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阿妈遣三姐妹回家,自己则继续留守。她中午带来的饭汤够阿爸一天吃的,不过放久了食物就凉,经向护士打听,她去医院的饭堂付2块钱找厨工帮忙加热,顺带给自己买了份快餐回病房。
阿爸见她吃得苦口苦脸,说:“都讲医院饭堂的饭菜难吃,别吃了。”他拔拔自家的食盒,“这些我吃不完,你吃,快。”
阿妈喝了口水,“不是难吃,是无油无盐,干巴巴。可能顾及病人吧,挺健康的。况且我就吃两口,饿了回家再煮也不急。”
她探探自家食盒,见热过的饭汤凉了些了,便将快餐扔一边,着手给阿爸喂饭。
阿爸接过去,“我自己吃得了。”
阿妈笑他:“呵,终于肯自己吃了?转死性。”
阿爸吃饭没阿妈喂的细心,一口接一口吃得特别快,眨眼就说吃饱。
阿妈一边嗔怪一边收拾,“饿鬼投胎么?吃这么快对消化无益。你不要脚未康复,又整个出胃病来。我讲过的,到时虐待你。”
见剩下饭汤不少,阿妈又问:“真吃饱了?”
阿爸的回应是打了个饱嗝。
阿妈瞥他,“半夜发饿无东西你吃的。”她将汤递过去:“把汤喝完。”
阿爸接过去,没马上喝,“真饱了,吃得快容易饱。”
阿妈冲他肩膀打了一下,将剩饭吃掉,再将碗筷捧去厕所。
一顿哗啦啦的水声后,她带着洗净的碗筷出来。
阿爸用手撑起身体,往床边挪了挪,拍拍腾出的空位,对阿妈说:“上来躺躺。”
“唔。”阿妈擦净手,将病床之间的隔帘放了下来,17号床位遂自成小天地。
她顺从地躺上病床,侧身而卧,背靠阿爸的胸膛。阿爸搂着她,手搭在她的腹部轻轻地拍。
“阿秀,不如你去做个身体检查?”阿爸忽然在她耳边低说。
阿妈本来合上眼,闻言后睁开眼,望着前方微晃的帘子,低声问:“为什么?”
阿爸笑,“有什么为什么的,就是着紧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有病治病,无病养生。”
阿妈默了默才道:“是不是程心讲的?”
阿爸微怔,“你知道?”
“她前年也向我提过。”
阿爸又怔了怔,尔后说:“她打什么主意?”
阿妈讥笑:“你女儿叫你去体检,会打什么主意?又不是叫你作奸犯科。”
阿爸道:“我是觉得奇怪。体检不是七老八十的人才做的吗?我们才三十来岁就去……感觉就像离棺材近了。”他想了想,“你猜我们女儿是不是有超能力,知道我们快不行了?”
“神经病!”阿妈拿手肘用力顶了顶他胸膛,“大叔,你快四张了。而且之前考摩托车牌,你不也体检了。那时候有没有离棺材近的感觉?怕且当时你当自己识飞了吧!”
阿爸:“……原来我这么老了。”
“你以为,你大女儿快16岁了。我16岁的时候已经去恩城打工,知道要赚钱养家,要靠自己一双手,知道人情冷暖和社会险恶了。”
“还知道我。”
“手拿开!无来正经。”
阿爸平了平躺,望着天花顶感慨:“都怪你,你当年若早点嫁我,早点生她们,那就算女儿再大,我也能依然后生。”
阿妈转身瞪他,声线高了些:“什么意思?后生就怎么了?去结交年轻的小女生吗?”
