉篡夺了我的勇气,我都弄不懂是什么促使我一个人乘了车来到这里——难道我有力量把一个这样的秦庾带回去考试吗?这么久了,我到底算是他心目中的什么啊?

太阳又热又亮。我怀着一股被阳光晒得越来越膨胀的绝望,执拗地凝视他。我失意,失意得简直想就地坐下、放声大哭。累了,我真的累了。

“秦庾!”

他懒洋洋地从竹榻上直起身子,连姿势里也充满了嫌恶,仿佛他对自己的躯壳离我这样近的事实感到极端愤怒,而想赶快从躯体中挣扎出来,跑得离我越远越好。

“干吗?”他的声音遥远得令我吃惊,完全像从电线杆上高高挂着的喇叭里往下播音,带着深深的远离、隔膜和藏匿,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高不可攀。

“秦庾——”我克制着越来越无法克制的恐慌答道,“你忘了,今天应该参加考试。”

他别过头,瞅瞅黑黝黝的门洞,嘟哝了一句什么。

“什么,你说?”

他猛然翻身跃下竹榻,步子很急地朝外走了几步,两眼盯着静静流过的河流,并不吭声。我没有勇气跟上去、站到他的身边——我多想那样做,多想和从前一样熨帖地走在他的一旁,享受令人愉悦的午后散步……但是我没有勇气,我怕一挪动就会克制不住而颤抖起来;我能感觉血液在血管里冰凉地流动,心里的火热正慢慢蒸发入空气中,一去不回。我从头到脚都是湿冷的。

河水也在流走。静静地,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一去不返了。

我死活也搞不懂,她为什么喜欢不停地叫我的名字。我这女里女气的名字究竟有什么好叫的?我这女里女气的人究竟有什么好看的?我真是打从刚一生下来就注定要落得个倒八辈子大霉的下场。

我从竹榻上站起来,尽量避免着接触到她的眼光或者是她本身。我面向河流,吃不准接下去她会说什么或者做什么,我甚至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她根本没有来——现在我转过身去,会发现她没有来过……为什么这一切不可以是一场梦呢?如果这几个月的事情完全是场梦,那我真该谢天谢地,死也不后悔了——或者,如果樊斌根本是个虚假的人物、王海燕根本是个虚假的人物、我的父母从来就不认识我,也没生过我这倒霉的儿子——那该多好!如果这恐怖怪异、塞满土豆的破学校压根儿就没存在,那该多好!可惜的是,我也有点知道,眼前的玩意儿十有八九是真的。

只有王海燕这种人,我在这里她也会在这里——我忽然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她亲手安排的,好让她满世界把我像赶鸭子似的赶来赶去——对了,我可能还是只旱鸭子。我并不是故意把她想得如此恶毒,也不是故意要厌恶她,我只是控制不住地这么做——我烦了,我倦了,我恨不得把什么都扔了,都扔了。我最好能把自己也扔了——也许我可以抓着自己的头发,像投标枪那样把自己抛出去,让自己倒插在太平洋中的一个荒凉岛屿上。那样的话,我就不用再遇上任何一个人了,也就没有让人害的危险了。

消失,消失,消失——我不明白“消失”这两个字为什么仅仅对吉吉才显得轻而易举:她想什么时候消失就什么时候消失,她可以和这土豆似的世界毫无瓜葛,而我却死也不行。我面对着河流,那里肮脏的气味一阵阵自觉地往鼻孔里钻。我想立刻解脱,我想完全摆脱王海燕。可能她还毫无预感,或者预感到了还呆着不信。我对不起她,我确实对不起她,总的来说她很好,而我很不好——只是,我又对得起谁呢?

