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天德和娜塔莎的结婚申请还真遇到了麻烦。白副厂长把这事汇报到了工业局长那里,还强调事关国际问题,请局里协助解决。于是局里就兴师动众地派了三个人来调查此事。
有一男一女,两个干部先到专家小会议室,征求专家组长伊万诺夫的意见。伊万诺夫说:“这是娜塔莎同志的私事,我们只掌握情况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干涉他们的恋爱。我也和娜塔莎同志谈过这事,据她说,他们是在战争年代产生的爱情,至今还在相爱,这很感人。他们不影响工作,我们没有理由阻止他们。”
刘秘书把娜塔莎请来,和工业局的同志谈话。娜塔莎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对两个干部讲了,她说:“……这就是我们的爱情。你们,不觉得很动人吗?”两个干部互相看看,愣愣的。娜塔莎继续说,“是,开始的时候,也可能是年轻人的那种激情相互吸引,可能时间长了会冷却。但是,后来我们分开了,我回了苏联,相隔得那么远,我们还是相互思念,相互坚守着我们的爱情和诺言。我们根本忘不了对方,我们无法和任何别的人产生感情。这样的感情就升华了,你们听懂了吗?在苏联,有一个瓦兹洛夫大尉,他热烈地追求我。在中国,在庞的家里,他父亲收养的日本妹妹,也一心要嫁给他。可是我和庞,我们都无法接受对方,我们的心里,不可能再有别人。你们,了解这样的感情吗?”
女干部问:“娜塔莎工程师,如果您没有参加援建,不再来中国,你们会怎么办呢?”娜塔莎说:“您问得好,这是个实际问题。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也许在思念中度过一生,也许我会想办法到海东来定居,也许……问题是,现在我来了,又在一起了,用你们中国话讲,叫有情人……终成……眷属!”
男干部问:“您打算和他结婚?”“当然!你们不是看了我们的申请报告才来调查的吗?我会嫁给他,在海东成个家。我们会一辈子生活下去。感谢上帝!”两个干部又面面相觑,目光都很诧异。
另外,在厂政工处办公室还有一摊子。工业局政工处的秦处长专门来和庞天德谈话。庞天德并不激动,像讲故事一样一五一十讲了他和娜塔莎从相识到恋爱的经过。秦处长耐心听完庞天德的讲述说:“情况我都清楚了。天德同志,事关国际关系,要认真对待,要处理好。另外,听说,你家里还有一个收养的日本遗孤?”庞天德就不厌其烦地把纪子为什么不能回日本的事从头至尾讲述一遍。
高处长说:“噢——是这样。不是因为要和你结婚?”庞天德说:“处长,我刚才说过了,我和娜塔莎相爱之后,从来没说过要和任何人结婚。我这一辈子,只有和娜塔莎结婚!”“那你可要处理好两个女人的关系啊,我听说,娜塔莎工程师还准备住到你家去?”“是的,她要熟悉一下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我们家是老宅子,房子很多。但我们不住在一起。”
事情的结果也很简单,几位干部把把谈话结果向局长汇报后,局长明确表态,苏联专家和我们的基层干部恋爱是好事,他毫无保留地支持,并希望厂里把他们的婚礼操办好。
娜塔莎下了决心,那就是:不入虎穴,怎么能得到虎子!她要采取革命行动,坚决住到庞家去,跟庞天德的老顽固爸爸建立感情,同时,形成和庞天德在一起生活的事实。于是,她把自己的行李放到吉普车上,开着车就到庞家大院来了。
庞善祖正在院里的躺椅上听戏,娜塔莎风风火火地进来,直奔庞善祖,满脸堆笑地喊着:“庞爸爸!我又来看您了。老同志,您身体好吗?”庞善祖随着她的话,赶紧往起站,想躲着她,可是躺椅不好站,被娜塔莎按住,在腮上亲了两下。娜塔莎两手叉腰环视院子说:“庞爸爸,我住到哪屋比较好?纪子的屋子我不能住,庞的屋子我也不能住,要注意影响。哎?那间屋子是干什么的?”
庞善祖用手使劲擦着脸上被娜塔莎亲吻的地方问:“娜塔莎,这是咋回事?”
