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脸色刷红,左手捏了捏作业本,望着一课室嬉笑的同学,有股难堪的无力。
她知道是谁在闹这种把戏,平日她们私底下对她单单打打就算了,今晚这样搬到台面上,是逼她反击吗?
大妹开声警告:“不要吵了,安静!”
可发现声音微哑,杀伤力不够。
她深深吐口气,鼓足劲,打算再度出言管治。
可有把声音抢先一步,似乎带着微微的愠怒,朝空气责问:“刚才那两句话谁讲的?”
嬉笑声当场低了下去。
大妹愣了愣神,与不少同学一样,将目光望向坐在最后排的小孖。
小孖坐在座位上,腰不见得挺到最直,但高度比前面的同学仍高出一个脑袋,谁都能清楚看见他眉心拢蹙的脸。
他扬声重复:“谁讲的?敢讲不敢认吗?”
嬉笑声又低了一阶,至完全淹灭。
课室静得出奇,无人应话。
小孖看了圈噤如寒蝉的同学,放低音量点评:“上课开小差还有理了,有种怼班干部,不如直接去怼老师。”
“新哥讲得对!”某某男生提着嗓门谄谀。
小孖不是班干部,但有时候,他的话比班长的还要有威信力。
大妹搞不懂他这是哪门子的好心。依他平日的习性,出乱子时不添乱,不带头起哄,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正想着,小孖望过来,两人视线对上,他朝她咧嘴一笑,模样讨好。
大妹:“……”
她更不懂了,索性低下眼去,翻开旁边一个本,在上面沙沙写了几个字。
除了这个小风波,第一节晚自习安安静静过去了。
课间,小孖和同桌吹水,忽来一女声,对他说:“喂梁新,我来帮你斟水。”
言语间,对方的手已经碰到小孖的水瓶。
小孖看向来者,正是下午递他两瓶水然后讨他欠人情的江妍同学,她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不用了。”小孖将水瓶拿回自己手上。
江妍的笑容崩了崩,“为什么?我顺路方便。”
她喜欢找些小理由帮他做些小事情,斟水,买饭,买饮料,收发作业等等等等,不会每日都主动奉献,但三天内绝对有她与他的交集。
小孖站起来,说:“不想欠你人情。”说完拎着水瓶越过她,走出课室。
换作以前,他的确不介意她帮忙斟个水什么的,一来他本人懒,二来便宜嘛,占了不白占。
不过下午之后,他不想与她有过多接触了。
今天下午,大姐问他知道不知道大番薯被少数女同学欺负时,他懵得好比自己输掉了200米比赛。
他不知道。
女生之间的恩怨情仇,他没兴趣打听,也没有人在他耳边提过。
男生们在宿舍聊起的女生话题,各式各样,可并不包括哪两位女同学起了摩擦,哪两位女同学绝了交等等。
大男人谁管这些婆婆妈妈的事?
哪怕先前关于他与大番薯的传闻,他不知道女生那边怎样传的,男生们在宿舍问起他,他坦荡荡地说了句“空穴来风”,就应付过去了,没有男生八八卦卦地天天追着他问是真是假。
话说,小时候第一次听见有人笑他与大番薯有“奸情”时,他很生气很生气,气得追着对方打。而长大后,觉得这些流言蜚语确实无聊至极,正如当年大番薯所讲,他们就是为了气他们嘛,何必上当?
过过耳就算了,无需放心上。
所以大姐笼统地跟他说,大番薯因为与他产生传闻而被欺负,他是不相信的。大番薯自小就不爱管这些,谁那么神经盯着她不放?况且,他感觉大番薯在锦中过得挺好的,天天锻炼,一天三顿,零食水果不断,天冷知道添衣,成绩永远名列前茅,哪里有问题了?
除了不怎么理他,不怎么睬他,不怎么聊他,她没有什么不妥的!
平心而论,他挨大番薯欺负,像过她挨别人欺负。
大姐没有跟他犟,只说:“小时候她刚受伤时,我怕别人嘲笑她欺负她,所以托你关照她。现在你们长大了,她也很坚强,能自己独当一面。但有些针对,我认为她很无辜,不该她来受。她虽然表面装作无事,可谁知道她心里有什么感受。你同她一场街坊,十多年老友,如果见她被欺负了,能不能帮帮她?”
怎么不能呢?这问得太见外了!
小孖答得相当爽快,尽管他仍然不明白,大番薯这么厉害的角色,什么时候需要过他的帮忙?
后来他回班集大本营,穿过大哥的班,与大哥擦身而过时,大哥低低问他:“大姐找你讲什么?”
