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六口的私家交通工具只有一辆两轮摩托。平日阿爸上下班或一家人跑远跑近,包括清明拜山也指靠它。
过去以来都是一车五人,而坐车的位置长期固定——阿爸阿妈将程心夹在中间,三人占据了整个车座。大妹坐在发动机盖上,双手把着车头,背靠阿爸。已经6岁一米二的小妹依然被阿妈用背带勒在背后,半边身子探出车外,摇摇欲坠……
阿爸脸色如常,从不戴头盔。他踢起车撑,拧了拧车把手,车“轰卡轰卡”的响,准备全速前进。
“等等等等!”程心由衷的恐慌,及时喝止:“这太危险了!太危险!”
她怕死,挣扎着要下车。她一扭动,貌似稳固的车身就晃起来,左右颠簸,车架随时会散一样。阿爸阿妈不得不立即双腿撑地,支撑平衡。
阿爸怒了,回头凶女儿:“别乱动!再动扔你下车!”
平日大小事务能勉强听听阿爸的咆哮,这回不行,不然出意外的话,分分钟一车五命。
“阿爸这太危险了,我们五个人很重,你看车轮都快被压扁了!校长特意提醒我们要注意交通安全,千万别出意外,好完完整整地九月一号去锦中报到的。”
程心动以之情晓之以理,尝试劝服阿爸。无奈阿爸死牛一面颈,盐油不进。他自认车术了得,以前没意外,现在以后也不会有意外,偏偏女儿乌鸦嘴妖言惑众,恨不得扇她两巴掌去晦气。
阿爸要往死里作,程心打定主意要跳车,两人僵持时阿妈出手。她搭在阿爸腰间的手使劲捏了捏他,然后扶着他下了车。程心汗湿的背脊涌入一片凉风,沁人心脾,她赶紧爬下车。
阿爸黑着脸瞪阿妈,两边腮帮有些气鼓。阿妈不紧不慢蹲下来,把小妹放了。
解放的小妹大大地松了口气,原地连续蹦了几下,松动松动发麻的四肢。
阿妈收起背带,抬头直视阿爸恼怒的目光,平静道:“分两次送吧,先把程心程愿送过去,再回来接我和程意。”
阿爸鼻腔喷气,“接什么接,自己走路去!”
他甩头望向前方,又拧动把手加油,仿佛下一秒就要连人带车冲出去。那“轰卡轰卡”的车响,分明就是他内心的怒吼。
阿妈催程心上车,“搂紧阿爸,自己坐后面不害怕吧?”
程心摇头,双手握住座位后的铁尾。
“告诉外婆我们晚点到……”
阿妈话尾未落,摩托车就弹珠一般飞了出去。
从程家去外婆家大约七八公里路,不长,但曲折多弯,路不好走,车也不好使,加上阿爸浑身乌云压顶的气息,才载着三个人的摩托车又沉又闷,路遥漫漫。
大妹向来享受坐车头的乐趣,长大后她回忆起那种感觉,笑说就跟ROSE与JACK在铁达尼号的船头上迎风飞扬是一样的。程心没那么浪漫,她只深谙前面那尊神佛是石油气,惹不好就爆炸。
沿途没有风光可言,一幢幢说不清是住人的抑或搞生产的矮小建筑参差不齐挤在路边,树瘦花弱,遍地尘埃,无趣得教人毫无欲/望多看两眼。
二十分钟后,终于抵达外婆家的巷子口。阿爸赶着两个女儿下车,脚没碰地就调头跑。“轰卡轰卡”的发动机运作声杂音四起,在逼仄的巷子里震耳欲聋,听得人好不安宁。
实情车才买了不到两年,刚开始阿爸对它如珠如宝。一年前他把车借给一个朋友,不知那朋友是去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打日本还是攻美国,反正车送回来时就像正常人摔成残疾人,变得破破落落,掉漆损皮,亏阿爸还认得出这是自己的车。阿妈因此跟阿爸吵了一架,拿菜刀砍砧板,要对方赔一辆新的。阿爸说对方并非故意,已经道歉了就算了。
趁摩托车还在视野内,程心大声喊:“阿爸,开慢点!”
摩托车反而跑得更快了……
程心跟大妹在巷子口往内探望,巷尾一位灰色衫的老妇人正朝她俩招手。
“跑!”
程心抬腿就奔。
大妹跑在她身后,两个身影燕子般前后追逐,往相同的目标跃去。
这巷子挺深,还窄得很,成年人伸开双臂,指尖就能触及两边房屋的青砖墙身,巷顶有一段曲折的蓝天,而看似死路的巷尾其实就是外婆的家。
俩外孙女跑得兴奋,外婆却紧张了,急急忙忙迎上去,伸开双臂接住孩子,喝斥:“作死咯!跑什么跑,摔了怎么办?”
外婆是纸老虎,怎样凶都没人怕,索性不凶了,改口问:“阿爸做什么调头走?阿妈和意意呢?”
大妹解释事情经过,程心在旁边安静打量有些微胖,个子不高,白发居多的外婆。皱纹令外婆充满神采,她把稀疏的头发整齐地盘了起来,至今程心仍记得外婆照着满是铁锈的小镜子梳理发式的模样,缓慢细致,一丝不苟。
外婆听完大妹的解释,恍悟地哦了两声,然后拿手搭住程心的肩膀,带着她与大妹往屋内走,说道:“阿姨说你考上了锦中,心心好厉害喔。”
程心想接话,然而喉咙发紧。她眨眨眼,四处张望,用舌头发音:“撞彩的。”
外婆引着两外孙女进屋,才到天井,客厅里就传来稚气的招呼声:“大表姐!大番薯!”
