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下《轮台诏》的时候,距离驾崩已经只剩不到两年的时间。
如此算起来,他将赵过任命为搜粟都尉的时间,应该是在距今大约二十三年之后,所以现在的赵过……
刘据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唐突与冒昧。
他非但不知道赵过的籍贯身份,甚至连赵过是否已经出生都无法确定,然后就向刘彻举荐了这个人。
这岂不是虚空举荐?
如此行为对刘彻来说得有多唐突,多冒昧啊?
不过转念再一想,刘据心中还是报有那么点侥幸心理。
毕竟史书中有提到,赵过在成为搜粟都尉,推行代田法之前,曾亲自做过许多次改进和生产试验,以证实代田法的确能比以前的耕种方式增产一斛,并且耦犁和三脚耧车也是在实验的过程中改进发明出来的。
这个过程无疑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了,并且是以年为单位的日积月累。
而刘彻也是在看到赵过上疏“方今之务,在于力农”的主张,并且了解过这些实验数据之后,才将其任命为了搜粟都尉。
这说明赵过到那时候年纪应该已经不小了,并且极有可能已经在朝堂为官,还是能在刘彻面前说得上话的官员。
如此去算,赵过现在还是很有可能已经出生了的。
只不过年纪可能还不大就是了……
心中正想着这些的时候。
上面的刘彻已经等的有些不耐,蹙起眉头斥道:
“不过是举荐一个人才,吞吞吐吐成何体统?”
一众官员亦是疑惑的望向刘据。
心说这个名叫赵过的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以至于太子举荐他的时候心有顾虑?
毕竟刘彻素来不喜朝中臣子结党,而不论是谁向刘彻举荐官员,举荐的八成都是自己十分熟悉的亲朋好友,最起码也得是已经身负盛名的名士,如此才能有所耳闻……这其实已经与刘彻的好恶相悖,因此就算举荐也需要极为谨慎。
正常人谁能想到,刘据居然连自己举荐的人是谁、在哪都不知道?
“父皇恕罪。”
刘据迟疑了一下,终是在心中组织出了几句自认为不那么冒昧的语言,
“儿臣只是对此人略有耳闻,暂不知其如今官拜何职,又身在何处,可否请父皇先命人在京畿范围内寻找唤作此名的人,或许很快便能够找到。”
他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赵过应该就在长安一带,远些应该也出不了三辅地区。
因为史书中记载,赵过最初进行代田法试验的时候,就在这个区域之内。
至于家世就很不好说了。
毕竟刘彻选用人才素来不怎么看家世,而王公贵族的子弟通常也不会去研究农业,甚至一辈子可能都没碰过农具……
这其实也是刘据非要推举赵过不可的原因。
不是刘据自夸,在后世他虽然和王公贵族子弟扯不上半点关系,但因为后世城市化水平较高的原因,他自小到大也从未接触过农业,没有碰过农具,甚至上学的那些年,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都不为过。
因此他虽然知道代田法,也知道耦犁和三脚耧车,但也仅仅只是通过史书简单了解过而已。
而之前的“双动式活塞风箱”,还是他在一个还原《天工开物》古物的手工区博主学来的,就算是那样,在将图纸送给刘闳之前,他也是先找了好几个木匠提供方案,由他们尝试了好多天才勉强攒了出来。
而如今这农业和只需要吹出风来就算成功的“双动式活塞风箱”还不一样。
代田法绝不只是挖出沟垄轮替耕种那么简单,沟垄的宽度,播种的密度,如何施肥,如何保证光照……这些问题都需要在经验的基础上再配合天赋,才能够创造出来并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刘据这种从未种过地的人连纸上谈兵都不配,知道一些只言片语的原理也不行。
还有耦犁和三脚耧车也是同样的道理。
因此专业的事最好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他就做一个指出方向的引导者最为适宜。
免得最后将好事办成了坏事……
“或许?”
听到这话,刘彻已经开始生气了,
“你可知京畿地区有多少人唤作赵过,难道朕要将名叫赵过的人都找来委以重任不成?”
“倒也不用,父皇只需命人将这些人查出来送去博望苑,儿臣自会一一筛选,必可找出此人,不劳父皇费心。”
刘据微微躬身,低眉顺眼的道。
“……”
听了这话,刘彻和殿内官员全都陷入了沉默,实在无言以对。
偏偏刘彻还不信邪,沉默了片刻之后,又看向了堂下的文武百官,开口问道:
“你们之中,可有人曾听说这个唤作赵过的人?”
