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和阿华早早起床,跟着大伙吃完早点,扛上工具出发了。最初几天的工作是平整路基,整条线路的初步硬化工程早在两年前就已完成,现在需要在铺好的弹石路面上先铺上一层泥土,然后在铺一层混凝土干料,俗称水稳层。大型货车从别处运来泥土倒在弹石路面上,我们要做的工作就是用锄头、铁筢子等工具将其摊开,耙平,压路机随后进行碾压。
干了一个星期之后,路基已经平整出好几公里了,阿华预先约好的四五个老乡也来了,紧接着就可以铺设水稳层了。这天吃晚饭的时候,康老板笑着对阿华说:“小吉啊,明天就要开始铺设水稳层了,拌合站那边需要过去几个人帮忙。这样吧,你带来几个人全部由你带过去,另外我再把贵福和罗兆文安排给你。过去之后,暂时先这样安排,三个人到拌合楼上捅料、捡石头,沙子这边一个人,公分石那边两个人,其余四个人在下面倒水泥。工具我都准备好了,明天一起带过去。”
阿华端着饭碗,静静听老板安排完工作,然后问道:“伙食怎么办?是你用车送过去还是我们自己动手煮了吃?”
“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康老板转而对那个主人家的那个女孩说:“阿玉啊,明天你就到拌合楼那边给他们几个做饭,这边由你妈妈负责。”
“好吧。”阿玉点了点头,然后接着问:“那我晚上也住哪儿吗?”
“这个······”康老板犹豫了一下,阿玉的父亲马上提出反对,“这样恐怕不行,据我所知,拌合站那边全都住满了,阿玉跟过去住宿也不好安排。"
康老板当然知道阿玉的家人在担心什么,我们过去拌合楼的这群人当中,绝大多数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狼多肉少,危险得很哪。于是便说:“没事,反正我也是闲着,每天早上开车送她过去,下午再把她接回来就行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收拾好行李物品,坐着老板的车子来到了拌合站。下车看了住房情况之后,大家伙都开始着急了。仅有的一排活动板房,全都让路桥公司的工作人员以及驾驶员住满了,根本没有我们住的地方。阿华焦急地问康老板:“老康哪,我们这是要现搭工棚吗?”
老康犹豫了一下,回答说:“等等,我去问问公司里的人再说。”老康说完,朝着公司项目经理办公室走了过去。我们就拿着行李在公路边等。过了一会儿,项目经理和老康一块过来了,一边走一边谈论着什么。走到我们旁边的时候,老康冲我们大伙招了招手,然后大声说:“走,过去对面看看那个石棉瓦棚子,要是能住的话就住里边吧。”
“住肯定是住得下,问题就是车子来来去去灰尘很大,而且也吵得很。”项目经理一边走一边说。
老康指了指公路对面那间石棉瓦房子,然后问项目部经理:“这个房子以前是干什么用的?”
项目经理侧过脸看了看老康,“这个棚子是县交警大队搭建的,每天他们都会在这里查超载、超员。由于前段时间天气太热,灰尘又很大,于是他们就搭起了这个棚子,说白了就是为了隐蔽和乘凉用的,从来没人在里边住过。”
“哦哦。”老康点了点头,“那好吧,你跟交警大队打一声招呼,我们暂时先住在这里吧。”
“可以,你们现在就可以搬进去了。”
老康回头大声说:“弟兄们,把行李拿过去,看看哪里有需要修整的修整一下,今天的工作就这一件事。”
大伙把行李拿到棚子门口放下,纷纷走进棚子。棚子里面收拾得挺干净,除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地面上还铺了一层混凝土,磨得十分光滑。阿华吩咐大家把彩条布从车上卸下来,拿进棚子里铺好,然后各自忙着整理床铺。阿玉跟老康坐车进城去买米买菜还有炊事用具。床铺好之后,阿华告诉大家不要走远,就在附近等着,一会儿炊事用具买回来了还要架设电线、整理厨房。于是大伙就在拌合站四处走走,也没去别的地方玩。
夜幕降临了,大伙坐在电灯下面打牌、喝酒聊天,玩的不亦乐乎。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总觉得还有一件事没做。对!出来好几天了,也不知道阿秀在家里是否还好。于是我走出工棚,来到公路对面,掏出手机拨通了阿秀的电话。
“喂,是阿秀吗?”
“是我。有事吗?”
“有事······”
“说吧,什么事?”
“想你啊,还能有什么事。”
“呵呵,骗人。你可有些日子没给我打电话了,是不是在那边跟别的小姑娘勾搭上了?”
