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话音刚落。
“陛下此言差矣!”
公孙贺立刻站了出来,义正严词的反驳道,
“微臣以为,陛下的皇子个个皆是人中龙凤!”
“太子年纪轻轻便已显露锋芒,前有镇抚南越国令其臣服,后有征伐西羌将其剿灭,已可为陛下辅政分忧!”
“齐王尚且年幼,便献上‘天禄箱’这等奇物,实乃大汉之福!”
“燕王、广陵王一北一南,亦年少有为,均治国有方,使得边疆安稳,成为大汉的藩篱辅翼!”
“陛下怎可妄自菲薄……不过微臣亦明白陛下心意,陛下不过是对诸位皇子都寄予了厚望,希望诸位皇子再接再厉,因此才说出这样的话来,但微臣从陛下口中,却只听到了陛下对皇子们的鞭策与父爱!”
桑弘羊亦是极为郑重的施礼道:
“正是如此,陛下对诸位皇子舔犊情深,因此要求也更加严厉,正是父爱如山的体现!”
“陛下的一番苦心,试问天下谁人不知……”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与刘彻唱起了反调,坚决反对刘彻最后的那句话,争当谏臣直臣,甚至义愤填膺。
“如此说来,是朕对儿子们太严厉了么?”
刘彻始终只是淡淡的笑着,然后看向了始终没有说话的卫青。
众人也一并侧目看向了卫青。
这便是君臣之间的默契。
刘彻岂会不知道他那句话说出来之后,这几个亲信的内朝臣子会说些什么?
这几个亲信的内朝臣子又岂会不知听到刘彻这句话之后,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所以,那句话自然就生成了屏蔽词,最终变成了“反倒是**卫青的儿子最不成器……”,变成了卫青一个人的问题。
“……”
卫青的脸顿时有些挂不住。
因为这话就算经过了自动屏蔽,说的也是无可争议的事实,让他完全张不开嘴。
莫说公孙敬声、司马迁和赵过去比,就算是和那些王公贵族家中的平庸子嗣也比不了,人家的子嗣虽然平庸,但好歹懂得进退,干不出违抗圣旨、不遵父命的忤逆之事来!
这个逆子!
真是经彻底丢尽了他的脸,打破了“虎父无犬子”的定论,只要提起这个逆子来,他便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回头想想,当初他还看不上公孙贺的儿子公孙敬声,特意提醒刘据离他远点。
结果呢?
人家就敢立下军令状请命先登,还一战立下三功,冠绝全军,若非有霍去病珠玉在前,说不定那“冠军候”就是人家的了!
再看看自家这滩扶不上墙的烂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不肖子……
想着这些,卫青越发无地自容,胸腔已经开始剧烈起伏,深藏在骨子里的傲气都悄然短了一截。
他低下头咬着牙对刘彻施礼,声音沉闷的仿佛暴雨前的雷声:
“微臣……教子无方!”
……
博望苑。
“殿下是不知道,进入陛下忽然召我进宫,我这两条腿都吓得不听使唤了,还道是又做了什么错事,陛下要亲自惩治我。”
卫伉捧着一个半巴掌大小的铜牌,铜牌上铸有“侍中”二字,满脸亢奋的对刘据喋喋不休,
“结果去了才知道,竟是殿下向陛下举荐了我,陛下准备对我委以重任!”
“这可真是一时地下一时天上,若非我还算稳得住,否则只怕吓都要吓死了。”
“殿下,算我求你了,下回殿下要是再干这种事,好歹提前给我通个风,不然我这颗心怕是承受不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被殿下吓出个好歹来……”
此时的“侍中”不是什么特定的官职,或者说不是定员的实权官职。
这是一种加官,就是在定员官职之后,再额外添加的特权官职。
成为“侍中”便等于成了刘彻的亲信近臣,可以自由出入宫闱,随时面见刘彻面对面的禀报事务或接受询问,类似于天子的特别顾问。
“下次一定。”
刘据则笑呵呵的道,
“这是表哥应得的,表哥既然有异于常人的才能,若是埋没了便是大汉的损失,我又怎敢隐而不报?”
“说起来,若非殿下向陛下举荐,陛下又对我委以重任,我还不知道我这点上不得台面的花花肠子居然也算是一种才能呢。”
卫伉不无感概的道,但任何人都能看出他脸上那抑制不住的激动,
“若是家父知道我悄无声息的做了‘侍中’,还被陛下委以如此重任,恐怕便不能再将我骂作废物了吧?”
