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每座城市都共生着两种族类,彼此之间相爱相杀。 比如霍克斯的吸血鬼与人,比如伦敦的巫师和麻瓜,比如这里的 x 漂和 土著。他们在互相鄙视的时候却不知道自己是依赖着对方而活的。就像 鲜花奋力往天空生长,想离开足下肮脏的土壤,却不知自己正是依赖着 这种肮脏而活的。
是漂族人先为自己的族群命名的,他们漂并自豪着。漂族认为,这 里正是因为那些愚蠢、好运而懒惰的土著的存在,才变得处境艰难。土 著们收着畸高的房租和二手房款,一笔交易就可以榨干漂族两代人的血 汗。同时,这地方真是可怕极了,巨大的空间让每一次聚会都如同去外 地出差,超负荷的交通使得世界最宽的马路如粥样硬化的动脉,最最不 能忍受的是,这里竟然充斥着让每个人折寿五年的“霾”的存在。
“等我赚到了钱,一定离开这里。我的身子是受不了这里的霾 的。”漂族人看着土著,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优越感,“他们虽然富有, 却没有办法离开,只能生生世世在这里吸霾。他们也真是可笑,中年以 上的人从来不戴口罩,在霾中广场舞太极拳照练不误。”就这样,漂族 人悄悄为土著们起了一个新名字——“霾族”,并称这里“霾都”。
霾族人知道自己被起了这样的名字后非常愤慨,但无力阻止。他们 只自称和某类人猿一样的名字,意味着他们才是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 “该死的漂族人,”霾族人想,“如果不是他们,地铁里、大马路上怎 么会这么拥挤!不是他们,我家哪儿来的雾霾!”
房价越来越高了,霾族人居住的旧房一夜之间有了新名字——学区 房。学区房价值霾族几代人的薪水,但霾族人却不能卖,因为卖了霾族 就没地方住了。
最近,霾族的孩子们都要结婚了。霾族人从没想到,会给后代在 那么偏僻的郊区置办新房。这导致他们的后代从城里人变成乡下人!他 们简直对不起祖上!都怪漂族人!他们不来,城里的房子就不会那么抢 手,也就自然能买得起了!
漂族人和霾族人就这样世世代代地恨着对方。若非极其特殊的情 况,他们永世不得通婚。没有一个霾族人有勇气嫁给一个漂族人,除非 她有残疾。不过漂族的姑娘有时是可以嫁给霾族人的,前提是吃苦耐劳 或漂亮过人。漂族里优秀的青年有时候也会迷茫,想着自己从小寒窗苦 读,到了而立之年却还没有给过父母一分钱,不如狠狠心娶一个霾族胖 丫头算了,就让此生的劳苦在这一刻终结。
霾都如此受欢迎,其实和大多数的霾族并没有关系。在他们最引以 为傲的事物里,有两所大学,一所是霾都大学,一所是霾城大学。整个 国家的孩子们只要一到学龄,就都被教育着向这两所大学奋进。十年寒 窗之后,如果能考入“都大”或“城大”,简直就如旧社会金榜题名。 霾都人考入这两所大学的概率号称都外人的三十倍,但其实,远没有这 么高。
霾都人心里一直不愿意承认这样一个秘密。那就是,这么多年来, 他们从没见过一个霾族人考上过这两所大学。
就算有,那也是别人家的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孩子。而霾族人自 己顺着身边这一条条胡同数过去,每年纵使有几个考入 W 中甚至 S 中 的幸运儿,他们最终也无一例外地进了霾都经济贸易大学和霾城工业大 学。这两所大学的确非常棒,这些孩子的父母也很骄傲,自然也就没有 人问起他们为什么没考上都大或者城大。可是,究竟是谁考上了这两所 高校呢?
这一天,历史改写。张大民家的闺女张蕾收到了都大的录取通知 书。她这一片儿的胡同立时传开了!原来,霾族的孩子是有不少考入都 大和城大的,只是咱这一片儿这么些年都不太争气!都让别的片儿考取 去了!
张蕾就这样倒了几辆公交车,进入都大报到。她也一直听说,霾族 人更容易考上都大,所以还以为这里和她熟悉的环境一样。而当她一走 进都大的校园,却发现什么都变了。
这里,清一色是“漂”的海洋。
这是为什么?不是说霾族人考取都大的概率是漂族的三十倍吗?为 什么这整个校园的学生连走路的姿态都没几个是霾族的?只要一张口, 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都是漂族味儿。
张蕾觉得很难受。她想找到熟悉的霾族口音,但整个校园都没有。 渐渐地,她知道了原因。班里面据说有七个霾族人,占全班人数的三分 之一。但是她和每一个人聊天,发现他们都是漂族口音。直到做自我介 绍时她才意识到,这些都不是真正的霾族!他(她)们是漂族人!