他的姿势里有一种深深的、深深的退缩。我丧气地望着他,舍不得把眼光移开——我觉得已经没有希望了。隔着这些距离,我看不清他。阳光在我的眼睛里燃烧,那股小小的火焰一直烧到我心里去,我整个人随时可能化成一段焦炭。

那似乎是很久以前了,那时,也在这个地方,也在这条河边,我可以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听见他。而现在,在同一条河边、面对着同一个人,一切都变了——我无法看清他,无法看清。我好像根本不认识他,并且从来没有认识过他。我叫他,他不回答;我伸出手,他把手紧紧插进口袋;我向他走过去,他立刻往后退,退,退……

现在他已无路可退,我也无路可进了,一切将完全结束、无法逆转。

河水永无止尽地流,纷纷沉淀到底的泥沙,却再也不会挪动了——这就是完完全全的结束。我曾经是多么固执、多么坚强,我曾经拼命地想去抓紧他、看清他,但是我没有做到。水总是水,掬了捧在手里,它会潺潺地流走;攥紧它,它反而流得更急——水总要流走的。我把大学像石块一样紧紧地握住,秦庾却像水似的流完了最后一滴。

“秦庾,”我鼓足勇气说,“跟我回去考试吧。”

我忍不住,一定要试一试。即便他已经远得不能再回来,我也要把他带回考场。

“秦庾,你快实际一点。回去吧,再晚就来不及了——这是你的考试啊秦庾,秦庾!”

他没有挪动、没有回头,闷闷的声音活像从后脑勺发出来的:“已经晚了,不是吗?”

我往前走了一步,紧紧盯着他——他没有动。我心中刹那间苏醒了无数的小希望,我想他不再退了,也许,我还能把他拉回来。

“秦庾,快一点。你想想清楚,你到底干吗要跑到这里来?你已经被处分了,你要争取撤销处分记录啊。好吗,秦庾?我来带你回去,我带你回去。都会好的。没有人来怪你,你只要回去开始考试,什么事都不会有的——好吗?好吗,秦庾?”

四下里一片寂静,暴烈的阳光把所有声音都晒化了。我已无所谓担忧,也已无所谓恐慌,在这样昭然的青天白日下,我的担忧和恐慌是久藏于地下而终有一刻得见光明的纸片,一瞬间纷纷零落剥蚀——无所谓秘密,也无所谓隐瞒,我的担忧和恐慌坦白得失去了意义。初夏的微风吹动树叶,间歇地发出阵阵神经质的低语,除去这低语,四周是一片茫然的寂静;我侧耳聆听这寂静,脚底冰凉而潮湿——这样静,静得逼出了阳光的活气。我想再说话,哪怕是再叫他一声也好,可我已没有勇气了。我一直在与心中的恐慌搏斗,这种自相矛盾的战事越激烈,我的勇气就越大——刚才到了搏斗的关键时刻,明知必败无疑的我猛然迸发出一种不可理喻的力量,做了一番最后、最激烈、也最无力的反抗,活像一条迫近死亡的鱼,想要一跃入水,却只在地上半死不活地蹦跶了几下,终于死在自身散发出的腥湿中——现在我不能动了,几分钟前还挣扎在欲罢不能中的我,现在已是彻底地无能为力:对秦庾无能为力、对自己无能为力、对流走的时间无能为力、对消亡的情感无能为力——恐慌一经破土,立刻成长为不可摇撼的参天大树——它被压制得太久了。

寂静。寂静。仍是寂静——

“侬快点帮我死出来——”我突然听到这个尖锐的声音,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是河对岸的一个女人,“哒啦哒啦”趿着拖鞋,很烦躁地打着圈子,活像一头困兽。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也看不清她的姿势,只听见她那和寂静无法调和而被孤立开的声音又一次锐声吼道:

“死出来——快点死出来!……”

那个一心咒死孩子的女人又开始叫了。不知她这次又想谋害谁。我已没兴趣再听她的即兴表演,真想直直脖子骂她一句:“快给我死进去!”我发现,自从王海燕来了之后,这里就变得不可爱了。她这个人真是没法形容。但愿我从没认识过她才好。