“还有那些此前瞧不上我,将我当做反面例子教导家中子嗣的人,只怕也要惊掉大牙。”
“嘿嘿嘿,我这应该也算是厚积薄发,后来居上吧。”
“想不到我卫伉也有今日……”
躺平摆烂的人就没有羞耻心,没有好胜心么?
以前虽不好说,但自打卫伉来了博望苑之后,受到刘据的影响,已经对躺平摆烂有了新的认识,羞耻心与好胜心也逐渐生了出来。
正说话之际。
“报!大将军来访!”
郭振快步跑进堂中,气喘吁吁的报道,
“殿下,大将军气势汹汹而来,点名要见卫长公子,下官实在不敢阻拦……卫长公子,下官建议你先躲躲……”
话未说完。
“躲什么!”院内已经传来一声爆喝,卫青黑着脸手持马鞭快步走来,一眼就看见了堂内的卫伉,内敛的杀伐之气瞬间笼罩整个客堂,厉声斥道,
“不肖子,你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么?!”
“舅父……”
刘据实在想不明白卫青这是怎么了,诧异的望向身旁的卫伉,用眼神问道:
“表哥,你这是又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竟把你爹气成这副模样?”
“父亲……”
卫伉亦是一脸诧异,用眼神回答刘据:
“我不道啊,我才从宫里出来,你以为我是你啊,在宫里都敢胡作非为,我真没那个胆子……而且今日陛下也是对我大加赞赏来着,这能有什么事啊?”
说话间。
卫青已经进入客堂,却也并未直接动手,而是极力保持着克制,先对刘据施了一礼:
“恳请殿下暂时回避,我需立刻教训这个不肖子!”
刘据能够清晰感受到卫青的怒火,不过看卫青这架势,卫伉极有可能在床上躺几个月,还是尽可能的帮忙劝说:
“舅父,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公众场所打儿子,对我表哥心理有很大影响的。”
“是啊父亲,殿下说的没错,我都这么大了,伱还在太子府当着殿下的面打我,我很没尊严的,再者说来……”
卫伉也是连忙附和。
“逆子,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卫伉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卫青便立时压不住心中的火气,抬手一马鞭就抽了过去。
“……父亲且慢!”
卫伉吓得连忙抬手护住头脸,一只手还不忘握着那块刻有“侍中”二字的铜牌迎了上去。
“???”
下一刻,马鞭稳稳停在了距离铜牌只有1公分的位置。
接着卫青一把将铜牌夺了过去,愤怒的眉眼之间多了一抹疑色,紧皱着眉头前后端详。
甚至还从自己腰间解下一块一模一样的铜牌来仔仔细细的比对。
片刻之后。
看卫青的样子,应该是没能从两块铜牌之间找出明显的差异。
但与此同时,他脸上的怒意竟又瞬间转变为惊怒,眼中更是直接迸射杀意,马鞭举的比之前更高:
“天杀的逆子,你竟连这种东西都敢偷铸,我今日定要将你活活打死,否则卫氏上下都要被你累死!”
“舅父且慢!”
眼见人命都有可能搞出来,刘据见状赶忙冲上前去死死拉住卫青的手臂,
“这腰牌是真的,是我父皇亲自赐予我表哥的,我可以作证!”
“真的?”
卫青依旧不信,若非阻拦他的人是刘据,担心不小心伤了这个外甥太子,此刻绝没有人能拦住他。
“自是真的,舅父也不想想,这种东西若是偷铸,怎可公然出现在太子府,难道表哥不懂事,我也不懂事么?”
刘据笑着解释。
“?”
卫伉只觉得这话听着很是别扭,不过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能活着就好。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虽然心中暗忖这个外甥也没比这个儿子强上多少,但刘据的话终归还是让卫青找回了一丝理智,紧绷的手臂稍微放松了一些,慢慢将马鞭放了下来。
“舅父,其实是这么回事,我表哥他……”
刘据刚想从头到尾好好卫青解释一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却见卫伉忽然又跳出来阻止:
“殿下不能说!今日在宫里的时候,陛下曾特意交代,此事事关重大,不可对任何人透露!”
“不肖子,难道就连为父也不能说么?”
卫青一听就又来了火气。
“父亲若还是人,那便不行。”
卫伉挺了挺胸膛,一脸的大公无私,
“父亲,你我虽为父子,但已同朝为官,三纲之中应是君纲为上父纲为下,儿子也是忠君之事,请父亲莫令儿子为难。”
“???”
卫青握着马鞭的手瞬间又紧了许多,骨节发出“啪啪”的脆响,手臂都在颤抖。
“……”
刘据则默默的退到了一边。
自作孽不可活。
他忽然觉得刘彻其实还挺幸福的,毕竟自己其实也还挺好,至少懂得不要火上浇油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