尽管有些人小学就漂过来了,甚至有些就是在霾都出生的,但他们 的父母无一例外都是漂族!难怪张蕾只要远远看着他们的姿态,闻着他 们的气味就知道不是自己的族类!
这些漂族倒也没有隐瞒身份,在新生自我介绍的环节上,他们都介 绍了自己的故乡和童年。
“漂二代也是漂。”张蕾回家后,不习惯地哭了。父母听完她的叙 述后,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学校难受,就回家来住,别跟那些漂族 人挤一堆,难受。”
“漂二代是漂吗?”张蕾想着。她觉得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公允。 尤其是对于从出生就在霾都的同学来说,他们第一眼看到的世界和自己 看到的并无不同,在他们眼里霾族才是自己的同类呀。可霾族却还是赐 予他们“漂”字。
“可是没有办法呀。他们的口音、姿态通通都和霾族不一样啊!我 实在没有办法把他们当成同类。”张蕾无奈地想着,从宿舍搬回了家。
只有回到家中,回到四九城里,一切才是熟悉的味道。
街坊四邻见到了,总要问她都大怎么样,里边儿是不是都是最拔 尖儿的霾族人,是不是把漂族人震得一愣一愣的!他们看她的眼神都起 了变化,措辞都尽力文雅起来,带着点儿未知的崇敬。
张蕾却有些无奈,她是全系唯一的三代霾族。她找不到三观契合 的朋友,也失去了人生目标,只等着毕业。她是经济系的,毕业后只要 随便进个银行或是会计师事务所之类的,回到霾族的生活里去就好。都 大,大概只是霾都设计给漂族人的一座城吧,张蕾是误闯了进去,后悔 还来不及。
可是一切都在悄悄起着变化。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张蕾在 漂族人当中待久了,也渐渐习惯了漂族的生活方式。起初她觉得漂族 人活得很累,自己从不听的那些课,他们都要抢着做课堂演讲以博得 高分,下课了要围着老师提问刷存在感,夜里还要在 BBS 上灌水以求 勾搭个妹子或男友,周末还参加形形**的社团活动证明自己的组织 能力。
她什么都不参加,用很多人的话来说,她这几年都大白念了。
可是到了大三,她骤然发现,自己修完专业课后,还有很多学分 不足。再这样下去,她将无法按时毕业了——而她必须尽快逃出这座漂 城,四年是她的极限!
然而选课的时候,什么世界银行行长的经济学原理、诺贝尔奖作者 的小说写作、电视明星的演讲艺术早被选得盆满钵满,情急之下张蕾选 了一堆无人问津的——中医养生、名画鉴赏、拉丁语初级、围棋初阶。
为了应付繁忙的课程和作业,她搬回了学校住。
就在这密集的听课过程中,她渐渐发现是漂族人掌握了这个国家 的智慧。那个宗教学的老师,额前一撮白发,无所不晓,让她几乎有皈 依基督教的冲动,若不是老师再三强调自己不是信徒,她或许已经戴上 十字架了。而那位研究电影的女教授,每每一袭黑衣,提前三分钟到课 堂,点一根细烟,面容安详,时间静默,张蕾不禁希望自己五十岁也能 如此优雅。他们可都是漂族。
这一切心态的变化却更可能是因为一位漂族少年的出现。这位学长 是中国古代建筑史的助教,张蕾因为课业多,总是迟交作业,而学长总 是很耐心地、不急不缓地打电话给她。“嗯,我知道你很忙,不急,慢 慢交。啊,别担心,不会扣你分的。”那声音很是温柔。
上课的时候,她刻意张望,发现帮老师放投影的就是他。他的样子 和想象的差不多,儒雅而带着阳光的感觉,而自己以前竟没注意过他。
课间的时候张蕾和他擦肩而过,她下意识跟他说了声嘿,他却没注 意到,径直走了。
学长叫徐一航,交作业的邮箱就是他的名字。张蕾在网上搜索着 他的信息。并不稀罕,他高考时是南方某市的小状元,本科也是经济系 的,研究生转到建筑史。奥赛获过奖,参加过校园辩论赛,在 BBS 的篮 球板灌过水,喜欢看电影。优秀的人一般在各个时期都会优秀,因此张 蕾一不小心就在网上攒齐了他小学到研一各个时期的照片。
她看着那个文档,觉得自己有毛病。自己在暗恋吗? 心念着这个人,就不免在校园中遇到。张蕾在交完期末作业出来的
时候,恰好偶遇从研究室出来的徐一航。两人都在打电话,擦肩而过时 认出彼此声音,下意识地对视,两人一笑。
“张蕾。”他放下电话,向她伸出手。张蕾没想到他能认出自己的 声音还能记得自己的名字。
两人都是去图书馆,因而一路闲聊了不少,大多关于经济系的各位 老师。徐一航说着他们的过去,张蕾说着他们的结局。可怜的老师们, 讲授的公式尽被遗忘,只有自身化为了学生们的谈资。
到了图书馆,一个去取预约的专业书,一个则要去二楼写电影史的 期末论文,两人礼貌地再见。
然而张蕾在二楼对着电脑还没奋战两个小时,就收到徐一航的短 信:你刚才说的那部电影,我这里恰好有两张票,明天一起去看吗?
