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来讲是1999年的元月29号之后,那是一个值得备注的日子。
程心在前一天周四往家里打电话,闲话时大妹忽然激动了:“大姐!新闻讲那个案件明天出结果!就刚刚讲的!”
程心未意会过来,电话那端的背景声音就变得清晰可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听到:持续16个月的“无证儿童代表个案”审理将于明天进行裁决……
大妹将话筒递到电视机前,直到整段新闻报道完毕才拿回耳边,问:“听见了吗?”
程心沉沉道:“听见了。”
牵连多少人的命运的锤子总算要敲定了。原以为会高兴,程心却隐隐不安。
万一案件败诉,那16个月岂不白等?
唉,难怪说“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是夜晚休之后,全楼熄灯的某女生宿舍某号床铺上,一个将人连头带脚全部闷住的被窝在黑暗中轻轻细细地抖动,细听,能闻窸窸窣窣的动静。
舍监走路无声地接近,站定后冷不防地把被褥一掀,同时一束电筒光照过去,再低声怒喝:“你在做什么?!”
被电筒灯晃得牢牢闭眼的程心:“……”
翌日清晨,彭丽去舍监办公室求情,舍监严词拒绝:“我知道临近考试会有很多学生开夜车复习,这种情况我还能酌情处量。可你们宿舍的程心,居然听收音机‘娱乐’?!这个要我护袒真的说不过去!”
程心的收音机昨晚被当场没收,她累宿舍被扣了整整10分。
宿舍被扣分不是奇闻,不过大部份源于清洁问题,扣一两分了事。这次一扣10分,又事因“在晚休时间听收音机‘娱乐’”,班主任蒋国文被舍监知会了。
彭丽对程心说:“蒋老师肯定会找你麻烦。”
过去一年多,程心偶尔会对彭丽调侃自己被班主任盯上了。彭丽并不理解,但当真的去听,她认为程心没必要开这种玩笑。
初中时她俩是同桌,同宿舍,同是科代表也是学生会成员,可升上高中后,彭丽“官运亨通”,既当舍长又当班长,高二后还顺利当选了学生会生活部部长,在班集、年级乃至学校都算有名有姓的优等生。
相比之下,程心仅仅是语文科代表,还不怎么被自己的“老板”蒋老师袒护。
而且自高一起独自一人坐在全班最偏僻的位置,没同桌,也不曾换过。
如此种种,说彭丽不同情她,假的。
另外程心去年参加校运会400米比赛,拿了倒数第一,被蒋老师在班会上点名批评:“明明有足足两个月时间提前锻炼,竟然拿不到名次还跑最后一名,丢架!”
原以为她会被列入黑名单,谁知上个月的校运动,蒋老师又特意点名她出赛400米,她又特意似的捧了个倒数第一回来。
妥妥的作对,仿佛成了对头。
程心将彭丽的提醒踢进床底,傍晚时分掐准钟数出现在学校的理发店里。
这个学期初,一家个人经营的小型理发店进驻了锦中,是以学生们要理发或者被老师逼去理发的可以即时实行,无需等到周末。
程心去时恰巧前一位女学生剪完发离开,店主将座位收拾好,请程心入座,并询问理发要求。
程心说:“麻烦剪短。”
店主双手顺了顺顾客的一头长发,黑亮且松软,问:“多短?”
“随便。”
店主说:“学校规定长发必须扎辫,你这长度,剪太少不如不剪,剪上些扎辫会很老气,索性剪短到颈位吧?”
程心还是一句“随便”,然后重点说:“麻烦帮我转台,我要看新闻。”
店主:“……”
又一个专程来看电视的。
她去转了台,一群站在程心身后,围着电视机观看前一位顾客“点播”的音乐节目的学生,对此嘘声诋骂一片,散了。
程心面不改容,专心收看正正播放的新闻节目。
主播对镜头报道:“今日,特区高等法院原诉庭对‘无证儿童代表个案’之一的张氏案作出裁决,认为《入境条例》中关于如果在内地出生时其父或母并非香港永久居民的儿童,不享有香港居留权的规定与《基本法》抵触,因此有关规定没有法律效力。原诉法庭判决特区政府败诉。”
程心张开唇,缓缓吐了口气。
节目镜头换到原告律师上,他严肃道:“原诉庭很明确地指出,港人内地所生子女即使出生时其父或母不是香港永久居民,亦可按照《基本法》第二十四条获得居留权。这对所有情况相同的‘无证儿童’来讲是一个巨大的好消息。”
镜头一转,轮到某位政府人员对媒体说:“政府对这个结果表示失望,会进一步向高等法院提出上诉。”
报道里有专家指出:“我个人认为原诉庭提供的判决依据已经相当充足,特区政府上诉得直的机率非常低。”
记者在原诉庭外访问案件的原告张氏,她脸上全是吐气扬眉的笑容,对镜头大声讲:“太好了!耽误了一年半,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留在香港和父母团聚!我之所以坚持,是因为相信香港的法律是公正的!结果无令我失望,多谢谭律师!多谢法官!多谢香港!”
话到最后,她眼泪冒了出来,急急捂着嘴抽气哽咽。
程心又缓缓吐了口气。
晚自习前她赶回课室,一进去,全班同学向她行注目礼。
哟,长发几乎及腰的美少女换了发型呢,俏生生的遮耳短发衫得她明媚的五官精神奕奕,青春灵动。
没料到学校理发店水平不俗,程心看来也很满意,眼底深处的笑意快溢满整张亮敞敞的脸了。
***
隔天程心再往家里打电话,大妹告诉她:“郭宰打过电话来!”