我早就说过她这人很好,对我是尤其的好,我现在也依旧这么想,但是我烦她,烦得要了我的老命。我烦她可不是因为吃饱了没事干或者要让人觉得自己很棒——我这人虽然倒霉,倒并没有樊斌那种十三点的毛病。我烦她是有原因的,虽然我无法认真归纳出原因——我最怕归纳。不管怎么说,我承认她说得有一点道理——但这点道理和真正的道理差得还远。我其实也有点厌倦,尤其因为那个不要命的泼女人,让人以为全世界都进防空洞了。

我想,回去也好,省得让爸爸妈妈又大动干戈——看他们可怜。况且我的确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儿,尤其在王海燕已经来烦我的倒霉情况下。我那基本上报废的脑袋转了转,飞快地做出了决定。

“我回去,”我背对着她,说。我看见一片云飘过来,遮住了太阳。我的破脑袋忽然阴凉了。世界总算脱去了刚才刺眼的光芒,变成我比较熟悉的样子——我是得回去了。

天黑了。

不知道是今天的天黑得反常的快,还是我忽略了时间的流逝。我乘上到这里来的客车时没有看手表,到这里时也没有看手表,和秦庾在一起时更没有看手表——这段时间过得反常的迅速,却又反常的缓慢。我差不多完全忘记了分分秒秒的流逝,只是单纯而异常清晰地感觉到秦庾对我的关注在以一种无法想象的迅捷拼命流走。我好像生活在一个异类的世界里,没有时间的存在,只听到河水朝着同一个方向不停流动的声音。直到现在,我推着秦庾上了回市区的车,听到马达发动的声音、感觉到轮子在我脚底下颤动,我才回到了原来的这个世界;我抬起手腕放到耳边,听分针和秒针有规律的“滴答”声,想要借此来平复自己的恐慌。

虽然我已经说服秦庾,并且把他带到了回家的路上,但我并没有因此而好受一些,我的恐慌也并没有因此而收敛一些。我隐约感觉到:在我和他之间,现在隔着什么——一样什么东西,或者一个什么人……我说不清。这个恐慌一经破土,就开始没完没了地长大,不肯停止,更不会收缩。我很怕,长这么大,我从没有这么颤抖过。上次同桌死了,我也怕,但我可以承认她的离开,也可以接受——不管那有多难;然而现在,我无法承认他在离开,我拒绝接受他的离开,我想他留下来,我想他留下来,留下来——可我无能为力。他一上车就远远地躲开我,我站在最靠前的地方、驾驶员后边,他就站到后门边上;我没有勇气去靠近他,因为我明白,他会再次逃开,逃得更远。

天更黑了。在市区,现在应该是最繁华的时候,成串成串霓虹灯都已亮起,恋人们该开始约会了——姐姐大概又抹红了嘴唇,匆匆忙忙地去迪厅了吧?可是我在这里——一辆破旧的车在黑暗的公路上开,一直往前开,看看两边几乎雷同的景物,差不多以为车永远没有停下的时候——那样也好,再远再远,至少和他在一起——一下了车,我感觉我们就真的要分道扬镳了。

我一路站着,茫然凝望车窗外的暗影憧憧。车灯打在路边的行道树上,树干下半截斑驳地刷着白油漆,给灯光一照,自己隐隐地发出一种青白色的光,莹莹的,竟有些半透明。我的耳边是嗡嗡嗡的说话声——大多是外地口音;我的眼前是无穷无尽毫不熟悉的房子、灌木、田地蒙蒙的黑影,在初夏的微风里轻轻呼吸。路边的路灯之间隔得极其遥远,车厢里也没开灯,我整个人都像要永远浸透在黑暗里,没有解脱。真希望车不要停——我不想下车,我想和他再多待一会儿,即便根本没意义。

我一直在下决心问他一个问题,我一直在等待那个决心的来到。我真想问他:

“我们中间到底插入了什么?什么?”

