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杨道长给的时限是三天,但第二天宋一就在父亲的陪同下去往山神庙。
山神庙坐落于北郊大青岭的一处山峰上,车子行驶到山下后,人得步行上山。宋一和父亲沿着盘山道慢慢往上走。
起初因为没走多远,山势也不算太陡,宋连海还能和儿子聊上几句:“小一,你还记不记得你十岁那年,我和你妈妈带你来山神庙拜谢杨道长?”
“记得,后来还从树上摔下来受了点伤。”宋一想起这段往事,一时间颇有些感慨。
宋一十岁那年因为高烧不退险些丧命,幸得杨道长救治才慢慢转好。暑假时,他便跟着父母上山来拜谢杨道长。在庙里,他给杨道长磕完头便跑去院子里玩,留下父母和杨道长谈话。
院子里有棵大桑树,枝繁叶茂很是粗壮,树下用围栏圈出几平米的地方,将树与香客隔离起来,怕香客攀爬折损那树。
正值七月,桑果成熟的季节,那大桑树上缀满了紫红紫黑色的桑葚,香甜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在炎热的午后让口干舌燥之人垂涎不已。
宋一看看那满树的桑果,再扭头四下看看,见附近无人,便矮身钻进那围栏,抱着粗壮的树干开始往上爬。眼看就要摘到桑果时,他却从树上摔了下来,由于背部疼痛不堪,他还当场嚎哭起来。
宋连海笑着说:“你当时馋那桑树的果子,偷偷爬树去摘,结果不小心掉下来了,还好摔得不严重,不然我和你妈得后悔死没看好你……”
宋一也笑,但心里想的却是另一番情景。
他不是自己不小心脱手摔下来的,其实是被撵下来的。离树根最近的枝丫不过两米来高,十岁的宋一已经一米五了,只需往上爬个一米左右就能轻松摘到桑果。可当他伸手去摘果子时,前方的枝丫上突然出现一只乌鸦,而那乌鸦看着他的眼神明显不善,宋一不禁愣了一下。
就在他考虑要不要继续摘那颗触手可及的桑葚时,乌鸦突然伸嘴狠狠啄了他一下。宋一因为吃痛,一个不留神便摔下去了。落地时,他耳边还隐约传来一声“活该”。
他的哭声将父母和杨道长全都引了过来。他哭着往树上指去,却发现根本没有乌鸦的踪影,手上也没有被啄的痕迹,怕被父母怀疑撒谎,只得说自己不小心摔下来了。
“你有几年没上来看看了?”山林寂静,不见行人,宋连海便继续和儿子聊天。
“三年。上一次是我十三岁暑假时来的。”宋一回道。
“我记得当时杨道长说收你为外家弟子,让你暑假来跟着他练功好锻炼身体,可你没几天就下山了,反而是去了药王庙学道医了,我和你妈还以为你吃不了练功的苦,但你现在又说想上山学道了,是不怕吃苦了吗?”宋连海看着自己白皙俊秀的儿子,总觉得他更适合待在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的办公室里。
宋一抿唇不语,没作回答。
十三岁那年上山,他是打算好好跟着师傅修炼的,练功时也很勤奋刻苦,只是没几天就被“撵”下山了。
当年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上宋一的脑海,一切清晰鲜明地恍如昨日——
中考结束后不久,宋一便发起低烧,一连几天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宋连海便连忙派人去请杨道长。那几年但凡孩子发烧,都是请杨道长给治的。杨道长来到家里后,再次治好了宋一的病症。
宋连海夫妇觉得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便问杨道长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根治孩子的病,杨道长说除非孩子能练到身体强健异于常人,否则还会再犯。
宋一长得白净可爱又乖巧,平时也不吵不闹很有礼貌,即便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了,依然文静得很。杨道长对这个孩子很是喜欢,也不忍心看他总受折磨,便对宋氏夫妇说,可以让孩子在寒暑假时上山跟着他练些强身健体的功夫。
宋氏夫妇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儿子从小就聪颖过人,学习成绩总是全校第一,跳级和获奖都在常理之中,可偏偏从小就身体不好,他们做父母的不求孩子将来有多大的出息,只希望他能健康平安地长大,所以从来没有给孩子报什么补习班来增加他的负担。与其让孩子暑假就在家待着,还不如上山跟着杨道长锻炼身体。
宋一也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可以让他更深入地了解一下高深莫测的师父和神秘莫测的庙宇。他欢欢喜喜地随师父上山了。
上山第一天,一切如常。杨道长教宋一如何跪拜山神和祖师爷,给他介绍常来庙里帮忙的几位居士,又教他庙里的各种规矩和禁忌。
第二天一大早,宋一便起床跟着师父上早课。师父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打坐,如何呼吸吐纳;又教他站桩和一些内家功夫;晚上教他诵经,给他讲解一些心法心得。
一连三天都很正常。宋一在第三天的时候就能成功入静,使得师父赞扬又感叹了一下;他站桩也很认真,能忍着疲惫一站就是一个小时,还被师父夸奖说“如能坚持下去必成大器”;入门必读的《道德经》,他不仅能流利背诵,还能就一些观点和师父探讨一番。
师徒俩都以为这个暑假会这样顺利地结束,可事情的转变就出现在第三天晚上。
师徒俩刚睡下不久,便听见有人在拍打山门。杨道长起身去查看,不久后回来告诉宋一,山下村子里某户人家的老人过世了,请他去主持丧事。他穿好衣服拿好法器,嘱咐了宋一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宋一一个人躺在炕上,在黑暗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此时整座山上整个庙里,就他一个活人,他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不怕?