娜塔莎还是笑着说:“进驻,实行军管。这个家有一股陈腐之气,太需要进行改革了!老庞同志您也需要一些新鲜的思想和阳光。”
娜塔莎跑了两趟,把行李放在纪子隔壁的一个房间门外,她打开房门看了看:“很不错,比纪子的房间大,还有床,太好了,一会儿我收拾一下。庞爸爸,我们先来谈一谈。”庞善祖指着行李说:“谈什么?你先把行李拿走。这个家,你不能住。”“我为什么不能住?”“因为你是外人。”
娜塔莎说:“纪子也是外人,她能住,我为什么不能?”庞善祖说:“她是我干女儿。”“我是您儿子的未婚妻。”“就是未婚才不能住一起。”“不就是怕同居嘛,我说了我不住庞的房间,我会注意影响。”“那也不行,传出去不好听。”“那为什么不快一点让我们结婚?结了婚就没影响了嘛!”
庞善祖没辙了,只好问:“我说,你要在我家里住多少日子啊?”娜塔莎说:“永远啊!我和庞结婚,不就永远是庞家的人了吗?”“真要结婚?我还没点头呢!”娜塔莎坐到小桌旁,亲热地叫着:“爸爸,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心里话。您说,庞妈妈过世还没到五年,不许我们结婚,可是我认为这个规矩不好。结婚是好事,是喜事,老人家在天堂的灵魂也会高兴的,为什么要让死去的人限制活人的幸福呢?”
庞善祖说:“入乡随俗。你想和中国人结婚,就得按中国人的规矩。”娜塔莎说:“可是,有些规矩不好,就得打破,就得改变。中国的皇帝不好,不是被推翻了吗?”“皇帝的事我管不着,我家的事我管。”“道理是一样的,该改变的,就要改变。考虑到您的年纪大了,受封建思想的毒害很深,要想扭转,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所以,我准备进驻家里,以准儿媳的身份,一面参与你们的生活,一面实行改造。”
庞善祖以拐蹾地,在地上转圈:“造孽啊!老天爷咋让我们庞家遇上你这么个……”娜塔莎还是笑容满面:“您先坐一会儿,我过会儿给您泡茶。”她扎上围裙,包上头巾,到水槽拿了水盆,开始收拾房间。庞善祖看着她一趟一趟地忙,摇头走到门前看街上。娜塔莎在他身后说:“庞回来,您也不要对他实行家长制。他是三十多岁的男人了,在单位还是领导,他的事,应该由他自己来决定。”
刘秘书告诉庞天德:“你和苏联专家娜塔莎结婚的事,厂领导汇报到局长那里了。刚才贺书记接局长的电话,我听到了,局长说是好事,让贺书记把婚礼操办好!给你透露这个好消息,你还不得请客!”庞天德惊喜道:“局长真这么说的?好!刘秘书,贵宾楼,行不行?你先等一下,我顺便找纪子有点事。”
因为纪子不搬回家,庞天德只好自己做饭,庞善祖嫌儿子做的饭太难吃,坚持让儿子赶快把纪子接回来。庞天德到厨房对纪子说:“老爷子想你了,让你回去。说我做的饭不好吃。”纪子问:“天德君,听说,你要和娜塔莎结婚了?”“是的,组织上批准了,我还得回家跟老爷子谈。”“那么,是在家里住,还是在外面结呢?”“如果老爷子想通了,当然是在家里好。”
纪子说:“我懂了,天德君,你到现在,也没把我当家里人。”庞天德说:“这是什么话?我当然也要征求你的意见,这不是一直没见到你吗。”“请别说了,都已经说了如果老爷子想通了就行那样的话,我算什么?”
庞天德和刘秘书去饭店了。纪子骑着自行车来到海边,坐在一块大石上,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她的心也像海涛一样翻滚。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海面上波光绚丽。纪子用手绢擦干净脸上的泪水,站起身对自己说:“纪子,事情还没到最后的地步,你要加油!加油啊!”