我这个人的思想实在非常简单。从前我还曾经以为自己在某些方面是了不起的,但自从开始倒霉之后,我就越来越讨厌自己了——我的思想实在是又简单又愚蠢。现在连我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到奶奶家去的确切动机——我差不多把那该杀的针筒给忘了。

我发现,其实我已经以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生活了总有千八百年,虽然我并不像个土豆似的假模假式,但昏头昏脑也不是什么好事。我站在这辆破烂得随时可能七零八落的车子上,面对着后门的玻璃窗,看长条形车窗外闪过的景物——我什么都看不清,我这人不仅头脑昏,连眼睛都昏。

我很高兴,王海燕没有过来。和她保持这段距离让我觉得安心。我真不明白,当时怎么会对她产生倒霉的好感的,现在我希望她能赶紧去当她的大学生,我呢,留在我傻乎乎的高中里,照她希望的争取撤销处分——到那时,她也许能很快地把我忘了,像她这种人,在大学里不愁没人追。我认为她还很不错,除了啰里啰唆和自以为是以外;她的前途一片光明——我呢,我觉得自己好像要永远乘在这辆破车上,在这种不白不黑的天光里行驶,没完没了,我迷惑极了。

我忽然开始想吉吉。一想就会想得彻头彻尾。这一段倒霉的日子里,每个人都像我的冤家对头,每个人都不对劲——只有吉吉,是记忆里惟一的一个光点,并且她这个光点还亮得如此异乎寻常。我开始发疯般地想念她那对透明的眼睛,从那里似乎可以对世界的尽头一览无余。我还想念她静静坐在我对面的姿势,活像一只闪闪发光的气球在晃过来又晃过去。她走到阅览室门口然后转身的动作在我眼前不断地回闪又回闪——那时的她真是闪闪发亮,根本不像一个活人。

吉吉,她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转身的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在透明地闪光——她有一种上扬的趋势,仿佛想在空气里抓住什么,又仿佛要从脚尖开始完全地溶化,溶成一道灵光,然后消失。

她真的消失了。

我不清楚能不能再碰见她,也不清楚碰见她是好是坏。奇怪的是,我只在阅览室里理所当然地撞见她,在其他地方,我根本就没有看到过她这个人。最近我心里乱得一团漆黑,从没想过要认真地去想一想她这个人——现在想起来,只觉得越想越怀疑、越想越迷惑,简直不能相信她本人的真实性。她是如此透明和美丽,绝对没有理由是一个活着的、和我一样的人……那我又怎么会几次三番地撞见她?每次我都以为能从她待的那个地方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就在刚才,在那炫目的阳光下面,我真的感觉到她像鸟一样飞快地掠过了我的脑际,真让人怀疑她是一个闪闪发光的精灵,假的——她怎么可能是一个确实的存在呢?可这种事谁又会相信呢?我明白自己是“边缘视力者”,学校卫生室常常找我这种人去查视力,保护我们不要成为四眼队伍中的一员——既不能看得清楚精确,又不能戴上眼镜,我这种人视力最差劲,什么都有可能看错。我当然希望自己没看错,但站在“吱吱嘎嘎”的车上,穷极无聊地七想八想,我真有点拿不准自己究竟有没有见过那个怪兮兮的吉吉。我认为这事儿也许驾驶员有点经验——我老觉得他看那么大一扇窗、拥有那么大的一个方向盘,横行无敌,应该有点得胜系数。

我正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崇拜着拥有巨型方向盘的公共汽车驾驶员时,车子却忽然停了。我已经注意到,刚才转了一个弯以后,这车就有点不听使唤——看上去对这车上的驾驶员也不能过于相信,说不定他和我一样是个酒囊饭袋,因为被学校处分才来开这废铜烂铁。也不知这酒囊饭袋怎么想,打开发动机箱象征性地摸了摸,就跳下车去点烟了。车上的人大概都发了一通愣,接着纷纷操起山南海北的外地话骂人,骂得淋漓尽致、大快人心,就是不知道骂什么。下车的倒霉驾驶员迅速跳上来,吼道:

“车子坏脱了,烦啥啦烦!”