有些事情来得太过容易,就好得不像真的。那部电影很轻松,两个 人有说有笑地看完,就成了朋友。回学校的路上两人聊起童年。徐一航 家乡的青山绿水,霾都没有,张蕾听着神往。
What a holly shit! 有一天张蕾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和一个漂族谈起了恋爱!可她又
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毕竟,在这座漂族的学校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徐一航就是一个所过之处漂族妹子都会心动的低调男神。张蕾原本只是 学校里一枚再普通不过的妹子,而现在,牵着徐一航的手,她也变得出 众了。
张蕾一边和徐一航在都大风花雪月,一边自觉不自觉地减少了回家
的次数。
现在霾族的气味渐渐开始让她不适了。逼仄的空间里有种莫名的不 洁味道,霾族男人的大嗓门让张蕾感到尴尬。张蕾觉得自己身上的霾族 气味越来越淡,而她的族人却丝毫不知她已叛变。父母对于她的变化感 到可喜,以为她是因为受了高等教育,所以开始与众不同。
“你毕业时我也已经工作一年了。那时候我就去拜见你的父母。” 徐一航近来忙于找工作。他家乡有很多很好的工作求着他,但他想
留在霾都,为了张蕾,也为了自己的前程。
张蕾听到“拜见父母”,瞬间慌张了起来。她又怕他走,又怕他 留。要知道,她活了二十多年,从未见过一个漂族能够娶霾族的。徐一 航在都大固然出类拔萃,但那是因为都大是一座漂城。出了都大,徐一 航便和马路上的农民工是一个族类,而张蕾在另一个戒备森严、高人一 等的族类。他有户口吗?有房子吗?一月收入多少?这些问题,她该如 何对父母亲族回答?
张蕾已经从每天回家变成了每周回家,再变成每月回家。在公交车 上她感到自己像个鬼。她离开了霾族,又不能接受自己成为漂族。只有 在都大或是在家中她才是安全的,而一到公共空间,她关于身份的自我 质疑就会纷至沓来,折磨得她无日无休。徐一航为她留在了霾都,她却 连自己恋爱都不敢告诉父母。
而随着公车晃荡,她第一次意识到霾族并没有理由骄傲。你看, 这公交车司机是霾族,这售票员是霾族,而白领们大都是漂族。最极端
的是,新闻联播上的那些人,操着各种口音,全是漂族。莫非统治霾都 的,从来都是漂族?
张蕾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感到振奋,她看到了自己和徐一航结合的希 望。她希望广大霾族早日认识到这一点:和漂族联姻,并不是下嫁。
张蕾拿着这个理论去和发小璐璐分析。璐璐一直没有出过霾族生 活圈,她表示不能接受这个道理。“你上了都大怎么脑子越来越不好使 了?新闻联播上的人当然是霾族了,他们过去不是,但现在是了。是我 们霾族给了他一个身份。这就像老祖宗赐汉人八旗身份一样啊。”
“所以他们过去是漂族,现在就是霾族了?” “多新鲜哪,你管他叫漂族?他要不是霾族,他能那么横吗?”