庞善祖站在娜塔莎收拾好的房间门前看着,娜塔莎在厨房里忙着,弄得叮当乱响。庞天德推车子进来问:“爸,娜塔莎来了?我看她车在外面。”庞善祖用拐棍指指屋子:“不单来了,还进驻了,军管了。”“军管?”庞天德说着,走到娜塔莎收拾好的房间门前,往里看了看喊,“娜塔莎,出来一下,我回来了。”
娜塔莎跑出来说:“庞,你回来了!休息一下,一会儿就吃饭。咦?你喝酒了?”庞天德问:“等等!这是怎么回事?”“没怎么啊?我住进来了,加入你们的生活。”娜塔莎说着,向庞天德眨着眼睛。
庞天德问:“你知道消息了?”娜塔莎反问:“什么消息?”庞天德看看远处的庞善祖,小声说:“咱们结婚的事,局长批准了!”“噢,这太好了!瓦洛佳,亲爱的,我们的理想,噢不,不是理想,是梦想,梦想就要实现了——”娜塔莎抱住庞天德,要亲吻他。庞天德躲着说:“哎哎,等一会儿再亲。”庞善祖看到,转头进了自己的屋关上门。
纪子骑车到院门前下来,看到娜塔莎的吉普车,她跑到门边,把院门推开一个缝,往里看。娜塔莎往小桌上端着菜喊:“开饭啦!庞爸爸,还有庞爸爸的儿子,开饭啦——”庞天德从屋里出来说:“嗬,弄得挺香啊!爸,吃饭了。”庞善祖在屋里说:“我不吃,没胃口。”
娜塔莎愣了一下,进到庞善祖屋里,把庞善祖搀出来:“爸爸,您一定要吃一点,即使您对我有意见,您也要吃,身体是重要的。我呢,也是一片好心,为您做了好吃的,您要尝一尝,尝完了好有力气批评我。”
庞善祖挣扎着:“哎,你要动武怎么着?”娜塔莎笑着松了手说:“哪里敢对您动武啊!弄疼了是吧?我的手劲大,以后要注意。来,坐下。”
纪子缩回头想,我不能认输,一定要争取!她对吉普车轮子踢了一脚,骑上车子回厂宿舍,用车子驮着她的行李箱,身上背着包,飞快骑回庞家大院。
院子里,庞善祖坐在小桌旁,两手搭在拐棍上,眯着眼,就是不睁开。庞天德和娜塔莎站在他面前,轮番向“封建堡垒”发起进攻。庞天德说:“爸,我的决心,早就跟你讲明了,你别着也没用。”娜塔莎说:“我是不会和庞分开的,您愿意看着您的儿子打光棍吗?”庞天德说:“早也是这样,晚也是这样,你就不想早点看我们成家,生孙子
吗?”娜塔莎说:“科学研究,不同民族的人杂交,生出的孩子又健康、又漂亮。”庞天德说:“你不用担心娜塔莎干家务,她聪明,没两年就赶上纪子了。”娜塔莎说:“我会努力的。今天晚上的菜是不是有进步?”庞天德说:“纪子的事,你也不用担心,我一定给他找个好男人。”娜塔莎说:“纪子那么好,没问题的。”
这两人对庞善祖开展车轮战,刚说到纪子,院门“咣”的一声被撞开,纪子推着车子进来喊:“我回来了!”庞善祖的眼睛睁开说:“纪子,你过来。好,你们三个都在这儿了。天德,你妈过世之前,曾经有过遗嘱,你也听到了,你凭着良心,跟娜塔莎说,你妈咋说的?”
庞天德无语。庞善祖说:“纪子,你说!”纪子低声细语道:“伯母把我和天德君的手放到一起,说了让我们结婚这样的话。”娜塔莎高声说:“这不公平!老人家并不了解谁和谁相爱,她的话,代替不了我们的事。结婚的事,必须自己决定!”庞善祖说:“我说一百遍了,这是中国,不是苏联!中国有中国的规矩!”
娜塔莎说:“所以要革命!您这是封建的家庭!”庞善祖指着庞天德说:“看到了吧?这就是你要找的媳妇,要革我的老命!来吧,来革吧!”纪子突然激动起来:“娜塔莎!请不要再说了!我干爹是有高血压的老人,你要把他气坏了,要负责的。不,只是负责这样的话不管用,用中国话讲,叫我跟你没完!”