阿爸低头看她:“你这是什么想法?莫名其妙。”
阿妈回过身,用背怼他,自嘲:“是不是莫名其妙,天知道。”
阿爸当她耍脾气,收了收臂弯将她搂得紧一些。阿妈扭了扭拧,他就边施力边恶道:“够了!有个度。我现在是病人。”
阿妈不扭了,一动不动生闷气。
阿爸饭气上来,有点困,不说话了。
良久,阿妈说:“去体检吧。”
阿爸闭着眼,喃喃:“唔,等我脚好了先。”
之后无话。
同房的两位病人住院住久了,来探望的家属特别少,出入走动的人不多。晚上外面的走廊也不如白天热闹,四周安静,阿爸老婆在怀,沉沉地想睡。
快睡着时,他听见怀里人轻声道:“程心对程愿程意比以前好很多,对我们,也总算上点心了。”
困意极浓的阿爸挣扎着睁了睁眼皮,又闻老婆说:“你入院,她连盆桶都带了过来,算周到了。”
阿爸随着意识想起数年前程心离家出走,回来不久就向他报信那个廖医生对阿妈如何如何,姑姐又将蓝蓝单独放家云云……
声音又说:“我临走前给你买些面包,半夜饿了就起来吃吧。”
阿爸微弱地“嗯”了声,睡了。
如此过了两天,程心有留意阿爸阿妈的一举一动,发现他们只字不提健康啊体检啊之类的话题后,说不失望是假的。
早在前年她就提醒过阿妈,虽然最后以阿妈发火收场,但令她沮丧的是阿妈到底没有将她说的话放在心,还走错方向地与阿爸闹了几天。
现在到阿爸,她长篇大论说一通,又成了耳边风。
她忿忿不平,屈屈不甘,一气之下有想过甩手不理了,任他们自生自灭,各安天命吧!她又不是造神者!
可气过后,又忍不住纠结自己哪里说不好了,条理不够清晰还是比喻不够恰当?要不重新打稿再来一次,加一点肉麻,添几滴眼泪?
程心有想过开口问,问他们一句:嘿,你们认为我的提议正确不正确,可行不可行?哈哈。
可话到嘴边问不出来。
情况就好比,她难得向一个人表白了心迹,盼着等着对方的回应。热烈好平静好,总归有个动静。
对方却无动于衷,石沉大海不起波澜。
她若上前追问,好的,人家也许会一脸懵逼地“咩”。坏的,人家会嘲笑她,有无搞错,不哼声代表拒绝了,你还厚着脸皮来问?带点自知之明吧。
至于阿爸阿妈,她的追问多数会惹来一场冷言冷语的责骂,仿佛她多么不怀好意。
活过两辈子的程心真实年龄比现在的阿爸阿妈都要大,可是,不管她活到多少岁,父母始终是父母,辈分地位摆在这,是她探索世界的第一关,是她单薄的记忆里最初始的风景。
哪怕父母年迈衰弱,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奄奄一息,他们的一言一语依然有着难以抗衡的力量,对她这个女儿时而鞭策,时而打击。
纠结到30号,程心收拾行李准备明天去锦中报到。
这日外婆来电话,说阿爸住院了,父母无法送她去学校,要不要阿姨或者小舅送她。
程心想想,点名要阿姨亲自送。
阿姨的工厂买了一辆丰田子弹头,平日用作接送客户,31号这天专程来送程心。
程心打算曲线救国,向阿姨下手。跟阿姨沟通,无论如何总比她在父母面前上演肉麻的戏码要正常自在得多。而凭借阿姨的思想宽度与口才,去说服阿爸阿妈不难。
程心坚信这条绝逼是正道。
然而,她在车上吐得天昏地暗。
“呕呕……呕呕呕…………呕………………”
担当驾驶员的阿姨满头黑线,“你别呕了,呕到连我都想呕了!”
程心耳朵上勾着个大码红色塑料袋,心想,尼玛!我也不想吐!我也想正正经经说正事好不好!谁叫你们的车味道这么难闻!车窗还坏了摇不下来,闷死了妈的!呕——
阿姨说:“厂里就一辆车,除了送客还要载货,昨天载过模具,可能油味大了点……”
程心听不下去了,只想问一句:你家的客人坐这车不吐??
她从未像今天这样认为过,上学的路遥远得真他妈的无边无际。呕————
千辛万苦,到锦中了。
阳光灿烂,闷热中带点风的大白天,报到日的锦中一如既往,门口堵得慌。
私家车不能上坡,程心在坡底下车,将一大袋呕吐物扔垃圾桶后站着缓了很久。
阿姨说厂里急着用车,要走了,程心摆摆手,道完谢道别。
阿姨看她整副吐到虚脱的狼狈模样,比孕妇还惨烈,一时又内疚又好笑。后来好笑无良地占了上风,她“哈哈哈”开车扬长而去。
程心:“……”
她以后都不坐阿姨的车了!
