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一步，林四也已经隐隐若有所悟了。
原本他还以为对方真的只是对名列天书策的纪冰云感兴趣，这碧澜抚军将军，算是军中将领，他会提起同为将军的纪冰云，倒也不算奇怪。
毕竟对于纪冰云这苍罗大陆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女将军，其实现在有许多人都极为好奇，很多人都想知道更多有关她的事情。
他们好奇女将军在军中，究竟是怎么和麾下将士相处的。那些个人实力远超于她的将军们，真的会甘愿听从她的号令么？
碧澜本国就有全部由女人组成的修士营，但那毕竟都是修士，而且她们算是一支和其余部队平起平坐的建制，平日里，她们都是各男兵隔开，互不相干的。而纪冰云显然不会是那样，平日里和她打交道的，恐怕清一色的都是顶盔掼甲的男子。
他们更好奇，她是怎么打出那些胜仗的。
类似的好奇，林四在月国和乾蓝就已经见识过。事实上，这些问题就连他身边一些大臣都不能免俗的好奇追问过他。
但当那有关女子身份难以出头的话题被对方骤然挑起之后，他就知道，这个姚毕问起这些，显然不是因为什么好奇。
这碧澜抚军将军，不出意外应该算是太后的心腹吧？他之所以提起纪冰云，应该是带着某些目的了。
碧澜太后，不就是女人么？
他此举，恐怕只是以纪冰云为引，故意来这么一场谈话，说给殿内所有人听的。
看吧，看看迅速崛起的月国人是怎么做的？
女人的身份，在月国根本就不是什么阻碍，所以月国才能发展得如此之快，如此之顺利。
你们之中某些守旧的贵族大臣，也该醒醒了，不要总想着因为太后是女人，所以她就不该继续抓着权柄不松手。要看看她的才华，看看她的功绩……
和林四一样看出这番话看似闲谈，实则另有深意的人并不少，无论苏缪还是碧澜其余不少重臣，此时的表情都变得讳莫如深起来。
太后和皇帝之间的事情，在碧澜朝中，当然算是个颇为禁忌的话题。
无论按照祖制还是惯例，小皇帝收回权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太后毕竟把持了十年的朝政，这殿内许多人还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
碧澜帝国无论朝中军中，都有着她的亲信，都有着她的影子。想要动摇，又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这是个极其危险的漩涡，一旦贸然涉足，只怕会被吞得连渣都不剩。除非早已提前站了队，否则谁敢随便表态？
此时这些大臣内心的立场感受，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姚毕的话音落下不久，殿内就又有另一名大臣向林四发问了。
“听闻王妃和纪将军私交甚笃情同姐妹？”
问出这个问题的，是碧澜御史大夫步苍。
这个问题让林四愣了愣，一时间不知他问的是什么。王妃，什么王妃？
但旋即他就不禁感到了一阵好笑，这王妃，应该是指唐小芷那丫头吧？
也是啊，自己是王爷，她作为自己的唯一的妻子，那当然算是王妃了。只是这称号，听上去怎么那么陌生呢？
自己还真没想过她已经是个王妃了，说起来，府内的丫鬟护卫，平日里似乎也都是喊她主母亦或夫人。
当他想通这一节之后，便也知道，这步苍应该也是提前站队到太后那一边的人了。
否则，他根本没必要突然提到唐小芷。
多么简单的事情，月国现在最为外界津津乐道的一个有趣现象，就是一君一臣一将三女子。
君是月洛宁，将是纪冰云，而臣自然就是唐小芷这位御令了。
她们所在的位置，从前都没有女人坐上去过，这三人也算是开了苍罗大陆的先河了。
而偏偏到目前为止，她们在各自的位置上似乎都还干得不错。月国并没有因为三个重要位置被女人占据，就出现什么问题，反而继续在扩张和变强的道路上顺利前行着。
于是现在关于这君臣将三人，在民间风评之中，已经渐渐有从笑谈趣闻演变成一段佳话的趋势了。
唐小芷现在的御令，其实只是五品官衔而已，在朝廷之中根本不算什么，但行的职权之大却着实令人不得不动容。
可以说，她现在已经算是‘有实无名’的另一个丞相。这一点只看现在正在乾蓝主持大局的丞相扬昱，和她完全就是平起平坐就能看得出来。
这些内情，当然瞒不过各国君臣的耳目。
之前作为武将的姚毕提过了‘纪将军’，现在作为文臣的步苍又开始提‘唐御令’了么？
接下来会不会还有人提到月洛宁？
