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冈田俊彦皱眉,尽管心中已经有所猜测,还是问道。
“室长,这是属下按照你的吩咐,写给家人报平安。”程千帆说道。
“我是让你写报平安电报,不是写信。”冈田俊彦头疼不已。
做戏要逼真,为了制造程千帆确实是去天津的假象,冈田俊彦此前便与他商定,会以在天津的口吻,向上海程府发一份电报报平安。
他万万没想到,宫崎健太郎这哪里是电报,简直是一封家书了。
“室长,程千帆不差钱。”程千帆说道。
冈田俊彦看了宫崎健太郎一眼,“这不是钱财的事情,发电报,不是写信。”
宫崎健太郎的意思他明白,发电报很贵,但是,对于程千帆来说,不差钱。
“室长。”程千帆不得不解释,“我是按照程千帆的习惯拟定的电文。”
“习惯?”
“是的,属下为了假扮程千帆,对这个人的习惯、脾性等等进行过深入的研究,其中,其中便包括研究过程千帆与白若兰之间的情书来往。”程千帆说道,“程千帆曾经在南京中央陆军军校学习,我看过一封他当时写给白若兰的情书,大概类似,甚至还有书信虽长,然则邮寄太慢,以后若有钱了,就发电报以诉相思之情的话。”
他指了指冈田俊彦手中的纸张,“如果室长将此看做是一封丈夫写给妻子的家书,倒也不错。”
冈田俊彦闻言,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对于现在的程千帆来说,不差钱,既如此,用电报的方式寄家书,还可一还当年之愿,仔细琢磨,却是颇为浪漫。
他不禁笑了,指了指宫崎健太郎,“宫崎,你倒是还颇有些浪漫细胞。”
“不是我,是程千帆。”程千帆正色说道,“以我对程千帆的研究和了解,他虽然习性好色,不过,对于白若兰这个女人确实是与她人不同,确实是较为宠爱,会花一些心思的。”
“搜得死内。”冈田俊彦点点头,对于宫崎健太郎颇为满意,别的且不说,宫崎为了成功假扮程千帆,这背后所付出的努力和辛苦便值得表扬。
冈田俊彦又看了看这份家书,仔细检查。
因为方才已经粗略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所以,此时他倒也并非是怀疑什么,只是出于谨慎考虑再检查一番,担心宫崎健太郎的电文中会无意间暴露不该出现的字眼。
……
“交通饭店……”冈田俊彦沉吟说道。
他是注重细节之人。
程千帆在法租界已经称得上鼎鼎大名人物了,‘小程总’到天津法租界,天津那边也会颇为重视,最起码在招待上会颇为上档次。
宫崎健太郎若是胡乱说了一个饭店名,这便是一个疏漏。
“室长,交通饭店是法租界最好的两家饭店之一。”程千帆明白冈田俊彦的意思,赶紧解释说道。
惠中饭店、交通饭店都是天津市中心的大饭店。
这些饭店里有很多包房,住一些阔佬,还有一些江湖上的人物。
另外饭店属于法租界,法租界早期有青院,后来禁止了,但是没有彻底地清理好,结果很多人就跑到饭店里当所谓的饭店小姐,饭店里也有一些社会上层的交际花。
“那个支那作家万宝,据说就是在惠中饭店与剧团沙龙,有了创作灵感。”程千帆说道。
万宝先生在接触社会上层的时候,他发现有些人物非常矛盾,像有些交际花,本身命运很凄惨。他觉得应该挖掘这些人内心善良的那部分。在这时候他心中涌动着,应该有一个作品把这些东西表现出来。
后来这部作品叫《日出》。
“想不到竟然还有这么一个典故。”冈田俊彦笑着说道。
《雷雨》第一次正式演出的时候是在日本,引起轰动,冈田俊彦也曾经看过这部话剧,大为叹服,对于那位中国作家万宝也是颇为钦佩。
“属下对天津很熟悉,交通饭店我住过很多次,书信中提及的那些菜品,也都品尝过。”程千帆说道,表情略得意,“所以室长不必担心。”