缓过神后她整整衣服理理头发,上坡进校报到。
一进校门她直奔去高一4班的登记点排队。轮到她登记时,记录的学姐说没有她的名字。
程心俯身去看学姐手上的名单,笑说:“程心,拼音C开头,一般在前面几个,麻烦再找找。”
学姐看了一遍,客气道:“抱歉,真没有,你是不是看错班名了?”
程心:“……”
“程心!”这时有人叫唤她,应声望去见是彭丽。
她在旁边的高一3班队伍中朝她招手,喊:“你去4班做什么?你是3班的啊!”
程心没听明白,脑袋在呕吐完之后又隐隐作痛,她摇摇头,自行去新生名单表前寻找自己的名字。
结果她在高一3班的名单表中找到“程心”。
她脑袋嗡嗡响,傻愣愣站着,开始怀疑上辈子的车祸是否损坏了她大脑的某部份记忆。
她明明是4班的。
来报到注册的新生人头涌涌,有人不小心撞了撞她,她醒过神,跟着名单表去高一3班排队。
彭丽登记好,来到队伍中间跟程心说:“哎哎,昨天我就想告诉你,你分到3班了!不过玩得太HIGH,打电话给你时忘了。”
昨晚几个舍友轮流打电话劝程心去聚会。电话里头嘈闹不止,程心坚决不去。
排队的程心愣头愣脑说:“我不是3班的,我是4班的。”
彭丽说:“你就是3班的,我和你还有萧靖,都是3班的!何双才是4班的,李珍6班,冯娟1班。”
“不对,我是和何双同班的。”程心自言自语,上辈子她真真的是高一4班的。
彭丽乐了,“哈哈,你是不是发梦梦见自己去4班了?我发梦去1班呢!”
程心疑惑地望向她,一头雾水。
彭丽扬扬手中的通知书,“你不仅是3班的,你和我都是317宿舍的哈哈哈!”
程心某念头一闪,问:“你提前找生活部的前辈安排的?”
“我是有提过……”彭丽转头看别处,笑笑:“不讲了,我先去宿舍!”
程心似懂不懂,难道这辈子谁的成绩有出入导致她排班变了?还是自己坐车吐得神志不清?抑或,她真的记错了?
各种猜测轮了一遍,到她在高一3班划押完成了注册,她才大彻大悟,她真他妈的是高一3班的。
转念,又想到自己先前对郭宰说高一4班,那他写信过来岂不乱套?
乱了,麻烦了。
拎着桶席新校服去317宿舍,早到的彭丽收拾得差不多了,正中途休息啃苹果。
因是旧生,在格局一模一样的宿舍里行动特别自如。
同是旧生的程心今日却有点懵懵懂懂,擦着擦着床板能半路停下来老人痴呆般思考半天——她怎么能是高一3班的呢!!
317宿舍除了程心与彭丽,其余四位都是彻头彻尾的新生,从别的中学初中部考进来的。
人陆陆续续报到出现,打招呼自我介绍一条龙下去,没半天就记住各位了。
除了程心,这四位新生对她来讲是全然的陌生。
彭丽看出她状态不佳,问怎么了。
程心敲敲脑袋:“晕车浪,未醒过来。”
“那你躺躺吧,我去帮你买午饭?”
“不了,无胃口。”
到了傍晚,躺了半天的程心接受了归属高一3班的事实,舒服了些,和彭丽接热水冲凉后一起去饭堂吃饭。
萧靖也是高一3班,她住隔壁316宿舍,在饭堂用餐的饭台就在程心她们前面。
见她一个人坐着,彭丽转身招呼她过台。
萧靖的饭盒仍是初中时程心给的那只粉色饭盒,里面的食物包罗万有,和日式便当有得拼,根本不是饭堂的出品。
彭丽却捂嘴,看怪物般看她:“你有没有搞错!这些昨晚吃剩的隔夜的你今天还吃??”
