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也仿佛不忍见到如此惨绝人寰的一幕,冲冠一怒,狂风骤起,飞沙走石。
邝修的一身衣衫被风吹得猎猎飞舞,他的眼中,仿佛忽然染上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轻轻一叹,蓄满力量的双手颓然垂了下来。
“当年,你的母亲也是这么看着我,对我说,你杀了我吧,只求求你不要杀他。”
“当时我很震怒,我爱了你娘那么久,那怕是她要天上的星星,我都会想办法满足于她。可是她为我做了什么?没有,即使是嫁给我的这十八年里,她的心也是一直向着别人。”
邝修仰望着天边的明月,慢慢地叙述着尘封已久的旧事,他的脸孔狰狞得可怕,涌动着无尽的恨意与不甘,在这一刻,他绝不再是一位享誉武林的尊者,而仅仅只是一位为爱恨反复折磨不得解脱的可怜之人。
高遥没有作声,他虽然认真倾听着邝修的每一句话,双手却攥得死紧,眉间怒火如潮,这些被时光所掩埋的秘密,同样是他多年来难以解开的疑惑,他虽然恨他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但他更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孰是孰非,只有了解一切之后方能判断。
邝修大抵是认为今夜高遥已难逃生天,再加上心头积压的郁忿也亟需一个发泄的渠口,因此他也不再忌讳提到这些往事,索性让高遥死也死个明白。
“你一定很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害你吧?”
“因为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儿子,可笑我枉为正义山庄的庄主,坐拥武林笑傲天下,可是我却被自己心爱的女人瞒在鼓里,做了十八年的大傻瓜。”
邝修蓦然回转身来,他牢牢地盯着高遥,盯着那张与他母亲甚为相似的倔强的脸庞,怒火中烧不可遏制。
“她爱你疼你,我便也如她所愿,费尽心力地教导你,把你培养成我的接班人,甚至因为你,我疏远了自己的儿子云天,那时我从来就没有仔细思量过,同样是她所生的儿子,她对待你们却又为何截然不同,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因为那个男人的缘故,所以才对你特别地疼惜,她无微不至地照顾你的同时,却是通过你在怀念另一个男人。”
“我是一个男人,我如何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我多看你一眼就觉得讽刺,就觉得厌恶,我只想你马上死在我眼前,才能消我心头之怒。”
高遥霍地抬起头来,冷冷地盯着邝修扭曲的面孔,愤然开口道:“你说得倒是很冠冕堂皇,但你似乎忘记了一点,当年你是用了怎样卑鄙的手段欺骗了我的母亲,才让她委身下嫁于你,这十八年来,她又是独自咽下了多少血和泪,才能勉强自己呆在不爱的人身边,为他操持家务,为他生儿育女,甚至还要因为他,凄凉无比地送掉了性命。”
“我没有骗她,当年我并不知道你的父亲没有死!”邝修激动地争辩。
“可是你却花言巧语,欺我母亲走投无路,逼迫她嫁了给你。”高遥忆及母亲多年来的郁郁寡欢,声音也哑了,目光泪光闪闪,“母亲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一天真正快活过,从前我不明白她的苦衷,只道她生性淡泊本来如此,后来我看过她收藏的书信,我才知道她心里的苦,她没有一日不在怀念我的父亲,但她从没有过一句怨言,十八年来一直强笑欢笑,尽心尽力地服侍于你,当她鼓起勇气想要离开你的时候,你却狠心地杀害了她,邝修,你禁锢了她十八年还不够,最后还要纵容老夫人下手杀了她,别人只当你是年高望重的武林名宿,但谁又知道你是这么一个龌龊小人,趁人之危,心狠手辣,卑鄙无耻犹有过之。”
“住口!”邝修怒发如狂,一个耳光狠狠扇了过去,打得高遥半边脸颊高高肿起,鲜血迅速从他唇角滴落下来。
“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你都知道些什么?”他恶狠狠地叫喊,目睚欲裂,“阿辛一听说你的父亲没有死,立刻就要离开我回到他身边,她把我当作什么?我给了她十八年的锦衣玉食,把她当成我的生命来爱护,她又给了我什么?除了冷漠,只有背叛,我凭什么要让你们三人快快活活地生活在一起,却让我一个人生活在炼狱里,我不开心,你们也休想快活,我得不到的东西,宁可毁去也不能让旁人染指!”