庞善祖说:“纪子,把她的行李,拿到她的车上去。”纪子走向娜塔莎的房间。娜塔莎跑去拦着:“不许动我的东西!”纪子迎着她站着说:“娜塔莎,我知道我打不过你,可是我不怕你,你打我吧,打吧!”娜塔莎说:“谁说要打你?我只是不让你动我的东西。”
娜塔莎两手把着门框,纪子用力去扳她的手,扳不动,又摇她的胳膊,也摇不动。纪子下口在娜塔莎的胳膊上咬下去,娜塔莎大叫着“啊——”但还是不松手。纪子退后两步,低头撞向娜塔莎的肚子,娜塔莎“噢”了一声,用一只手把纪子推开,纪子踉跄着坐到地上。
庞天德喊:“够了!都给我住手!”他转向庞善祖说,“爸,一个家好好的,我不想搞成这样,你别逼我了!”庞善祖以拐蹾地:“是我逼你?谁逼谁?唉!天德,你在你妈的遗像前跪下,说心里话,到底咋办?”
庞天德看看两个女人,又看看庞善祖,他走到庞善祖屋门前,对着屋里墙上母亲的遗像,在门槛外跪下说:“妈,原谅儿子不孝,我不能娶纪子,因为娜塔莎回来了,这是老天爷安排的,也是我爸常说的是天意。妈,生前你也看到儿子爱的是谁。所以,我只能和娜塔莎结婚。纪子是我妹妹,我会对她好。你在天有灵,儿子在这给你磕头了!”庞天德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院子里静了片刻。
庞善祖仰天长叹:“老婆子,由不得我了。天德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我也管不了啦,他爱娶谁娶谁吧,好歹有个媳妇。你在那边,也安了心吧。”
纪子爬起来,推上她那还带着行李的自行车往外走。庞天德喊:“纪子,你干什么?”纪子说:“我要回宿舍。”“谁让你走了?进屋!”“天德君,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娜塔莎拉住纪子的车说:“纪子,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打你,我们一家人,可以好好地住在一起的,留下吧!”纪子冷冷地说:“放手。”娜塔莎说:“我开车送你吧,天已经黑了。”纪子歇斯底里地叫:“放手——”
娜塔莎吓得放了手。纪子忍着泪颤声道:“干爹,您保重。”说着出了院门,庞天德急忙推上自己的自行车去送她。
傍晚,庞天德推着车子在厂图书馆门前等着,娜塔莎跑过来说:“庞,筹办婚礼,要我做什么?”庞天德说:“倒不用你做什么,问题是,老爷子那边,还没别过劲来。”娜塔莎凑近庞天德的耳边说:“亲爱的庞主任,我等不了啦!”“知道你等不了,我们早就不应该等,再坚持几天。”
娜塔莎说:“这次,是真的等不了啦。我,怀上了小庞,我们的小宝宝。”庞天德大惊:“啊?什么时候?是怎么回事?”娜塔莎说:“不用那么害怕,这是我们革命的成果。革命成功了,谁也阻挡不了啦。瓦洛佳,你高兴吗?”庞天德着急地说:“这会犯错误的……”娜塔莎笑:“现在着急了?忘了你在车库里的样子了?”“那怎么办?”“别急,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们回家吧。”
庞善祖撅着屁股横着趴在躺椅上,庞天德和娜塔莎进来。庞天德发现老爸的怪样,忙喊:“爸,你这是咋的了?”说着把车子扔给娜塔莎,跑去看庞善祖。
庞善祖说:“你们来了?你们打海边来啊?海边那,撒了一大把,都是羊尾巴,呵呵,在我兜里边,你们,上哪儿去啊?不待会了?”庞天德说:“这是中风了?不像啊,胳膊腿好好的,嘴角也没事。呀,这啥味啊?尿了!”娜塔莎上前闻了闻:“是尿,爸爸尿裤子了。庞爸爸,你为什么没上厕所?”