“哪有啊,放心吧,没人要的。”
“瞎吹。对了,活儿好干不?”
“不怎么好干,累的要死。”
“那就别干了。”
“不干不行啊,我现在要拼命挣钱,要不然到时候哪来的钱娶你啊?”
“呵呵······娶我?我才不要嫁给你呢?”
“什么?你是不是有了新的意中人了?你可不能这样啊,你这会要我死的······”
“好啦,逗你玩的啦。我是说如果太累的话就换一份工作,别跟自己过不去。”
“知道了。你在家里过的还好吗?”
“忙啊,每天就是挖烟杆,收地,忙死了。”
“哦哦,累了就休息一两天,别硬扛着,累坏了我会心疼的。”
“知道了。我先挂了,有空再打给你。”
“好吧。”
电话挂断了,我意犹未尽地愣在原地,麻木地看着山下县城里得灯火。县城里灯火通明,隐隐能够听到广场上欢快的音乐声。我正在看着山下的夜景发呆,突然身后传来阿华的声音:“搞什么?是不是又在给我表妹打电话?”
“没,没有,我在看风景。”
“哎呀,我说你这个人就是矫情,打了就说打了,小伙子追姑娘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呵呵······你这张嘴太厉害,我说不过你。”我抬头看了看阿华,“对了,你咋不打牌了,你不是赌瘾很大吗?”
“今晚手气不好,输了好几十,真没劲。”
“想永远不输吗?”
“当然了,谁打牌不想着赢钱啊。”
“传你一招,永远不赌就永远不会输。”
“废话,那还用你说。”
“呵呵······”
阿华不说话,也不笑,伸手从衣袋里摸出烟盒,给了我一根香烟,自己也点上了一根。“今后有没有什么打算,打算做点什么?”阿华抽了一口烟,然后侧过脸看着我。
“想法多如牛毛,可惜没钱,啥也整不了。”
“听我说,省着点,到年底发了工资回去把你家的老房子重新装修一下。”
我点了点头,“这个我早就想过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到年底一定要整了。”
“我就想买一辆大拖拉机,自己先学开,学会了再去考驾照,你说行不行?”
“这个想法不错,我们那个地方能跑运输的车还没有几辆,你要是买一辆的话,货源肯定好找。”
“我也是这样想的,二十八个村寨只有六辆货运拖拉机,这也太少了。我们那边山区至少一个村寨五辆拖拉机,人家照样能赚钱。”
两人聊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返回工棚。这时,打牌的也收场了,喝酒的也有五六分醉了,几乎所有人都睡了。我找来两个洗脚盆,给了阿华一个,两人洗完脚之后就熄灯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拌合站的工作正式开始。考虑到我和贵福、王平行动灵活,便于上下的缘故,阿华把我们三个人安排到拌合楼上捅料,他自己则带着其他三个人在下面倒水泥。一个班干下来,阿华和其他三个人弄得浑身上下全是水泥灰,幸好康老板给他们配备了防尘口罩,要不然还不知道肺部会吸入多少灰尘。我们三个人在上面捅料也不轻松,基本上没有休息的时间,偶尔烟瘾犯了,也只能嘴里叼着烟,手继续干活。
我们的这个小小施工队可谓是什么人都有,好赌博的、好喝酒的,还有喜欢吹牛的。王平的舅舅就是一个十足的牛逼大王,开口就是吹嘘自己如何能打。有一次吃晚饭的时候,大家都喝了酒,这孙子又开始吹牛了:“当年我在州城做保安的时候,不知道打了多少架······”
“呵呵,”阿华笑着说,“不要说你打过多少次架,你就说说一般人你能打得过多少人就行了。”
王平的舅舅瞪大着眼睛看着阿华,“这个不是我吹牛,像在座的各位,我可以三挑一,随便你们怎么组队都行。”
“是吗?大叔。”我不屑地说。
阿华马上又吹开了,“你不要吹死牛,还三挑一呢,你连我这位兄弟你都干不过你信不信?人家可是从十五岁就开始练武了,呵呵······”阿华诡异地冲我眨了眨眼睛。
“是吗?”王平的舅舅微笑着打量着我,“不是吧?就他这小身板真要动起手来我都下不去手。”
“陀螺不再大小,关键看谁转的时间长。你别看他人长得瘦,随便一个飞腿就能把你放倒。”
阿华这么一吹,王平的舅舅就更来劲了。“好啊,兄弟,看不出来啊。要不改天休息的时候找个宽敞的地方比划比划?”