高遥激动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获悉真相的他既震惊于母亲的惨死真相,又怒恨于邝修的人面兽心,千重雪的毒使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与邝修争斗,但他仍强忍着站起身来,摇摇欲坠地,向邝修一步步走去。
“高遥!”苏小莞抢上前去拉住他,“你别去,他没人性,会杀了你的!”
“没错,我就是要杀你这个小畜生,我要让你们一家三口一起到地狱里再相聚。”
“你干什么?”苏小莞本来正在为高遥擦拭着唇角的鲜血,闻言迅速地跳了起来,她再也忍受不住了,听了这么久的八卦,多多少少她也明白了当年邝修与高遥母亲之间的纠葛,无非是射雕英雄传中杨铁心包惜弱与完颜洪烈的演绎版,可笑这世间总有那么多一厢情愿的人,明明知道对方不爱自己,却要强行将之禁锢在自己身边,得不到对方的爱,却偏要理直气壮地叫嚣着我为你付出了多少,你凭什么不爱我!
须知这世上做什么事都会有回报,唯独爱,却不是你付出了,对方就非得接受你不可。
如果你想不通这一点,那么你的爱除了毁灭你自己,更毁灭了你所爱的人。
“亏你还是一庄之主,说起话来却象个幼稚孩童,只有小孩子才会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念念不忘,只有心眼小的人才会明知自己输得一塌糊涂了,却还死抱着桌子脚不肯放手,要不是你一意孤行强求不属于你的东西,何至于弄到如此地步,你现在还想杀谁?你以为杀了我们,你做的这些事就没人知道了,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总有一天,整个江湖都会知道你的劣行,到时看你怎么掩藏你正义面目下那一颗龌龊的灵魂!”
苏小莞怒不可遏,双手叉腰义正辞严噼里啪啦讲了一大通,拖了高遥的手就往门外走。
“我们走,别理这个老东西!”
也还别说,苏小莞这么一通咋呼,倒也成功地震住了邝修,估计他也没想到看起来这么柔柔弱弱怯不经风的一个小姑娘,竟然敢对他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一番话来,他怔了怔,眼见二人已经快要走到院口,猛地回过神来,怒吼一声:“你们休想离开!”
双足一震,朝二人飞扑过来。
“父亲!”忽然有人大喊一声,寒月冥冥之下,一个清冷的人影静静地站在了院门一侧,身子颤抖,目光沉痛之极。
院中的人各各沉浸在自己复杂的心绪之中,竟无人留意到何时到来了此地。
“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把母亲的尸首弄到那里去了?”邝云天脸色苍白而立,身子飘忽得象一阵风,更象风中飘摇不定的一片落叶。
“你把母亲的尸首弄到那里去了?”邝云天一字一字地说着,本已苍白的脸上忽地一片通红,眼中的泪眩然欲落,“你说啊!你为什么不敢说!”说到后来,已是声色俱厉。
“云天——”高遥察觉到邝云天的神情大异,不安地问。
“大哥,在你走后,我私下里挖过母亲的坟,里面是空的。”邝云天咬紧了牙关恨声说道,高遥愣了愣,脸上掠过极其痛楚的神色。
二人一齐将目光投向了邝修。
邝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他本来在知道邝云天是他唯一的儿子之后,对他极是疼爱有加,仿佛要将十多年来亏欠的父爱一并弥补,但在今夜,在他发泄了这么多之后,他竟全然忘却了要在儿子面前掩饰他威严正直的形象,也许是他一直压抑得太久,极端的爱恨彻底摧毁了他的心智,如今他再也不想压抑自己的情绪,他大笑三声后,终于冷恻恻地开了口。
“烧了,我一把火烧了!我把她的骨灰泡进了酒里,我全喝掉了,哈哈,她再也别想离开我身边了!”