小孖:“……”
大哥是位神人,明明哪里都看不见他,他却像在现场呆过一样,什么都知道。
他如实交代与大姐的交谈,顺便诉苦自己挺懵的内心世界。
大哥哼了声笑,冷道:“蠢才,枉你和程愿在同一个班,你脑里装的到底是什么?海水和青草?”
小孖:“……”
他有种糟糕的直觉。
大哥简单说了下大番薯如何被小部份女生针对的事,听完后,小孖惊讶问:“大哥你怎么知道的?”
大哥几不可觉地笑了笑,“程意告诉我的。”
小孖又:“……”
顶他个肺,居然连牛肉干都知道。
他调头去高二级找牛肉干。
牛肉干扛着班旗,叉着腰,口沫横飞说:“就是你们班那几个女的,特别讨厌。我和二姐在饭堂吃饭,她们无端端过来,阴声怪气讲,‘程愿不要吃太多啊,不然肚腩又出来了白跑步了’。有时候我跟二姐在操场跑步,她们又不知从哪里死出来,讲什么‘程愿,沥青道都被你踩塌了’,有时候更过分,拿二姐的疤痕讲笑,直接用手指指着她的脸,讲‘哇你条疤好像变大了好恐怖啊’这样,她们真的很烦很烦!怎么赶都赶不走!如果不是二姐拉着我,我早就一饭盒砸她们头顶了!”
小孖:“……她们都谁啊?”
牛肉干冥想一阵,说:“有个叫江什么……忘了!”
小孖明白了,他们班就一个姓江的,叫江妍。
一个江妍,一个大番薯,按认识的先后顺序也好,按认识的时间长短也好,他与大番薯的情谊,随随便便就甩江妍九条街。
他毫不犹豫站大番薯,难以名状的内疚也由此而生。
行至接水处,队伍排得颇长。
见前面有男的拎着两个水瓶,一个蓝色一个粉色,小孖脑筋一闪,撤出队伍,回去课室。
帮大番薯斟个水吧,当作小小的弥补。
到了课室走廊,隔着窗户,见坐在教台的大妹被几个女生围着。
小孖过去,当中一位女生质问大妹的声音就传入耳:“我们不过传字条,至于要记名吗?谁无传过字条?”
另一位女生:“班长都无你严格,少拿鸡毛当令箭!”
大妹双手捏紧违纪登记本,说:“不可以。”
“你是不是怀恨在心?我们讲你两句坏话就假公济私?”
“我们无讲错喔,你是肥,也有疤,大番薯也不是我们第一个叫的。”
小孖听了最后一句,莫名心虚。
他走到大妹旁边,对那几个女生说:“班干部有权记名,你们不满就找老师,找她做什么?”
有个女的说:“拜托,我们都高三了,还记名,幼稚不幼稚?”
小孖:“这是班主任定的规矩,我也被记过名,还是那句话,不满找老师。”
女生们才不会去找老师,就连班长她们都不会找,她们纯粹想怼大妹而已。
小孖看出来了。
仔细认一认这几个女生,全是与江妍玩得好的。
小孖拿眼睛在课室转了圈,发现江妍在座位上看着这边,见小孖望过来,她立即垂头耸耳。
小孖朝她喊了声:“喂江妍,过来收拾你的马仔!”
江妍:“……”
有女生气笑,“什么马仔?跟江妍一点关系都无,我们对程愿看不过眼而已。”
小孖:“她有什么值得你们看不过眼?”
女生:“她……梁新你好啊,处处维护她,真的跟她是一对吧!”
其他女生被一言惊醒,纷纷附和。
原本不关注这方动态的同学,有不少从四面八方投来看热闹的小眼神。
大妹傻了眼。
小孖:“???”
他真是吃/屎了才跟女生吵架。
他决定不跟她们玩了,伸手去拿大妹放在台面的水瓶,嘴里念:“我帮你斟水。”
大妹本能地拿走水瓶,不让他碰。
他又:“???”好声好气说:“我是去帮你斟水,不是落毒。把水瓶给我啊。”
大妹小胖脸挤成一团,说话声特别小:“不用!”
小孖:“不用客气,快给我。”
再次伸手去够大妹的水瓶,他臂长手大,大妹躲不过,一急,拿手打了他手背一下。
小孖张口结舌。
大番薯会打人??
大妹不仅打人,还谴责他:“你快走开!”
小孖未反应过来,耳边就又有女生尖叫:“你们当众打情骂俏算什么?!”
“梁新你自虐?程愿有什么好?配得上你吗?”
“你大哥初中的时候嫌弃她,到你就退而求次接受她?”
小孖脑里乱糟糟的,什么跟什么啊?他和大番薯哪里打情骂俏,分明是他单体挨打好不好?还有什么,大哥嫌弃过她?顶!大哥凭什么嫌弃过她???