“算了,大叔。我练习的那些东西都是用来对付敌人的,只有在生死关头我才会出手。你我又不是敌人,何必要动手呢?”
“那倒也是。”
一旁的王平听到我们的对话,觉着大事不妙,再继续吹下去搞不好就得动手,于是赶紧站起来劝阻。“好了,我舅舅你也真是的,动不动就吹嘘自己如何能打,再过几年就要当爷爷的人了,吹这种牛像话吗?”
“白天干累了,晚上吹吹牛,散散心有什么啊?大家说是不是?”
阿华一看是时候结束吹牛了,于是站起来走到床边,从枕头下面取出扑克牌。“来来来,继续上班!”
“来嘛。“
“空话少讲,还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要搞活经济嘛。”
“呵呵······”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道。
一大堆人坐在床上继续玩“炸金花”,玩了几把之后,有的人喜笑颜开,有的人却愁眉不展。我就坐在旁边继续读《资本论》第三卷。等到大伙都困了,纷纷洗脚睡觉去了,我这才将书收起,洗洗睡了。
第二天中午下班回来,阿玉还在炒菜,大伙只好把床单被褥卷起,横七竖八地躺在彩条布上等着。我洗了把脸,来到厨房看饭做好了没有。来到厨房一看,菜已经出锅了,阿玉正准备把不锈钢盆子里的剩菜倒进锅里去热,我赶紧说:“阿玉,不用这么麻烦,大家都饿了,先把饭菜拿出去让大家先吃。”
阿玉转身冲我微微一笑:“那剩菜咋办?”
“不用倒进锅里,直接放在电磁炉上就好了。”
“这能行吗?”小姑娘还是一个劲儿地冲我笑,那笑容简直快把我融化了。说实话,要不是那个时候我先遇到了阿秀,我肯定会想办法去追她的,那笑容真的是迷死人了,令我至今难忘。
我笑着说:“行,你看着,我来弄。”
“来啊,我还是头一次听说热菜不用锅的。”
其实,我也知道,阿玉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不会不知道凡是铁质容器都能在电磁炉上导热的道理,她只不过是故意跟我找话题罢了。我走过去,轻轻从她手里接过盆子,放在电磁炉的发热盘中间,然后按下电源开关。不一会儿,盆子上方开始冒出热气。
“呵呵,果真能行,一开始我还不信呢。”阿玉笑盈盈地望着我,似乎忘记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好了,阿玉。你把菜盆端上,我来端电饭锅。”我说完,伸手拔掉了电饭锅插头,端着电饭锅出了厨房。
“哦哦,来了。”阿玉这才回过神来,端起菜盆,飞快地跑了出来。
转眼二十几天过去了,拌合站的工作一直很顺利。这天傍晚,阿华突然约我进城去买东西,我一想自己的烟刚好快抽完了,洗衣粉和牙膏也用得不剩多少了,于是就爽快地答应了。两人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抄小路径直赶往城里。买完东西之后,又到广场转了一圈,然后才出城。
出城之后,我们顺着公路走了一段,估摸着该到来时所走的那条小路的岔路口了,于是两人便趁着月色摸进那条小路。走着走着,前面已经没有路了,于是我们只好顺着林间空地胡乱向上攀爬。突然,阿华小声说:“不好。前面怎么尽是坟地。要不咱改道吧。”
“怎么改道,四周全是树林子。”
“那就绕过去吧。”
“好吧。”
两人绕过坟场,继续向上攀爬,爬出了百十米,又遇到了一大片坟场。我靠,上下左右全是坟堆子。我心里开始有些害怕了。
“阿华,我们是不是被鬼迷住了,怎么走到哪里都是坟场?”
“不会,咱们只是迷路了。要是被鬼迷住的话,我们谁也看不到谁了。不管他,再爬一段就该上公路了。”
两人继续向上攀爬,穿过坟场之后,果然就到了公路。我总算是松了口气。
回到住处,其他人都在打牌,看到我们回来了,王平的舅舅大声说:“来来来,今晚气氛不错,赶紧加入吧。”
“来了。”阿华随手把东西往自个儿床铺上一扔就坐了过去。
“小李,赶紧赶紧,人越多越好玩。快点,别扫兴!”