姨妈的两个儿子陈首陈向赤着上身,套着宽大的蓝色裤叉,光脚坐在木头沙发上笑嘻嘻。阿姨的儿子沈迪吊脚坐在竹椅上,边舔雪条边学两个表哥嚷叫。
“哇,有雪条吃!”
大妹一馋,连带脚步都爽快不少,她奔到沈迪跟前观摩,沈迪不躲不藏也不怕,一直淡定舔吃。
外婆很快从冰箱拿出两条雪条递给两个外孙女。
“我又要!”
陈首陈向冲过去,外婆立即关上冰箱门,低斥:“要什么要,吃得多会拉肚子。”
外婆哄着一室孩子去看电视,再去厨房煮饭。
外婆家没什么特别,惟独电视机特别大,深受孩子欢迎。大妹想看《娱乐金鱼眼》,可三个男孩正津津有味地看《宇宙骑士》,不肯相让。
程心把自己的雪条给了陈首陈向,让他们给大妹转台,自己则去厨房找外婆。
外婆家的格局跟程心家的差不多,客厅之外是天井,厨房厕所都在天井的另一边。天井正央有个不大不小,养着几朵荷花的水池,据说那是阿爸追阿妈时给免费彻的。
程心家的厨房早就用石油气了,外婆家却依旧用煤。老人家拿钳子往炉里夹煤,程心问要不要帮忙。
外婆先是说不用,一会又说用,但到最后也没给安排工作,只自顾自说:“我煲甘蔗水,很甜的,等下多饮两碗,清热下火。”
“好,我最喜欢饮甘蔗水。”
“你平时在家有没有帮阿妈做家务?要多帮她忙啊,她照顾你们很累的。”
程心心虚,照答:“有。”
外婆把煤炉盖好,“你要生性,不要气阿爸阿妈,最大是你,帮手带好愿愿意意,他们就放心了。”
“知道了。”
“以后要努力读书,考高分,赚钱了就孝顺阿爸阿妈……”
这些话听过的次数,一辈子攒下来能开几场脱口秀。程心耐心地听着,统统点头和应。
“最近阿爸阿妈怎么样?”
外婆如是问,程心想了想,答:“都很好。现在程愿程意跟我在二楼睡了。”
“是吗?”外婆有些意外,之后乐呵呵的。
到程心主动提话:“外婆,你有空就来我家住吧。”
“好好。”
外婆偶尔会去程心家住,尤其阿爸外出打工那几年,来得特别勤快。每次外婆大驾光临,程心都要跟她一起睡。
只有外婆在,就算程心到点不转台看新闻,阿爸也不会发怒,只要外婆在,程心耍耍脾气偷偷懒,阿妈也不会催她,只要外婆在,阿嫲不去打麻将,会留在家里跟外婆说说话。大人笑,孩子乐,一个家的气氛轻松和睦,像极了小学生作文书里《我的一家》的范文场景。
如此颇具影响力的外婆离世时异常痛苦。
假如程心是个画家,她能够将外婆去世时的每个细节情景一笔一划画下来。那是一场没有恐怖没有尖叫,只有沉静的悲伤的生离死别。可惜程心一无才华,二不敢回忆。
外婆去世前已经病了一两年,所以大家都心中有数,只是说不准哪个日子。程心提前回去了,没带前夫,理由是也许外婆能再熬两个月。结果那天凌晨两点,程心发信息通知前夫,前夫马上回拨电话,说即刻飞过来。程心说不用了,她很累,并很快挂了电话。
外婆在厨房忙里忙外,不见外孙女有走的意思,以为她好家务,便心血来潮教她做煎酿三宝。这是外婆的拿手菜,味道浓郁,炸得鲜嫩香酥,所有内孙外孙女孙男孙都相当捧场。
外婆说:“学会煮饭煮菜,以后照顾老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程心偷笑。她对做家务的情怀几十年不变——最讨厌。以前都是前夫动手,她过了好一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后来开了小五金厂,生意忙了就请保姆,洗碗扫地之类她依旧无需操心。
外婆讲解着三宝的烹制步骤,将几十年的秘方无私奉献,并不知程心听得飘忽。
前夫是江苏那边的人,偏好甜味,煎酿三宝这种咸辣重味的,他并不爱吃,况且外婆做菜以咸出名,她说放两勺盐,那最多只能放一勺半。某天程心特别想念外婆的手艺,前夫便上网搜索资料自学,亲自下厨整给她吃。那味道卖相,连帮外婆挽鞋都不够资格,却终身难忘。
外婆站在灶台前,边下油锅边强调要点。这画面不能再熟悉,只不过对象换成前夫。前夫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煮饭,程心啃着苹果倚在冰箱门前,心安理得做观众,游手好闲等开饭……他提离婚的前一天,也那样给她煮饭……
原本连贯的片段突然闯进郭宰的小尾指,轻轻一划,片段碎成玻璃渣,铺落一地,也扎醒了程心。
“我去厕所!”
外婆闻外孙女扔下一句话就冲进厕所锁上门,提醒:“记得开灯啊,别摔了。”
不用开灯,外孙女只是借个角落蹲一蹲,流流泪,何需要光?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撸大纲,更新可能又不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