这个夜晚,张蕾踏实地睡着了。“霾族”“漂族”,并不全以血统 论的。白猫黑猫,只要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只要一个漂族有了本事,他 就成了霾族。
所以徐一航是有希望娶自己的。
“徐一航,你别找那些画图的工作了。拿你本科的经济学学位找工 作,进一家国企。”张蕾说。
“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经济才转到建筑史。我毕业以后和同学们 成立自己的工作室。”
“自己成立工作室不行,没有房子,没有户口。”他既然为张蕾留 下了,张蕾也为他规划得很清楚:进国企,拿到户口,分到房子,在霾 族的圈子里耳濡目染,直到看不出分别。最后,他就能娶她。但她却不
能把这番打算说出来,这层关系是一层不能捅破的玻璃纸。 “户口你有就行了。房子可以慢慢来,你看我们父辈都是四五十岁
才买房子的。”徐一航犹不懂得恋上一个霾族女子的凶险。 “那我们结婚后住哪儿,难道挤在我家吗?”张蕾想着自己一家三
口不到三十平的空间。 “可以租房子住哇。”
张蕾一阵天旋地转。他们将来要租房子住,要给霾族人付房租。自 己的族人会怎么看自己,自己的父母又怎么看?
这个周末,院子里的老姑娘晓宁姐姐终于嫁出去了。虽然男方是郊 县的,岁数有些大,不过晓宁妈强调,那个县现在并进霾都了。晓宁可 没嫁到乡下去。
更何况,男方家拆了个四合院,得两千多万,家里为小两口在城 里买了楼房和一辆路虎。晓宁姐姐剩到三十三岁,终于风风光光地嫁 了。晓宁妈逢人就说自己姑娘家的房好,有入户电梯,厕所有一间房 那么大。
“张蕾,你将来一定比我们家闺女嫁得出息。你看你要模样有模 样,要学问有学问。”晓宁妈说。
张蕾爸妈听了,美滋滋看着张蕾。他们常说,自己一辈子没什么出 息,唯一的运气就是生了个好闺女。
“张蕾,你已经二十二岁了,成年都已经四年了,为什么不敢告诉 父母你谈恋爱了?我们不是早恋哪!”徐一航不解地问。
他终究没有成立工作室,而是去了一家梦寐以求的私人设计院,一 月工资不到五千,住在公司提供的宿舍里,倒是没有任何压力。他雄心 勃勃,想见张蕾父母,定下亲事,也好规划后面的路。他以为张蕾可 以像学校那些漂族姑娘一样陪着男友漂下去。毕竟,张蕾不慕虚荣, 虽然是霾族的,但毕竟家境很普通,大概不会瞧不起自己这个都大高 才生吧。
张蕾沉默不语。沉默,也许是最好的答案。
霾都的雾霾越来越大。都大到那么多花木也净化不掉,园子里的 人越来越少了。张蕾想,自己真是进错了地方。如果和大多数的霾族一 样,进入霾都经贸大学或是霾都工业大学该多好。那里面百分之七十以 上都是霾族人,现在她也早就安排好后半生了。可是世上没有回头路, 她是被诸位漂族熏陶过的。她懂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在说什么,知道中国 画的各路笔法,看过银幕上安德烈护着蜡烛走过七八遍。她早已听不了 霾族少年轻浮的口吻,看不了他们如父辈一样一手抡方向盘一手扔烟头 那骂骂咧咧的姿态。
“就让我孤独终老吧。”张蕾想。
入冬了,都大校园里进了新的商家。生活服务部里来了一对霾族夫 妇,为人和善,校园里也响起了霾族的声音。
漂族孩子们赶去上课的必经之路上,总能听到男的吆喝着:“千山
万水总是情,来串儿糖葫芦行不行?” 这时女的就会接一句:“走遍天涯都是爱,一串儿糖葫芦才两块!” 漂族孩子们都笑了,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幽默的小贩儿。他们三三两
两围上去,摘下口罩,掏出零钱递给夫妇。 而女的总要喊着:“别急别急,来几串儿啊?” 霾族、漂族,只有在这里才有一片其乐融融。张蕾总出神儿看着这
一幕。翻过年,她就要毕业了。
“姑娘,来一串儿吧!”男人摘下一串儿糖葫芦递给她。
张蕾愣了,在她发呆的时候,孩子们都已经散了,自己显得格外 突兀。
“我看你老看,不如尝尝。不要钱送给你了。” 张蕾赶紧掏兜:“不用,我给您钱。” “不用了,你也是老霾族的吧?吃吧,不用给钱。在这学校里遇着
一个霾族孩子不容易,好好念,别让漂们都把咱们超了!” 该死,偏偏没带钱包出门。
张蕾拿着糖葫芦,默默走着,全然没有小时候的那份喜悦。 等她想起来要咬的时候已经咬不下去了——上面已粘了太多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