他闭上眼睛放松身体,想着既然睡不着不如练一下腹式呼吸,然后将意识放到小腹上开始练习起来。
就在他练得越来越顺的时候,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竟是外间的窗户被风猛然吹开,把他吓了一跳。他迟疑片刻,终是起身去了外间。
他来到窗前看清窗扇时,顿时头皮一紧,后背也随之浮出一层冷汗来。
窗扇是往外推的,屋外风再大只要窗户关严了就吹不开,除非这风是从屋内往外刮的……宋一猛然回身往后看去。
外间也就十来平米,两个灶台和碗柜、水缸等就占了一半空间,和普通农户家别无二致。此时此刻,外间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别人,也没有风。
宋一又侧耳仔细听了听西屋的动静,确定没有人神鬼怪的迹象后,这才回身去关窗户。
就在他伸出手拉住窗扇上的把手时,一道黑影突然从他眼前掠过。他没看清那黑影是什么,但他感受到了!因为那黑影明显碰了他的手一下!
他手上一抖,连忙用力将窗扇拽回来紧紧阖上。他再次出了一身冷汗,恐惧感如潮水一般席卷了他全身。他不知道自己的那只手怎么样了,连忙借着窗外的一点光亮去门口窗台上找火柴。
山上没有架设电线,自然用不了电灯和一切电器,杨道长平时偶尔会点蜡烛,但基本都是早睡早起,和古代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宋一找到火柴后,颤抖着手划了一根,豆大的火苗只能照亮方圆十公分的距离。他借着亮光去看自己的左手背,只见刚才被黑影碰过的地方有四道鲜明的红色指印!
那黑影不是善类!
宋一感觉头皮都要炸开了!他急忙跑回屋里跳到炕上,用毛毯裹紧自己,嘴里不停念叨着:“祖师爷保佑!祖师爷保佑!祖师爷保佑……”
由于一夜没怎么睡,宋一隔天早上起来时不仅眼下发青,还精神不振。他像前几天一样去殿前的木台上打坐,结果直接坐着睡着了。待到刘居士上山来,看见他垂着脑袋,才过来将他叫醒。
他没敢告诉刘居士自己经历了什么,怕这位六十多岁的老奶奶受到惊吓,便强扯出笑容谎称自己无事。见刘居士去几个神殿里忙活了,宋一伸了下酸麻的腿,打算离开木台去洗漱,结果鼻尖却闻到一股臭味。
他仔细寻找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右肩头上不知何时落了一坨鸟屎。他立即回身去看身后不远处那棵大桑树,然后震惊得目瞪口呆。
不知何时,那大桑树上竟聚集了一大群乌鸦。与平时的聒噪相反,那些乌鸦就那样静悄悄地站在树枝上,眼神直直地盯着宋一。
宋一再次感到头皮发麻。直觉告诉他,这些乌鸦对他有敌意。
他连忙从木台上下来,快步往殿后走去。
“哇——哇——”
乌鸦们突然啼叫起来,并纷纷从宋一头上飞过,一时间如同黑云一样遮天蔽日。
宋一的头上身上又落了好几坨鸟屎,他气愤地怒叱一声,乌鸦们却落回树上安静地看着他,仿佛在欣赏他气急败坏的样子。
刘居士从正殿里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忙冲着大桑树深鞠一躬道:“山神爷慈悲!绕过这孩子吧!”说完便拉着宋一去殿后杨道长的居所,帮他换衣清洗。
这一整天宋一都没有什么精神,更别提做功课了。傍晚时,眼见几位居士下山走了,师父却还没回来,他便守在山门处等师父。
他不知道丧事要办三天,杨道长也要忙上三天,根本没时间回来,等也是白等。
天空上最后一点光亮消失了,夜色越来越重,山风骤起,竟将个盛夏之夜吹得冷飕飕的。
宋一不由地抱紧了手臂,朝通往山下的那条路再次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