庞善祖说:“马车都赶去了,一摞一摞的,你上班啊?”庞天德扶着庞善祖说:“我见过这病,是老年痴呆,能吃能喝的,就是糊涂。爸,你记不记得早上我跟你说啥?”庞善祖呵呵笑:“后来出发了,打屁股,嘿嘿,吃啥饭哪?”庞天德说:“娜塔莎,你先去弄饭,我得给他换裤子。”娜塔莎问:“你行吗?”“学着呗,事来了,不能躲着。”
娜塔莎在水槽里洗裤子。庞天德在庞善祖的屋里大声说:“我给你拉根绳,那头连一个铃,要想拉屎尿尿了,就拽这个绳,记住没有?一拽我那屋就知道了。”庞天德来到水槽边说:“我来洗吧。”娜塔莎说:“不用,这是女人干的活。”“你还分得挺清。一起洗快。这儿还有秋裤、短裤,一湿一堆,明儿得给他弄尿布。”“像小孩子一样?”“那可不,娜塔莎,你这一入住,把老爷子吓痴呆了。”“不是我吓的,他到了年龄,正常的。我们苏联也有这样的老人,都在养老院里。”
庞天德歉疚地说:“娜塔莎,对不起,你辛苦了。”娜塔莎用手背抹一把脸上的汗说:“庞,你说什么哪!我不怕。只要他同意我们结婚,我就——咦?他现在糊涂了,没有意识了,还说什么同意不同意呢?”
庞天德也愣了:“是啊,可是,我们不能在他这个时候……这有点说不过去。我想找医生问问,他这个病,能不能有好转……”娜塔莎说:“噢——庞,你不必为难,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不催你。”两个人的手都在水里,头慢慢凑到一起。就在这时,屋里的铃突然响了,庞天德向庞善祖的屋里跑去。娜塔莎摇摇头。
庞善祖拉屎了。娜塔莎甩甩手,跑过去。庞天德说:“你别过来!快给我几张报纸!放在门口。”娜塔塔莎拿着几张报纸,冲进庞善祖的屋子,庞天德说:“你进来干什么?快出去!味太大!”
早晨,娜塔莎收拾碗筷往厨房里拿。庞天德把庞善祖搀到小桌边坐下说:“要拉要尿,就上厕所,记住了?”庞善祖咕噜着:“厕所在哪儿呢?在二道沟啊?”庞天德说:“听我说,中午饭,我们回来一个人,给你做,别自己动火。记住没?”庞善祖说:“中午饭?我刚吃完的,火烧云哪!”
庞天德说:“走吧,要迟到了。”娜塔莎挺担心:“能行吗?他会不会跑出去走丢了?”“不会吧,这一带谁都认识他。要不,把门在外边锁上吧?”“不好,家里要是出点事怎么办?跑不出去的。庞,我想起来了,苏联养老院里的老人,每个人胸前都别着一个牌,像咱们军装上的番号牌。”
庞天德说:“对,我写一个。”他把小纸壳剪成一个小方块,写上姓名地址。娜塔莎用别针把小牌别到庞善祖的后背上说:“别在前边,他自己会弄掉,在后边他够不到。”庞天德临走还一再嘱咐老爸:“一定不许出院门!记住了!”
娜塔莎到药店一下买了二十个口罩,又买了一件护士穿的白大褂。回到厂专家楼宿舍自己的房间里,她翻出一条毯子,又找出几条秋裤,还有几条白毛巾,都塞到一个旅行袋里。她开着吉普车来到底盘车间门前,对一个女工说:“请告诉你们庞主任,中午我回家做饭,他不用回了。”
娜塔莎把车停在庞家院门外时,庞善祖正在躺椅上闭目听京戏,小桌上放着茶壶茶杯。他听到门外汽车开过来停车的声音,一下子坐起来,快速把茶壶的盖扔在地上,把茶杯放倒,让茶水流到桌上,又把收音机挂到树枝上。他像扭秧歌一样,在院子里转,还哼着:“诸葛亮在敌楼,把驾等,等候你到此谈哪,心……”
娜塔莎提着两个包进来,跑到庞善祖身边,把包扔在一边,扶他坐下说:“庞爸爸,好了,安静,安静。我看看,嗯,没尿湿,好,老庞同志很好!”庞善祖又装痴呆:“来了?都来了?站队吧,上树,上树……”
娜塔莎收拾茶壶、茶杯,把收音机从树上取下来说:“庞爸爸,我去厨房做饭,你坐在这儿听戏,好吧?别动啊,听话。”庞善祖连唱带说:“我是既无有埋伏,又无有兵……兜里没有,撇房后去了,都不许动。”
庞善祖在院里转了两圈,站在葡萄架下一手扶树,站个骑马蹲裆式,嘴里发出“呜呜”的怪叫声,脸上也在使劲。娜塔莎扎着围裙从厨房跑出来喊:“庞爸爸!您怎么了?哎!等等!先不要——”她喊着,跑到大包边,掏出口罩戴上,又穿上白大褂,跑去扶住庞善祖,扯开他的裤腰看了一下:“噢——您为什么不等等我?我扶您到厕所去呀!来吧,进屋里,我给您换,可怜的老同志!”