程心瞄了两眼,见萧靖的饭盒装有一堆炸薯条,可惜由于隔夜又或者热过的原因,软软蔫蔫的。有一小把花生米,好几只豉油鸡脚,几只类似盐焗的鸡肾,还有一份三文治……
程心不觉惊叹:“你这餐饭好杂锦!”
彭丽告诉她:“都是昨晚聚会吃剩的!她全给打包回家了。”她指控般指着萧靖:“我服了你了!老实讲,你去聚会是不是就为了打包?”
萧靖面不改容:“不打包多浪费,我花了钱出席的。”
程心随口问:“花了多少钱?”
萧靖:“八百多。”
“哇!”程心口中的菜掉了下来,“这么贵??”
她上辈子读书时也有去唱K什么的,但都是学生,花销不多。工作后她甚少去娱乐,除非是陪客户去消遣,所幸大部份客户并非贪吃贪喝之徒,一场下来通常花个两三千左右就够了。
程心没想到她上高一的这一年,唱K的消费水平居然这么高。
彭丽拍拍桌:“贵什么贵!是总共花费800多,不是每人800多!昨晚去了四十多人,平均每人才不到20块。”
“哦——”程心将掉下的菜夹起来重新吃。
彭丽说:“我哥讲,我们都是初中生,不喝酒只喝可乐雪碧,不然更贵!”
萧靖坦道:“20块也是钱,我就是把食物打包了,才感觉值。”
昨晚她家里未见过世面的弟妹不知几高兴,将她打包的食物抢吃一番。
彭丽:“……”
她对萧靖无语,转头对程心说:“昨晚我哥回头找我,看见她一个人在那里打包,我哥以为她是工作人员,就是那些扫地的大婶,专门等客人走了后打包吃剩的,我的天!”
程心干笑:“浪费是可耻,但也别吃出病来。”
萧靖说:“昨晚我一直留意,也刻意保护这些食物,我就知道他们乱点,肯定吃不完的。带回家后也加工过,没事。”
饭后她们到高一3班的课室签到,闹哄哄地等到打铃,班主任出现。
这个身材中等偏胖、近五十岁的男老师上教台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蒋国文。”
言辞一板一眼,话声沉稳,脸露浅笑,目光在台下一群新生旧生中游移,看且不难相处。
蒋老师目光扫过程心时,与她的正正对视了至少两秒。
程心不避不躲,尽管惊讶不已。
第二天九月一号开学礼,体育馆坐满师生,埋在人堆中的程心昏昏欲睡,直到她听见台上的主持人说:“现在有请优秀校友代表之一,霍泉,上台致辞新学期。”
她微微出神,抬眼,见台上那人衣着得体,亲切幽默地与在座各位分享在锦中的学习经历。台下的师生不时发笑,有时还热烈鼓掌,就程心一人不知他所云。
旁边有两个女同学在议论,声音轻细,却因为近而听得清楚。
“哎哎哎,是霍泉!我初中时的偶像!”
“他旧年毕业的,怎么旧年不见他回母校致辞?”
“听讲校长叫过他,他推了,可能旧年他是大学新生,需要更多时间筹备。今年不同了,今年他大二了。”
“喂喂,有无发现,他上大学之后又靓仔了,那身衣服好有格调!”
程心偏头扯了扯自己的马尾,觉得开学礼冗长又无聊。
散礼后各班回各室,领发新书,开班会,定班干。
班会上,蒋老师说:“我教书二十多年,不是自大吹牛,是实情,教出过不少优秀学生。当中一位佼佼者知道我要重新带高一级后,乐意以学长的身份来跟你们讲几句。交流也好提醒也罢,我相信他的话对你们多少有点启发。这位佼佼者在去年高考,成绩取得全市第一,当了状元远赴北京求学。讲到这里你们应该猜到是谁。”
台下的学生交头接耳,低语声骤起一片。
蒋老师带头鼓掌,“大家有请,刚刚在开学礼上致辞的霍泉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