“就是,所有人都在玩,你一个人干坐着不觉得无聊吗?”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说的我都坐不住了。我一贯反对任何性质的赌博,我宁愿自己掏钱请大伙吃饭我也不愿意参与赌博。可是这个晚上,我偏偏破例了。玩到收场,一共输掉了三十块钱,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参与赌博,也是唯一一次输钱。阿华赢了两百多块,其他人基本上都是输钱,王平输得最多,输掉了八十多。赢了钱的阿华高兴得无法形容,临睡觉的时候还跟我说起他一直以来的想法,就是争取在年底买一辆大拖拉机。
第二天一早,大伙准时开工。干了将近两个小时之后,我回头看了看身后,发现水泥提升机竟然不供料了,于是便大声喊道:“停停停!螺旋管堵掉了!”
公司里负责开机器的小伙子听到喊声,随即关掉了所有电源。大伙随即开始拆卸螺旋管,敲的敲、打的打,忙活了一个多小时,估计差不多了,于是就把螺旋管给装上,然后启动了电源。我爬上拌合楼,双眼死死盯着提升机的出口,机器启动之后,水泥流通了,可是仅仅持续不到一分钟又堵了。于是大伙继续敲打螺旋管。
敲打了一会儿,听管道的声音回声很长,估计里面是空了,于是大伙又各就各位。王平的舅舅一手拿着镰刀,一手在那儿指手画脚,“师傅,启动看看行不行!”
负责开机器的小伙子伸出头来大声问道:“确定好了吗?”
“好了,打开试试!”这孙子又重复了一遍。
机器开动了。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阿华捂着手臂从螺旋管下方跑了出来。我循声望去,只见阿华的左手掌鲜血淋淋,手掌的长度似乎增加了不少。不好!我的第一反应是阿华受伤了,来不及犹豫了,我纵身向下一跃,从四米多高的拌合楼上跳到了水泥堆上。快速跑到阿华身边。
“是哪个狗日的在开机器!老子的下半生就被你毁了,狗日的!”黄豆大小的汗珠子顺着阿华的额头流下来,然后顺着脸颊如雨点般滑落。
“快!叫老康开车过来!快,那个谁,”我指了指开机器的小伙子,“还愣着干嘛,找块布来给他包扎!”
开机器那小伙子赶紧跑进自己的房间,找来一块干净的毛巾。然而,阿华的左手掌已经被螺旋活生生地绞碎了,只剩下一些筋脉、血管和皮肉还连在一起。我也来不及想那么多,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血再流了,照这样的话不出半个小时阿华就会因失血休克。于是我们也顾不上他疼还是不疼了,我奋力把毛巾从中间扯成两块,赶紧给阿华包上。
“怎么回事?啊,到底怎么回事!”老康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一看阿华这情形,就明白了,于是他也来不及犹豫。“快!你们几个杂种还愣在那儿干嘛?赶紧把他扶到公路边,我去开车!”
吓傻了眼的工友们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跑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阿华扶到公路边。这时,老康已经把他那微型车开过来了,王平一把拽开车门,把阿华扶进车里。
王平和阿华的老干爹老杨跟着老康把阿华送到了县医院,出了这么大的安全事故,我们也不能再继续施工了。大家惊魂未定地回到工棚里,吹牛的也不吹了,打牌的也不打了,像一堆傻子一样地坐在工棚里发呆。
大概十一点多钟,开着车子回来了。他刚一下车,我就跑过去询问阿华的伤势。“老康,阿华他究竟伤的怎么样?”
老康颤抖着说:“······太惨了······手掌估计是保不住了。小吉他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跟我同岁。”
“听说他已经结婚了,是吗?”
“是的,就在我们寨子上门。”
“那太好了,要是还没结婚的话,他这后半辈子不知道该怎么过啊······太惨了······”
老康这人本来就是个胖子,加上亲眼目睹这惊魂一刻,心跳急剧加速,呼吸自然也急促多了。他抬手轻轻拍了拍胸脯,呼吸平缓一些之后,接着说道:“走,回工棚里说。”
我和老康走进工棚之后,老康颤抖着抓了只凳子,吃力地坐下,然后看了看大伙。
“小吉的手掌估计是保不住了,将来肯定会因为赔偿的事情打官司,趁现在公司里的人还没过来,我跟大伙说一下。我听说是王平他舅舅叫人家开的机器,你们想想,如果要他承担一部分赔偿他能赔得起吗?所以呀,待会儿我走了之后,公司里的人过来调查情况你们就要否认,不要说是王平他舅舅叫人家开的机器,懂不懂?”
“知道了,你一说我们就知道该怎么说了。”
“这点利害我们都懂,康老板,你就放心吧。”
······
大伙纷纷表示明白老康的意思。老康点了点头,吃力地站了起来,走出了工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