“我都险些下意识把你当做程千帆了。”冈田俊彦失笑一声说道,“差点忘了,你当年在天津居住过一段时间。”
宫崎健太郎的老师谷口宽之生前长期在北平、天津两地居住,故而,宫崎健太郎当年也会在此两地有暂居经历。
冈田俊彦看了宫崎健太郎一眼,他注意到‘女先生’这个词,不禁笑了笑,他知道白若兰曾经是音乐老师,想来这是夫妻间的情趣了,就是不知道宫崎这个家伙会不会在闺房之乐中假扮学生。
想到这里,冈田俊彦的脑海中闪过一位恬静女子的身影,那是他的中学音乐老师,一位极安宁美丽的女子,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令他不得不半夜起来清洗内衣。
“好了,这封信没有什么问题,照常发报吧。”冈田俊彦说道。
“上海那边?”程千帆问道。
“电报局早有安排。”冈田俊彦说道。
“不愧是室长,算无遗策。”程千帆恭维说道。
他从冈田俊彦的手中接回信纸,将信纸装进信封,“那属下稍后便去电报局发报。”
“可以。”冈田俊彦点点头。
……
“室长,属下有一事不明。”程千帆犹豫再三,还是问道。
尽管他心中焦急如焚,恨不得现在就去电报局发报,但是,面色上毫无异样。
“说吧。”冈田俊彦说道。
“属下此次南京之行的具体任务到底是什么?”程千帆露出疑惑之色。
时至今日,他来南京已经数天了,不仅仅在老虎桥那边只是一个普通的秘书,除了有机会受到楚铭宇的召见外,并无其他事情可做,而冈田俊彦这边则并未给他下达任何具体任务。
“这次你能来南京,能够进入到会谈随行名单,这便是你日后在汪填海政府的一份不俗履历。”冈田俊彦正色说道。
“室长,这一点我明白。”程千帆点点头,“我只是以为此次任务还有其他安排……”
“取得楚铭宇的进一步信任。”冈田俊彦说道,他看着宫崎健太郎,表情严肃,“我的意思是尽一切可能取得楚铭宇的信任,这是你此行的唯一任务。”
将宫崎健太郎安排此次南京之行,本就是冈田俊彦的一次神来一笔,或者说是一子随时备用的闲棋:
除非另外一路出现差池,不然的话,他并不会下令宫崎健太郎去冒险执行既定计划。
而程千帆和楚铭宇的亲近关系,令冈田俊彦对宫崎健太郎的未来有了更多期待,这枚棋子应该早早布局,以期大用,而不是早早的冒险使用。
楚铭宇此人深受汪填海信任,倘若果真能在楚铭宇身边埋下宫崎健太郎这枚暗子,这将是梅机关在汪氏内部所布下的最成功的一枚暗子:
被帝国收买的汪氏内部人士,即便是对帝国无比忠诚,又怎么能和以中国人程千帆的身份打入的宫崎健太郎相媲美呢?
通过程千帆,将来梅机关可以从一条最隐蔽的渠道来掌握和了解汪氏内部的情况,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
多么完美的计划,冈田俊彦只是想一想便满意至极。
“室长,我明天上午要来取斯蒂庞克……”听得冈田俊彦这般说,赶紧说道。
“放心,不会少了你的斯蒂庞克。”冈田俊彦瞪了宫崎健太郎一眼。
待宫崎健太郎告辞离开后,冈田俊彦拍了拍手。
“室长。”庞元鞠进来,恭敬说道。
“安排一个人盯着他。”冈田俊彦淡淡说道,“我要知道电报发送出去的内容。”
“是!”庞元鞠说道。
……
渝城。
罗家湾十九号。
“局座,上海特情组乔春桃汇报,他认为组长并非是去天津,实际上是去了南京。”齐伍将电文双手递给戴春风。
“南京……”戴春风将电报阅罢,却是有些沉默,叹息一声。
“局座。”齐伍提醒一声。
“齐伍,你认同特情组的判断吗?”戴春风问道。
“既然上海那边敢如此上报,说明他们还是有一定把握的。”齐伍说道,“只可惜电文较短,只说从肖勉暗语中推断是去了南京,其他并无详情禀告。”
“南京……”戴春风沉吟不语,日本人安排‘宫崎健太郎’去南京做什么?
