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刘据起了个大早。
义妁昨夜本来打算彻夜在尸首上练习开刀,也在刘据的强迫下睡了两个时辰,也算是勉强养足了精神。
随后一行人吃过了朝食,径直前往逐慕苑,正式给刘闳开刀。
他们的一举一动,时刻都有人传入宫中。
不过消息不是传给刘彻的,而是传给卫子夫的。
卫子夫自然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虽然比刘彻略迟一些,但昨日晚饭的时候也已经得知了刘据即将在刘闳身上开刀治疗的消息。
这一次,尽管她也能想到其中的风险有多大,却没有再派宫人前往博望苑劝阻。
不仅仅是因为义妁和刘据此前为她阐述过解剖与开刀的意义。
还是因为,她早就知道了刘闳得病的事,也知道御医全部对此束手无策的事,而且要比刘据早的多,毕竟刘闳早在刘据从东莱回来的时候就过继给了她,就算不是亲生的,也算她的半个儿子。
她也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乖巧懂事的继子。
每次刘据离京办事数月不回,都是刘闳主动进宫向她问安,多少给了她一些心理上慰藉,因此若刘据真能够救下他,绝不是坏事,哪怕只有一丝希望。
除此之外。
自然也有刘彻和刘据的原因。
她心知刘彻的行事风格,他既然认了此事,便必是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事后不论结果如何,都一定会妥善处置,不容旁人置喙,这是一头大倔驴。
而刘据,如今毫无疑问已经变成了一头小倔驴。
大小倔驴这回一同决定去做这一件事,断然不是她能拉回来的,她能做的只有默默为刘闳祈祷……
至于刘彻呢?
除了卜式、苏文等少数近侍和期门武士之外,没有人知道他昨夜便已经偷偷住进了逐慕苑后院,以求第一时间掌握手术的情况。
而除了刘彻和卫子夫。
还有许多知道或猜到这件事的人正在默默的关注着逐慕苑,大将军府、龙頟候府、乃至太医署……
太医署的御医们并不知道刘据就将在今日为刘闳开刀。
但却对刘据那开刀治疗的想法极为重视,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这件事没有办成也就罢了,一旦办成了,将会给“医家”带来怎样的变革与震动。
“医家”亦是诸子百家学说中的显学之一。
他们大多出自方技世家,或多或少掌握着一些不传之秘,拥有极为严苛的师承之见,哪怕收了学徒也始终藏拙,但他们绝不会不承认自己共属于“医家”。
而刘据与义妁正在做的事情,则既是在挑战他们的饭碗,又是在推动“医家”的发展。
这让他们喜忧参半,很难不放在心上……
……
“啊?若早知道殿下竟是要为齐王开刀……我或许就要劝阻殿下三思了。”
进门之前,韩凌才终于知道了刘据究竟要如何治疗刘闳,哪怕是她这样的逆女都被如此大胆的治疗方式吓了一跳,紧紧蹙着柳眉道,
“殿下,我现在再劝你,是不是有些迟了?”
“不赞赏我的魄力了?”
刘据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增加义妁的紧张情绪,故意让自己笑得很轻松,甚至与韩凌调笑了一句。
“魄力是魄力,莽夫是莽夫,怎可混为一谈……”
韩凌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刘据没听清。
“我是说,我相信殿下,也相信义医师,你们一定可以的,我会在一旁为你们喝彩助阵。”
韩凌握起粉拳在面前挥了挥,以示对二人的支持。
此刻刘闳房内已是灯火通明,上百盏油灯放置于房间各处,有的高高吊起,有的摆在四周角落,全都尽可能烧到最旺。
这是根据刘据的意思,搞出来的丐版无影灯。
至于效果嘛,因为油灯的亮度不高,肯定无法与后世手术室里真正的无影灯相提并论,勉强凑活吧。
刘据还特意准备了一面铜鉴。
稍后开刀的时候,因为创口要尽可能的小,所以极有可能看不清腹腔内的情况,到时候说不定可以借助铜鉴反光照射一下。
除此之外。
房内一切与治疗无关的东西都已经搬了出去,剩下的东西这两日则早早用喷洒酒精消毒,尽可能减少细菌感染的风险。
就连此刻进入房间的人,也都用酒精消了一遍毒,从手到脚无一遗漏。
刘闳也是一样。
已经从头到脚使用酒精擦拭过了身子。
至于那些手术刀具钳子,更是连煮带烧,再配合酒精消毒,做到了现有条件下的极致。
“二弟,准备好迎接再也没有病痛的好日子了么?”