他们所为的，只不过是给碧澜太后继续掌权造势啊。在他们看来，唐月纪三女已经成了女人登上顶层权力圈的先驱者，成为了成功的典范。
有了这成功的三个案例在前，同样颇有才华的碧澜太后就算继续掌权似乎也名正言顺了许多，甚至将来会否直接走到台前都未可知了。
虽然明白了这一切，知道对方这算是‘利用’自己，想要自己口中某些话来当做‘武器’，但林四却出奇的没有多大抵触。
原因很简单，碧澜朝廷变得如何，和他又有什么干系？
无论太后当权还是皇帝夺权，现在都不会和月国交恶，而将来两国之间会变成如何，现在谁又能说得清？诚如月洛宁所言，一切都是从利益出发罢了。
于是，他没有推波助澜，却也没有刻意三缄其口。反正不需要隐瞒的事情，如实说出来也没什么吧？
“不错，她和冰云的关系很好，当年在月国学园之城，她们就已经是好姐妹了。”他笑着对那步苍点了点头。
得到他如此配合的回应，步苍脸上喜意一闪而过，他一脸夸张般高声道：“昔年天真烂漫的两位少女，现在同殿为臣交相辉映，真可谓千古美谈！王妃的才华，想必不下于千宋冰云吧？”
哪怕是以林四的脸皮厚度，也不由得被他这句话给弄得有些尴尬了。这步苍，也未免将她捧得太高了吧，千古美谈又从何说起？
“咳，那丫头才疏学浅，可当不起步大人如此夸赞，不过就是个有点小聪明而已。”他很清楚，对方这样不要钱的夸赞唐小芷，只是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而已。
林四倒不是真的看轻唐小芷，只是对他来说，唐小芷和他自己几乎没什么分别，别人夸唐小芷，他听着就像在夸自己一样，本能的就打算谦虚一下。
只是，他这谦虚却让那步苍瞬间变得言辞激烈起来。
“北王殿下此言差矣，小聪明岂可担如此大任？莫非月王陛下会识人不明任人唯亲不成？还是……殿下存着男女之见？王妃明明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依然无法入殿下的眼么？”
什么经天纬地？这种评价，恐怕就连魏仲和苏缪都无颜承受吧？林四很好奇这评价要是传入唐小芷自己的耳内，她会是什么表情。
而且话说到这个地步，连男女之见四个字都已经出来了，对方的意图也算是毫不掩饰了。
殿内的气氛已经渐渐变得凝重起来，许多原本交头接耳的大臣贵族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闭上了嘴，眼内闪动着复杂难明的色彩。
高台之上的碧澜皇帝脸上依旧留着一丝笑意，谁也看不出他的喜怒来。
只凭这一点，林四就再次确定，这个皇帝除非天生愚钝，否则一定是个人物。
“我没有这种念头。”他淡淡道。
“也就是说，殿下并不在意男女之见了？也是，当朝月王亦是女子，而且还是殿下全力扶持上去的。”
果然啊，终于还是提到月洛宁身上了。
碧澜太后以及她这些亲信，恐怕极为羡慕月洛宁吧？她现在所在的位置，正是碧澜太后想坐却不敢坐的吧？
只是他们恐怕根本想不到，在登上那个王位之前，曾经扮作王子的月洛宁付出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努力，之后又受到了多少旁人无法想象的打击与挫折。
根本，就没有外界所想象的那般顺利，那般水到渠成。
他至今依然记得她在燕家林被揭开女人身份时的绝望，也记得她被父王放弃后，在千里湖时的落寞，更记得她被用来给月鸿铺路时的心丧若死。
碧澜这位太后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当年她曾经被自己和老慕用来当成榜样，激励失去了斗志的月洛宁。
他最终摇了摇头：“她本就有那样的才华，反倒是我，自幼与剑为伍不通政务。她当月王本就比我合适，也是众望所归民心所向，谈不上什么扶持不扶持。”
啪啪啪！
殿内响起了一阵拍手之声，林四循声望去，认得那人是碧澜吏部尚书元嵘。
只见此人从席间长身而起，纵声赞叹道：“殿下的胸襟气度，着实令人钦佩！换作旁人，又哪里会如殿下这般只看才华，不问出身，不论什么男女之分？又哪里会如殿下这般，为了月国亿万臣民，为了月国江山社稷甘愿退让？殿下这一让，虽不合祖制礼法，却让出了月国如今势不可挡的盛世王朝啊！”
此言一出，殿内已经彻底变得鸦雀无声。
许多人都不约而同低下了头，不是因为什么羞惭和深思，而是不想被人看到自己面上的一丝表情，不想被人看出自己的任何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