“那我的父亲呢?”高遥忍住胸中勃然欲爆的愤怒,冷静地问他。
“也烧了,我把他的骨灰撒在了这个院子里,我要让他好好看着,她的女人就在我的身体里,每天都陪着我在一起,我让他死了也不得安心!”
“哈哈哈哈,高遥,也许你脚下所踩的,正是你父亲的头颅,这个院子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有你父亲的痕迹。”
静夜之中他凄恻的笑声远远地传了开去,他话中的阴森之意让苏小莞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上天欲要毁灭一个人,必先让其疯狂。
邝修,他已经疯了。
“邝修,你这个疯子!”获悉母亲的凄惨结局,高遥眼中的泪水终于滚滚而下,而邝云天已经身子一颤软软滑落,幸亏身边的苏小莞及时扶住了他。
邝修的笑声仍在继续,风呜咽,树叶哀鸣,连月亮也悄然躲进了云层,仿佛不忍见人间如此荒谬诡异的一幕。
“你们一个也别想走!”邝修突然止住笑声,原本脸上扭曲的肌肉也恢复了正常,他不再歇斯底里,但这样骤然的平静却使他的周身涌动的杀气更浓。
当一个疯子彻底冷静下来时,往往就是其最可怕的时候。
苏小莞感觉到害怕,紧紧地抓住了高遥的手,高遥强自支撑了这么久,毒气早已弥漫到满身,他此刻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半靠在墙上,全靠苏小莞搀扶着他才不至于跌倒。
但是面对死亡,他眼中却没有丝毫惧色,只是叹了一声,低头望向苏小莞的眼,轻声说道:“小莞,是我连累你了!”
是的,她方才还在害怕,但是当高遥留恋无限地望着她的时候,她突然就无所畏惧了。
人生百年,逝如流水,人生七苦,沸腾煎熬,而能找到一个倾心相许的人,又是何其幸哉。
穿越千年时空,她从今世找到前世,所求所想,也无非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罢了。
比起邝修的求之不得而疯狂,高遥待她的倾心相护不求回报,更足以让她动容,情愿托付一生,同生共死。
“臭膏药,难道你不想我陪你在一起吗?我是你的妻子,你在那里,我就在那里,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我的心!”苏小莞嗔怒着回答,白了他一眼。
高遥深深地与她对望,两人心中一齐豁然开朗,对即将面临的死亡,也不再那么害怕了。
邝云天突然抢过苏小莞手中的匕首,反手抵在了自己颈边,厉声喝道:“父亲,你是要我死,还是要他们死?”
高遥大惊,强撑起身子:“云天,你这是做什么?”
“放他们走,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邝云天凄然开口,手上加劲,剑刃在他雪白的颈项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云天,连你也要与我作对?”邝修眯起了眼,愤怒让他的眼中的戾色更浓。
“是的,五年前我就被你利用,如今我再也不想做你的傀儡。”邝云天手上的剑刃冷光流动,这是一把锋利之极的短剑,苏小莞曾见识过它吹牛立断的威力,吓得她尖声叫道:“二少爷,你小心,别伤害自己!”
“你想威胁我?这世上还没有谁能威胁得了我!”邝修冷冷开口,“我当年既然能对你不闻不问,如今你的死活,我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背叛我的人,只有死这个下场!”
邝云天目光中冰凉一片,心绝望到了极点,他知道父亲说的是事实,父亲向来是一个冷漠的人,他也只是想赌一把,赌父亲会看在自己是他亲生儿子的份上,对大哥手下留情,但如今,他显然是赌输了。
闭了闭眼,心中已存了必死的念头,手上用力,剑刃刺入肌肤更深。
他是一个多余的人,本不该继续活在这个世上。
“云天!”高遥挣扎起最后一分内力,抓住了他手中的剑刃,一个一心求死,一个舍命回夺,两人的手掌皆被锋利的剑刃划破,兄弟二人的鲜血交融在一处,汩汩地往下流淌,地上仿佛能清晰地听到鲜血不断滴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