南京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
站在安仁街电报局的门口,程千帆点燃一支烟卷,轻轻吸了一口。
他是在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的怆然。
从此地向东北角不远,便是国府当初的无线电台大楼,隔壁是国府的气象研究所。
再旁边不远,就是三星庙。
程千帆当年在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时候,曾经多次和同学去无线电台大楼附近偷看漂亮的女电报员上下班,卜玉那小子看上了一个女电报员,不过,女方早有婚约,那小子当初可是非常苦恼,后来气象研究所的一个女职员趁虚而入,成功的拿下陆军中央军官学校步兵科第一总队之潘安(千帆)宋玉(卜玉)中的宋玉——卜玉。
“先生,你这哪里是电文,堪比家书了。”电报局的工作人员接过这密密麻麻写了一页纸的信纸,咋舌说道。
“劳驾。”程千帆放了一枚银元在窗口,这是辛苦费,并非电报费用。
女工作人员熟练且迅速的一伸手,便将银元取回,刷的一声放进了右边的一个小抽屉,面上更是多了几分笑容,“先生讲究人。”
低头又仔细看了信纸,女人抬头看了程千帆一眼,心中不禁骂道,“谎话连篇。”
明明是在南京,却发电报给妻子说是在天津,哼,不用说了,这是来南京会狐狸精来着。
程千帆的内心此时则是在犹豫,他在考虑是不是趁这个机会向他所掌握的一个秘密联络点发报。
此秘密联络点在上海,是戴春风秘密给他配备的。
是紧急情况下以供他联络之用。
该秘密联络点唯一的任务,就是等待来自‘青鸟’的一份密电,然后将密电直接转发重庆军统局本部,完成这一切后,该秘密联络点不会等待回电,因为那边也不需要回电了,没有必要。
该联络点则会直接立刻转移。
简而言之,这个秘密联络点存在的价值就是此一次性使用。
他方才给了一枚大洋的丰厚小费,彼时便在暗中观察女人的神色,如他所料,这是一个贪财的女人。
这便为他再发一份电报,然后花钱买通女人,嘱咐她要为此保密有了基础。
只是,思虑再三,程千帆放弃了这个打算。
他告诉自己,提醒自己,不要有丝毫的侥幸心理:
从方才情况来看,冈田俊彦没有对这封信有什么怀疑,但是,以他对冈田俊彦的细节上的琢磨,此人非常谨慎,万一冈田依然不放心,暗中来调查,那便不妙了。
程千帆知道,他们这种人,是最最侥幸不起的!
……
上海。
程府。
一辆洋车子飞快骑来,在程府门口停下,骑车的男子上前按响了门铃。
桄榔一声,门孔打开,探出一个脑袋,“做什么?”
“电报。”邮差挥舞着手中的信封,说道,“程总从天津给程太太发来的电报。”
“等着。”
一会之后,侧门打开,一个小丫鬟在两个保镖的陪同下走出来,“电报呢?”
“要程太太签字。”邮差说道。
“哎呀,太太在忙,都是我签字的。”栗子一把接过信封,看了看,然后又抢过邮差手中的钢笔,刷刷刷的签了‘白若兰’三个字,“辛苦了。”
说完,转身就向院子里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着,“太太,先生来的电报。”
“太太,先生从天津来的电报。”
“好了,知道了,你这嗓门,整个辣斐德路都听得到。”白若兰正在教小芝麻学说话,没好气的瞪了栗子一眼,“拿来吧。”
栗子将信封递给白若兰,然后眼巴巴的看着女主人。
“小财迷。”白若兰轻笑一声,递了一张纸币与小丫鬟,这是赏钱。
“谢谢太太。”栗子高兴的眉开眼笑。
白若兰招呼奶妈将小芝麻抱走,她坐在沙发上拆开信封,取出电报纸。
先是粗略扫了一遍,便听到白若兰说道,“周小姐呢?”
“太太,周小姐回金神父路了。”小丫鬟栗子在院子里逗小少爷,听到太太说话,赶紧回话。
“打电话叫周小姐回来。”白若兰淡淡说道,“想吃她做的麻婆豆腐了。”
“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