接着他耳朵又听到什么,什么“脸上有疤”,“长得丑”,“恐怖到吓人”,“全校都知道”云云。
顶!她脸上是有疤,但这样揭人伤疤真的好吗?再者……
“她小时候脸上无疤的!那时候她的脸蛋光滑过你和她!”小孖蓦然冲着声源低喝。
女生们被他突如其来的反驳喝哑。
课室里静下来,比上课还要安静,似乎所有人的关注都放到这里。
不出一会,空气中传来问声:“那疤,是怎么来的?”
之后低议声四起。
“对啊,无端端多条疤,怎么来的?”
“好可惜啊,程愿皮肤这么好,那疤再小条,都特别抢眼。”
“唉,以后要嫁人的时候麻烦了,成绩再好都无用,嫁不出去,好惨的。”
“对对,我有个婶,小时候把脸烫伤了,留了疤,现在五十多了都无结婚。”
“我阿爸的同事都是……”
小孖下意识看向大妹。他站她坐,她还低着头,他根本看不见她什么脸色表情。
他想,任谁在这个时候,心情都不可能是轻松的。
他将手上的水瓶往台面一放,“笃”一声,又沉又响,可非议的声音不曾减少。
他怒了,朝全班吼:“讲够未?她不会嫁不出!无人娶,我娶!”
全班登时鸦雀无声。
大妹惊得抬起头看小孖,他站在她身边,从下往上看,只能见他一半侧脸。也许他在咬牙,腮帮绷得紧紧的。
放下视线,大妹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牢牢握着拳,抵住她的台面,青筋一根根在跳动,长年累月的田径训练,令他的手又壮又黑。
大妹看了看自己的手,白白胖胖,胀嘟嘟的,跟他的比起来,像精白小馒头和巨型熊掌。
有点吓人。
一直坐在座位上的江妍反应过来,站起来尖叫:“梁新你吃错药?无人娶她关你屁事!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你别乱来正义!”
小孖扬起下巴,瞪她:“当然关我事,因为她的疤是我害的。”
全班,包括大妹,又惊呆了。
课室外,“铃——”
第二节晚自习铃声终于打响,班长喊了声:“都别吵了,下学期高考,赶紧复习吧!”
同学纷纷回归座位,该做什么做什么,安安静静,可心里的暗涌无不翻江倒海,妈呀,好一场大戏,今晚宿舍卧谈会又有新话题了喂!
人人都坐好了,埋头写作业,小孖仍站在大妹旁边不动。
大妹悄悄挪了挪椅子,站起来离开课室。
她上了趟厕所,洗了个脸,出去时在走廊碰见小孖。
走廊灯光微弱,外面是黑压压的操场,再远些,马路上偶尔有车驶过,留下一段短促的呼啸声,其余一片寒冷的宁静。
小孖自觉脸容僵硬,想恢复平日的嬉皮笑脸很难。
吃力地挤出一丝笑,他嘿嘿地对大妹说:“刚才我乱讲的,你不要当真。”
大妹看着他,淡淡笑了笑,平静说:“我懂的。”又道:“多谢你帮我解围。”
小孖:“……”
他原本怕她信以为真,急着出来向她解释,可她风轻云淡地说“我懂的”时,他又觉得,自己很衰。
“回去吧。”大妹说,迎面越过他。
“其实也有真的。”小孖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回头。
“你的疤,是我害的。”小孖重重叹息,低道:“如果当年我无引诱牛肉干去走小径,你就不会出事。”
大妹哑然。
“对不住。”小孖说。
大妹呆呆站了会,移步,走近栏杆,望向无星无月的漆黑半空,抬手摸自己左边脸颊上的疤痕,喃喃:“是吗?”
她想起当年的情景,想,假如真的如小孖所说,她们不走那条小径,又或者,当年的她勇敢些,果断些,跑得快些,像小妹一样,那么,就什么事都不会有吧。
小孖愣愣看她,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直到他看到大妹脸上有水光,他瞪了瞪眼,用力看了看,天,他多少年没见过大番薯哭了!
他才手忙脚乱说:“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当年衰!害成你这样!你别哭,我无纸巾!”
他又说:“其实你的疤已经小了很多很多,真的,跟小时候比,现在简直像蚊珠那样小!你不要哭,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一定!”
不过不管他说什么,大妹依然默默流泪。冷风吹过时,泪冻了她的脸,冻至她全身。
什么真什么假,哪些是安慰,哪些才是实话,她都知道。
小孖哄得口干舌燥,仍不见功效,他投降了,举着双手投降,哭着脸求:“得了大番薯,我不会安慰人,别哭了……好吧我以后不叫你大番薯了!我叫你……小番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