娜塔莎把庞善祖扶进他的屋子,又跑进跑出的,拿水盆,接水,扔报纸包,洗毛巾,扯下晾衣绳上干了的裤子,忙乎了一大气。她给庞善祖换裤子,挺耐心地说:“您动一下屁股……翻一下……这边,噢——使劲,把腿弯起来……天哪,您这么重啊!”处理好这些,她擦着头上的汗,疲惫地走到水槽边,把白大褂脱下,和口罩一起扔到水盆里洗。
娜塔莎坐在小桌旁,把她带来的旧毯子铺在桌上,用剪刀把毯子裁成一条一条的,又把几条旧秋裤
比量着,放在自己的腿前比着位置,在前面剪了口,把手从洞里伸出来试试。庞善祖在自己的屋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着:“你到此就该把城进,却为何在城外犹豫不决,为的是何情……”
庞天德在餐厅吃饭,纪子端着一碟小咸菜从厨房出来,放到庞天德面前说:“我自己腌的,吃吧。”庞天德不吭气,闷头吃饭。
纪子问:“干爹他,还好吧?”庞天德犹豫了一下说:“他呀,挺好的。”纪子问:“你们,住在一起了?”庞天德看看四周说:“胡扯,不结婚,能住一起吗?”“他们苏联人,很、很凶的,见面就拥抱亲嘴。还要说亲爱的。”“那是两回事。哎?你怎么又问我的事?”
纪子说:“天德君,请给干爹做点好吃的,别让他饿着。”庞天德叹口气:“他呀,能吃着呢!你怎么样?有没有小伙子对你那个?”“哪个?”“对你好啊!”“大家对我都很好,只有一个人不好!”
庞天德笑了:“那好,挑一个吧,得让我把把关啊!我想,车间里小郭不错,家里父母都是知识分子……”纪子说:“挑吧,你要是能挑一个你这样的,对我不好的,挑一个烦我的,我就认了。”“我怎么对你不好了?”“不知道。”纪子起身回厨房了。
下午纪子到车间送茶水,发现庞天德指挥着青工小李子,在焊一个什么座子。焊好后,庞天德拿一块上面掏好一个圆洞的木板,他把木板放到铁架上,还坐上去试了试,然后放在自行车上带走了。纪子走来问小李子:“刚才给我哥,做的什么东西?”小李子说:“是个坐便架,就是坐着大小便的。庞主任说邻居家的老人痴呆了,求他给做的。咱这不是方便嘛,举手之劳。”
回到家里,庞天德扶着庞善祖坐到坐便架上说:“看到没有?再拉屎尿尿就坐这上面,记住了?把裤子脱了。”庞善祖挣扎着站起来,提着裤子往外走:“二道沟,厕所在二道沟——”庞天德看着他进了厕所,就对娜塔莎说:“老爷子又明白了,这不是找别扭吗?”娜塔莎笑:“随他去吧。”“娜塔莎,老爷子的病,你没和纪子说吧?”“没。她见了我,不怎么爱说话。你告诉她了吗?”“我当然不能告诉她。她今天还问我,老爷子怎么样,我说挺好。”“咱们是,不、约、而、通。”“是不约而同,不是通。我考考你,你说,为什么不能告诉纪子?”
娜塔莎说:“这太简单了。我进驻了,把她气跑了,现在老人病了,遇到困难了,再去告诉她,好像要让她回来帮我们一样。我们不能做那样的事。”庞天德说:“对。你现在的思维,像个中国人了,好!”