那些外地人可能怕被人卖了,仍然骂,非常不识时务。我也是这辆倒霉车子上的一员。假如我明天回去了,总是一样——却非要在这个时间急急忙忙地赶回去,又撞到这辆废铜烂铁的破车。我是倒霉透啦。这会儿爸妈该要找我了——十来年后让他们再次找我,感觉不错。从前人小,逃课时只觉得好笑,现在呢,真要笑,却觉得没什么可笑。反正,现在困住了,要是有什么暴力事件发生,也只能在旁边看看。我还没决定该怎么办,看上去,怎么办都是徒劳。我饿了。

天黑得好快。车死了。

车居然会出故障——我觉得这是一个契机。也许我还可以想想办法,把秦庾挽回吧?

我们一车的人统统下了车,站在路边上愁眉苦脸地等。说不清在等什么——也许等驾驶员把车修好,也许等下一辆车来把我们带走。我也在这群等待者里面,但是我说不清哪个更好些:是马上走更好,还是干脆站在这儿更好?

天已经黑透了。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离家还有多远,更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我终于发现,想要挽回秦庾是几乎不可能的,因为我站在这里,和其他人一样是一个渺小的无知者,我能做的除了干等还是干等。

我注视着很远很远的地方跳动着的几点灯光——那里住着人。人们心安理得地生活在这里,他们知道这是哪儿、知道要往哪里去、知道明天的太阳何时升起。而我不。我不习惯这种无知的境地,尤其是现在,它让我从希望里升起绝望。我站在茫茫黑夜里面,听着路边的田野里小虫的鸣唱,看见秦庾在离我数米远的地方发呆,宜人的晚风拂动我的发际——我真希望他能再这样近地站在我眼前,但我明白他就会走远、消失的——我越来越绝望,越来越绝望,越来越绝望。

我发现我的生活已经一团糟了。我的同桌死了,姐姐被我骂了,秦庾也要走了——我还以为考上大学之后人生会非常快乐,为什么却是这样?是不是我过于天真了呢?天真的人会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吗?我现在站在这个既没有起点又没有终点的地方,面对着整个庞大无边的孤独的夜,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难以复原了,而自己也已经难以复原。我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我迷惑极了。

我不敢承认这个事实:我必须要告别过去,我必须要告别从前整个的人生。我不知道有除了从前那种活法之外的别的活法,不知道。我走进高中的时候,是那样的踌躇满志,但是我走进大学的时候,所有的只是迷惑、迷惑、迷惑——我不能再走了,我要把秦庾走丢、把我过去整个的人生走丢了!然而,我不得不走。

我不得不走。

我不清楚还有没有人像我这样绝望地走离自己的生活。我只知道,现在必须做些什么,即便不能摆脱绝望,至少也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绝望。我整整衣服的下摆,冲着秦庾走过去。我冲着他走过去——那个人,我所熟悉的、我所以为深深了解的人,他站在那里,如此陌生,而我要冲他走过去。

“秦庾——”

他没有动,没有表情——他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

“秦庾你听我说——我要和你谈一谈。”

他迟缓地抬起头瞥了我一眼,又迟缓地垂下头,说:

“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要和你谈一谈,一定要。”

“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凝视着他,诧异他何以会变成这种样子。过去我以为他需要帮助,现在他却这样强硬,强硬到了刀枪不入的地步。我到底要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还不想到底,我只想和他谈一谈,并且,今晚、此刻,我一定要和他谈一谈。我看看他,偏过头又看看那条无休无止的公路——

我转身就走。

我丢弃车子,孤身一人向前走去。如果我不是完全不了解他,他一定会跟上来。

我一定要和他谈一谈。

我知道,我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