程心低低的笑。
潜水一年多的衰仔啊,到底肯浮出水面了。
考完期末试,她拎着包袱往校门撤。
半路彭丽跑过来拦下她:“蒋老师找你,应该是关于宿舍扣分的事。”
程心想了想,说:“这样,你告诉他我走太快了,你没找到我。”
“啊??”
“拜拜!”
人一阵风般,溜了。
郭宰打电话来时,大妹将大姐回家的时间表讲过一次。果不其然,程心到家第二天傍晚,大妹接了一个电话之后,紧张兮兮的叫大姐去听。
程心了然,接过话筒平静地“喂”了声。
对方:“喂,是我。”
一年多没听过他的声音了,如今低稳的男性声波传入耳窝,陌生得仿佛是来自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然而冥冥中有相识相知,好比失散多年的亲人重逢后再如何无所适从,亦仍有昔日积攒的情份在之间调和牵引,至渐渐恢复往时的熟悉。
没听到程心给回应,对方又“喂”了下。
程心拿鼻孔绵长轻盈地呼吸,说:“你哪位?”
尾音上扬,明显挑衅。
郭宰懵然道:“是我。”
程心呵了声,似笑非笑的:“不好意思,我不认识‘我’,打错了!”
“啪”一声,她将电话挂了。
旁边的大妹目瞪口呆,“大姐?!”
程心没说话,看着座机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大约过了一分钟抑或半分钟,电话再次响起。
响声三次后程心才接起,还是平静地“喂”一声。
电话那头委屈道:“是我,才一年多无联系,就不记得了?”
除了委屈,还有点点滴滴的控诉。
程心哈了声:“你也知道一年多无联系了?500多天呢!鬼知道正在和我讲电话的是人还是鬼!”
郭宰不气反笑,“你生气?”
程心坦承:“废话!”
“哈哈哈,放心啦,我是有影有下巴的人!活人。”
开阔明朗的笑声穿透电话线直抵脑髓,程心拿记忆中旧时的郭宰做底图,拼出一幅男孩胸膛起伏地欢笑的景象,忽然间莫名其妙地疑惑,这个男孩声音已经变过了,不知道相貌有没有……长残?
程心低低眼,视线落到新座机的显示屏上,回过神,问:“你在哪里打的电话?”
显示屏上闪动的那串数字并非从郭宰阿爷抄来的那个,而是郭宰给的那个。
郭宰说了实话:“楼下对面马路的电话亭。他们不喜欢我用他们的电话。”
他问:“上次是你打电话去他们那里吗?”
那次程心往兰姐家打电话,郭宰随郭父回家后被骂了一顿。
郭父问是谁来电话的,兰姐跳起来闹:“谁?你希望是谁?是姓苏的那个女人吗?你死心吧!是姓程的,不是她!”她指向郭宰:“你啊!不要和你阿爸一样,给我惹些不三不四的乡下女人过来!我不欢迎!”
郭父低声下气去安抚,郭宰则惊讶得一下子猜到是程心,又立马心虚得冒汗。
衰了,她居然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所以知道他之前撒谎了吗??
他更加不敢联系她。
程心:“嗯,那次你有没有挨闹?”
郭宰笑笑,无所谓道:“我当她唱歌。”又认真问:“她有没有闹你?”
程心笑:“我也当她唱歌。”
两人一起笑。
片刻,郭宰说:“之前那个案件审理打赢了。”
他终于提这个事了。虽然程心早就知道,但从他口中听出来,又是另一番滋味。
程心想起新闻节目里那位张氏原告堪比沉冤得雪的眼泪。
程心长长叹了口气,由衷道:“这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恭喜你。”
郭宰:“嗯,拿到身份之后,不再需要用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续期的行街纸了。”
“也可以办回乡证,回来乡下探我们吧?”
郭宰好奇问:“你想见我了?”
程心:“嗯?”
“你想我了?”
“嗯??”
郭宰不说话了,只是笑。
程心嘀咕了两个字:“无聊。”
然后说:“以后可以定时联络吗?”
郭宰:“不一定。”
程心的语气冷了半截:“如果你同之前一样无声无息消失,讲真,别怪我不认你这个朋友。”
郭宰有些为难,问:“那写信吧?”
程心反对:“写信太慢,不及时。”
又不是交笔友,又不是以前那样尽聊些有的没的,想了解他最新的动态,没有什么比打电话更合适。
郭宰:“好吧,以后周六打,但不一定晚上七点,也许晚一些。”
程心:“得,反正周六下午至周日上午我都在家。”
程心想起什么,问:“你在电话亭打电话要钱吧,你哪来的钱?”
郭宰答:“我一直在喜帖铺帮手,一日五元。”
程心默了默,说:“辛苦吗?”
郭宰:“一日五元的人工,你觉得会不会很辛苦?”
程心没再问了,跟他再度确认了固定的联络时间后便放下话筒。
大妹即问:“怎么样?”
她一直站在旁边听着,程心笑道:“下次你也跟你讲几句。”
大妹愣了愣,想到郭宰一来电话,第二句必问:你大姐呢?
她朝大姐摇摇头,老实说:“我和他无话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