毕竟刘据刚说说过,他对此人略有耳闻,既然他都略有耳闻,那么这个赵过必是还算有些名气,其他的官员肯定也有人略有耳闻。
“……”
堂下依旧一片寂静。
“刘据……”
刘彻终于再也难以绷住,怒视刘据,
“你该不会也从未见过此人,或是胡乱给朕举荐了一个不存在的人出来吧?”
“儿臣的确从未见过此人,不过人肯定是存在的,请父皇一定要相信儿臣,儿臣愿立军令状……”
从各个方面出发,刘据都是真想提前将赵过给找出来,于是连忙请命。
来了来了!
“军令状”果然又来了!
殿内官员听到这三个字,心中竟不自觉的勾起了一丝亲切感。
“闭嘴!”不待他说完,刘彻便已厉声打断了他,头也不回的向后殿走去,一边走一边下令,
“退朝!”
“刘据,你给朕进来!”
……
宣室殿内。
“……”
哪怕刘彻已经下令退朝,刘据略作犹豫之后也已经跟了进去。
一众文武官员却依旧良久未动,全都屏着呼吸、竖着耳朵静静地倾听后殿中随时可能传来的动静,内心或多或少有些期待。
也不知道都在期待些什么……
卫青也其中。
不过他很快就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强行将这种不合时宜的期待驱赶出大脑,回过身来提高调门问了一句:
“诸位同僚,陛下已经下令退朝,为何还在此处停留?”
一众官员听到这话方才猛然回过身来,一个个面露尴尬之色,纷纷施礼告退:
“下官只是在想这个赵过究竟是何许人也,一时失神,失礼了。”
“这就告退了,大将军,告退。”
“告退告退……”
一边向外走着,一边还有人心中暗自吐槽,你卫青还好意思问我们,你刚才脖子都探出去了,真当我们没看见么?
“父亲……”
司马迁也回过神来,有些心虚的向身边的司马谈低头。
“逆子!别叫我父亲,我没你这样的父亲!”
司马谈的耳朵终于松弛下来,看向司马迁的同时,心中的怒意立刻又喷涌而出,咬牙骂了一句,扭头就走。
“啊?”
司马迁不由怔住,这话似乎不太对吧?
司马谈走了几步才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又猛的停下脚步: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逆子,伱还愣着做什么,杵在这里丢人现眼么!”
“来了,父亲!”
看来父亲还没有放弃他,司马迁心中一松,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回去之后罚你观测星象半年,就给我盯着北斗七星看,好好的看,细细的看!”
司马谈仍不解气,不过许是刘据刚才的表现多少也给了他的内心一丝慰藉,惩罚上倒略有留情,至少暂时没有动棍动棒的意思。
“是,父亲!”
司马迁欣喜答应。
却听司马谈走在前面,依旧喃喃自语:
“定是北斗七星的排列顺序与天上星辰的位置相左了,形成了倒反天罡的罕见天象,才出了这么多逆子……定是!”
另外一边。
见官员们一个个撤的差不多了,卫青刚打算一同离去,却见对面与他相对的位置还有一个人愣愣的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丞相,还不走么?”
卫青心中奇怪,走上前去打了声招呼。
丞相赵周猛然回过神来,随即露出一抹不自然的笑容,却故作自然的施礼道:
“大将军,这就要走,同行么?”
“同行吧。”
卫青做了个请的手势,走了两步又故意问道,
“赵丞相似乎有什么心事?”
两人同朝为官,一个是文官至高,一个是武将至高,平日里又不是水火不容的政敌,交流起来自然也没有太多的障碍。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家中的逆子,教大将军见笑了。”
“……”
卫青心里一揪,这话说的……就好像谁家没有个逆子似的,我那逆子还是长子呢!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却听赵周继续说道:
“大将军有所不知,其实我家中的逆子就叫赵过。”
“哦?”
卫青闻言面露疑色,
“方才陛下问起时,丞相为何不说?”
“知子莫如父,我对这逆子最是心中有数,太子举荐的人绝对不会是他,何况他与太子素无来往不说,更是从未接触过农事,如何能够担兴农重任?”
赵周摇了摇头,自嘲的笑道,
“又何必当众说出来丢人现眼,唉,家门不幸啊……”
“……”
卫青心脏又是一阵刺痛,这种事他也体会颇深,深表理解。
当初他举荐卫伉前去边疆历练,这个逆子抗旨不尊还因此失爵,不就给他现了个大眼么?
妈的什么世道,现在当爹的都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