手术开始之间,刘据笑着对刘闳说道。
尽管他已经尽全力做了万全的准备,但这句话依旧有可能成为他与刘闳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过这个担忧刘据是绝不可能告诉刘闳的,此刻恐怕没有人比他压力更大,但他却必须让所有人都尽可能放轻松,就连刘闳也是一样。
“虽然有点害怕,不过我相信据哥哥……”
刘闳小脸有些僵硬,不无紧张的点了点头。
“不必害怕,睡一觉就过去了,开始吧。”
刘据冲其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轻轻将沾了乙醚的汗巾捂在这张小脸上。
……
逐慕苑后院。
“陛下,已经开始了。”
苏文快步走了进来,轻声对正在阅读简牍的刘彻报道。
说话的同时,他的目光有了些许变化,心中暗忖是否应该提醒刘彻手中的简牍拿颠倒了……
“嗯。”
刘彻神色淡然的微微颔首,放下简牍道,
“给朕取块汗巾来,回头命人来瞧瞧逐慕苑的风水,水汽是不是太足了些,将朕的手心都打湿了。”
“诺。”
苏文心领神会,默默的照办。刘彻一边慢条斯理的擦着手,一边又问:“刘据今日表现如何?”
“殿下进入之前有说有笑。”
苏文躬身答道,
“不过奴婢看的出来,殿下的手始终紧紧攥着,心中怕是也不轻松。”
刘彻这回倒没有借机揶揄刘据两句,只是点头:
“去吧,有消息随时来报。”
……
随着刘闳右下腹的位置被切开一个不足一寸的小口子,鲜血溢出来的那一刻。
义妁的额头和鬓角已经渗出了汗水。
刘据则认真的履行着助手的职责,借着为义妁传递工具的空当,用眼神示意义妁暂停,命其侧过脸来,拿起一块汗巾轻轻为其拭去汗水。
这些汗水决不能滴落下去,否则一旦进入伤口,亦有可能引起感染。
“……”
眼神交流之际,刘据与义妁靠得很近,哪怕隔着刘据特制的口罩,依旧能够感受到他的呼吸,而他的动作与目光更是说不出的温柔。
这是义妁从未体会过的感觉,心脏不由砰砰疾跳起来。
“好了,专心。”
刘据提醒的声音同样轻柔,令人迷醉。
好在义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仅是瞬间便将心中的旖旎排除了出去,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明亮。
她用工具轻轻撑开刘闳腹部的切口。
里面的肠子正在慢慢的蠕动,这是一个活人的腹腔。
切口的位置极其精准,正对着肠端的阑尾。
刘闳那原本应该只有豆芽粗细的阑尾,此刻已经像是吸饱了血的水蛭,肿到了指头那般粗细,紧绷的表皮呈现出红白相间的颜色。
不过好在并未出现刘据此前特意提道过的最危险的穿孔现象,浓液尚且全都包裹在阑尾之内,不需进行额外的清理,也没有肠道受到额外的感染。
“呼——”
义妁暗自松了口气,侧过脸来轻声道,
“汗。”
这或许是她此生唯一能够指使刘据的机会,也是她唯一能够感受刘据温柔的机会。
她会将这一幕永远刻进心里,当做天底下最璀璨的宝玉珍藏。
“如何?”
一边为义妁擦汗,刘据一边轻声问道。
义妁微微颔首:“是最好的情况。”
“那就好,继续。”
刘据退到一边,看着义妁沾满着鲜血的纤细手指,他已经在想如何给义妁搞一副类似橡胶手套的东西。
手术对于双手没有保护的医生而言也很危险,只是现在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材料。
“钳。”
“剪。”
“汗。”
简明扼要的交流中,义妁的手比想象中的还要稳,动作也颇为娴熟。
仅是一眨眼的功夫,刘闳的阑尾已经被精准的取了下来,连带着夹住切口的尖嘴小钳放入瓷盘当中。
如此静置片刻,义妁又小心取下与盲肠相连的切口处的尖嘴小钳。
阑尾很细,只要切口边缘相对整齐且没有大血管裸露,就不需要进行缝合处理。
这个尖嘴小钳也取下来之后。
义妁又舒了口气,回头对刘据微微颔首:
“没有继续出血。”
“很好,缝合伤口吧。”刘据亦是心头一松。
“嗯,针。”
“马鬃。”
“汗。”
不足一寸的小伤口,放在这个时候绝对可以称之为微创,义妁仅用了几分钟便轻易完成了外伤缝合。
整个过程比刘据想象中的还要顺利。
伴随着最后“咔嚓”一声,多余的马鬃被义妁用剪刀剪断。
“呼——”
刘据这两日强提在胸中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
他知道,这场手术至此已经成功了八成,这样的微创手术,腹腔又是最好的情况,再有大蒜素的辅助,刘闳术后扛过来的可能性很高。
哪知随着这口气呼出,刘据竟忽然感觉一阵脱力,双腿不听使唤的软了下去。
“殿下!”
义妁刚将剪刀放下,看到这一幕连忙伸手将刘据拥入怀中。
片刻之后。
“好了,我没事了,刚才就是稍微有点疲倦。”
刘据终于有了些力气,于是轻轻拍了拍义妁的后背,示意她可以放开自己了。
“……”
然而义妁却并未放手,双臂反倒拥的更紧,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揉入自己的怀中。
“义妁?”
“殿下,恕义妁无礼,就这一次,就多一会……”
伴随着义妁带了浓重鼻音的沉闷声音。
刘据感觉好像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悄然顺着他的脖颈流入了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