娜塔莎指给庞天德看:“谢谢夸奖。你看,这是尿布片,我用毯子裁的,用完了能洗就洗,不能洗就扔。这是口罩,用没了再买。这是我的一些旧秋裤,我和他个头差不多,他能穿,我都把前面剪了开口。你也可以找几条,给他换着用。咱们还可以再找些旧床单、旧被单,裁成尿布用。这是塑料布,目前中国还没有卖的,我从苏联带来,把它垫在床单下面,免得他夜里拉尿,把床弄湿了。”
庞天德抚着娜塔莎的肩感动地说:“娜塔莎,真是难为你了!还没结婚,就得操心这些事。”娜塔莎说:“庞,我爱你,就要爱你的家,爱你的家人。你有了困难,就是我有了困难。”庞天德把娜塔莎轻轻拥在怀里。
庞善祖穿着娜塔莎的白大褂,突然出现在窗前,连唱带说:“来了来了,大队人马,集合啦——要害你仁兄性命……”二人只得分开,相对苦笑。
圆圆的月亮升起来好一阵子了,院子里很亮。庞天德和娜塔莎二人坐在小桌前喝茶。晾衣绳上晾着刚洗的裤子、尿片、口罩等。娜塔莎往手上搽着蛤蜊油,庞天德把她的手拿过来,心疼地说:“工程师的手,洗尿片……”娜塔莎把手伸到庞天德鼻子下面说:“闻闻,很香的。”
庞天德说:“累了一天了,你还怀着孩子,快睡吧。明天星期天,还得去医院找大夫问病。”娜塔莎说:“不,我要和你多坐一会儿。这样的夜晚多好啊!你看,月亮多圆,这就是,那个,团团圆圆!还有微风,有花香,有灯光,有你,有家,有爱情,噢——庞,我幸福死了!”
庞天德笑了:“娜塔莎,你真是个乐天派,这么累也没累倒你!”娜塔莎把头凑到庞天德的耳边说:“庞,我想到你屋里睡。”庞天德忙把头躲开:“不行,咱不能违反原则,咱们的恋爱,本来就有多少人盯着呢,咱就更得光明正大。”“谁不光明正大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么木,那么笨,那么傻……”
庞天德说:“我要是不这么笨,这么傻,你还会这么爱我吗?”娜塔莎说:“不会。可是……”她又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那也不能太笨太傻呀……”庞善祖屋里的灯突然亮了,他连唱带说:“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下大雪了——”他只穿着秋裤和背心跑出来。
庞天德和娜塔莎忙跑上去,扶他进屋,关了灯。二人刚走过来,灯又亮了,庞善祖又是连唱带说:“哪一阵,不伤我杨家将。哪一阵,不亡我父子兵……”庞天德说:“我看明白这老爷子了,咱们各回各屋睡觉,他就老实了。夜里听到动静你不用动,我来管他。”娜塔莎走向自己的房间说:“庞,晚安!”庞天德也进了自己的房间。庞善祖的屋里没声音了。
早饭后,庞天德和娜塔莎上班走了。庞善祖从门缝向院外看了看,然后走到院子中间打太极拳。院门外又传来声音,庞善祖忙跑到躺椅上躺下。纪子进来,看到晾衣绳上的裤子和尿片,眼睛就湿了,叫了声:“干爹!”庞善祖乐了:“是纪子啊,我还以为是他们又回来了呢。快来,干爹看看。”
纪子到庞善祖身边说:“这是怎么回事啊干爹?”庞善祖站起身说:“你看看,没事,干爹骗他们呢!干爹这是最后的办法了,看看能不能把娜塔莎折腾跑。”
纪子松了口气:“吓死我了!可是干爹,你这样,天德君不是也跟着遭罪吗?”庞善祖说:“让他遭点罪吧,谁让他不听我的话!”
纪子看着晾衣绳上的尿片,难过地说:“干爹,真是苦了您了。那么,请别再骗他们了,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也想通了。他们愿意出去结婚,就出去结,愿意在家里结,就在家里结。咱们两个过咱们的日子,我给您养老。”庞善祖说:“这事你就别管了,你先在外面住着,我再折腾他们一阵,看看如何。就算最后让他们结婚,也不能让娜塔莎这么容易把我儿子拐跑!”
纪子问:“今天星期天,他们出去干什么了?”庞善祖说:“说是找大夫,问老年痴呆这个病,有没有得治。我早打听好了,这老年痴呆,目前世界上没什么好办法,得上了只能任其发展,能吃能喝的,就伺候着吧!一会儿他们回来,我还得装,你别说露了,还有,你不许说留下!什么时候回来,听我的信儿。”
纪子说:“可是干爹,我在外面,心里不静,惦念您啊!”庞善祖说:“我好着呢,不用惦着。”“唉,好好的一个家,为什么弄成这样!干爹,您想吃什么?我给您做去?”“红烧肉,干炸小黄花鱼,老汤炖白菜粉条豆腐。”
傍晚,一家人围着小桌吃饭,纪子给庞善祖胸前挂了条毛巾,又不断给他夹菜。庞天德说:“纪子,你也吃吧,别只顾他了,他自己吃得挺好,不用管。”纪子不卑不亢:“我不太饿。”娜塔莎说:“都吃完了吧?我来收拾。”
纪子说:“我来吧。”收了空碗进到厨房。庞善祖抹着嘴说:“香!哈哈,香!”娜塔莎说:“今天好像挺明白?庞爸爸,看看我是谁呀?”庞善祖说:“谁呀?我是谁呀?我是庞……天……德。”庞天德问:“庞善祖是谁呀?”庞善祖喊:“跺脚啊,那家伙把地跺的……”他站起来,使劲往地上跺脚。跺着跺着,腿成了骑马蹲裆式。庞天德说:“不好!等会儿!先别拉——完了,又拉出来了!”
纪子听到喊,跑出来,愣了一下,要上前扶庞善祖。庞善祖挥舞手臂不让她靠近:“何日里重挥三尺剑,诛尽奸贼庙堂宽……”娜塔莎穿上白大褂,与庞天德一起扶住庞善祖,架着往屋里走。
纪子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手捂着嘴,无声地哭了。纪子推着车子出院门,庞天德跑出来叫她:“哎,纪子,等一下,我送你——”纪子说:“不用。天德君,请你跟娜塔莎说,谢谢她照顾干爹。”
庞天德说:“你等等嘛,天都黑透了!”纪子说:“不用,你送我就不走了。对了,天德君,那几个小什么的,请你看着给我挑一个吧,麻烦你了。”庞天德问:“你看上哪个了?”“谁都行,请天德君定吧。”
庞天德和娜塔莎到西医神经科咨询老爷子的病如何治疗,结果令他们大失所望。他们不死心,又请来中医韩先生。韩先生给庞善祖搭脉问道:“庞爷,你看看我是谁啊?”庞善祖目光呆滞,凑到韩先生耳边又说又唱:“你是谁呀?我是谁呀?来了一路人马……孤念你,草桥关,英名大震——”
韩先生紧皱眉头,又换手把脉。庞善祖慢慢唱到没声,眯眼似睡去。韩先生舒了口气说:“庞爷的病,我今儿不开方子,明天我带来银针给他针灸试试。天德你不用急,这病不要命。告辞了。”第二天,上班的都走了,韩先生又来了。庞善祖和韩先生坐在小桌边喝茶。韩先生说:“所以啊,我就没开方子。庞爷的脉象,除了有一点气血淤滞,没有别的毛病,我就知道您是有诈。”庞善祖说:“说来惭愧,为了挡住他们这对野鸳鸯,我把这老脸都豁出去了。”
韩先生说:“庞爷,在下悬壶济世半生有余,最后悟出个道理,天下之病,最难医治者,莫过一个情字。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吧,您管也管不了。”庞善祖说:“这招要是也没用,我也不管了,任由天意吧。来,喝茶。”“庞爷这么想就对了。另外,天德的婚事,怕是要越快越好……”“嗯?怎么讲?”“依我的观察,那个苏联姑娘,怕是已经有喜了吧。”“啊?是真的?”“我没搭脉,不敢就确定。但我看得太多,一般不会走眼。”庞善祖呆了:“天意啊,这个孽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