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公主将会发现她在凡尔赛宫中感受到的敌意很少。
不不不,不是因为王太子对她的尊敬令得这些达官贵胄们生出了忌惮之心,在路易十四尚未离开人世或是失去权威之前,没人会太过在意王太子,这是亘古不变的传统与法律——主要是因为在此刻的凡尔赛宫中,无论男人女人都很忙碌,男人们忙碌着路易十四的第三次御驾亲征,女人们则在忙碌于告别与查看账册。
在巴黎与凡尔赛,女性的受教育率可能是最高的,在男人们离开巴黎与凡尔赛后,她们也会接过管理家族产业的责任,这点同样延续了上千年。正因如此,女性的权力往往会随着战争是否频繁而变动,一般而言,男主人离开领地后,发号施令的就是他的妻子或是姐妹,旁支庶系反而没什么发言权,只能与领地上的官员与管事那样听从吩咐,除非男主人被确认已经在战场上死亡。
那样,尊贵的女主人就会立刻沦落为与领地系在一起的有价值的“东西”。只看将来的继承人会不会愿意为了她的姓氏与嫁妆接手她,不然她只能进修道院。
有资格出入或是住在凡尔赛宫的男士们的情况还要更复杂一些,就连走动都要别人搀扶的旺多姆公爵都想要和国王一起出征西班牙,更别说别人了,谁都知道这可能是路易十四的最后一场大战——简单地说,就是最后一次他们得以在国王面前显示勇武果决,让国王记下他们名字的机会。不管是年轻的,年老的,聪慧的,迟钝的,强壮的,虚弱的……他们争先恐后地向能够影响到国王的人行贿,希望自己能够是随军同行的五千人之一。
蒙特斯潘夫人首当其冲,无时不刻地受人瞩目与殷勤让这位王室夫人因为国王的一个儿子即将成为西班牙国王而难受的心情好了不少,在迎接王太子妃的宴会上,她一如既往地是场景中的焦点所在——她穿着一件深红色的绸缎裙子,颜色就像是凝固的血液,脖子上缠绕着好几圈珍珠项链,项链的中间是一枚镶嵌在黄金底座上的红宝石,一直垂到胸脯中央。
她是女巫,得以保持长久的青春,在宫廷中也有人议论和质疑过,但只要国王不说话,没人会去多管闲事……
要说,蒙特斯潘夫人倒是很想给新妇一个难堪,在宫廷中,一个法国人的王室夫人的地位,在礼仪上低于王太子妃,但在实际中却要高于一个外国女人,一旁的贵族都乐于看着她来戏耍对方一通,但巫师们的通讯速度远超凡人,她已经知道了在她儿子奥古斯特,蒙特利尔公爵将来的领地上有三座金矿,两座铁矿,今后可能更多。为了她的儿子,她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玩弄什么手段,虽然她依然十分嫉妒。
蒙特斯潘夫人按了按胸口,那里好像总是空荡荡的,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是如此,就像是一朵离开了枝干的蒲公英。
此时将来的王太子妃已经走到国王面前,屈膝行礼,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少女有点畏怯,也有点恍惚,但她还是坚持行完了礼,王太子这才上前,与她肩并肩地看向路易十四。
伊莎贝拉公主之前只见过两位国王,阿方索六世与佩德罗二世,她的伯父与父亲,前者病弱臃肿,后者瘦削阴沉,她看过法兰西王太子的画像,也听说过法国国王路易十四骄若艳阳,不过这一切都不如亲眼看到时那样震撼——也许是因为最近路易十四思考与商讨的都是有关于战争的事情,他周身的气氛要比原先冷硬得多,他看了一眼这对未婚夫妻,就点点头——“你们的婚礼会在皇家小教堂举行。”因为小路易还是王太子,所以他的婚礼不可能在大教堂举行。
伊莎贝拉公主敏锐地感觉到路易十四此刻的心情可能不是很好。
还记得路易十四与旺多姆公爵的赌约么,圣母升天瞻礼在公历八月十五日,虽然还不是教会正式确定的宗教节日,但人们依然会在这天游行与做弥撒,为了容易记录,王太子的婚礼也安排在这天——所以奥尔良公爵必然会在这天之前赶回凡尔赛,他也确实在准备动身了,但随着西班牙的反法势力占据上风,他的回程日期一直被往后拖延,不过几天前他才送信回来说,他会走海路回法国。
西班牙固然与法兰西接壤,但这段时间比利牛斯山脉附近一直有刺客与暴徒四处游荡,其中可能牵涉到西班牙的里世界——如今那里也是一片混乱,为了保险起见,公爵身边的梵卓家长建议他改乘船,从巴塞罗那出发到法国的贝基耶,而后沿着运河一路往凡尔赛。
在地中海有着法兰西的铁甲舰队四处游曳的时候,这个提议看上去合理至极,路易也认为这样不会出什么差错,奥尔良公爵面临的最大危机已经过去,在神父与议员不名誉地死去之后,他是加泰罗尼亚人的半个首领(这也是因为他是法国公爵又不愿意继承巴塞罗那伯爵的位置),他和那些加泰罗尼亚议员达成了一致意见——他们愿意接受法兰西人的统治,虽然不得不让公爵离开他们很遗憾,但不久之后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就要将他的荣光投在比利牛斯山脉以南,加泰罗尼亚人也亲眼见到了和听说了比利牛斯山以北的同族过着怎样的生活——如果路易十四能保证同等对待他们,他的儿子又能将父亲的政策持续下去,加泰罗尼亚人也不是不识好歹的蠢货。
卢森堡公爵将是这支大军的前锋,路易十四在见过伊莎贝拉公主后就召唤了他。
“您是希望我提前出发吗?”卢森堡公爵惊讶地问道:“去加泰罗尼亚接应奥尔良公爵?”他迟疑了一小会儿:“不是我不愿意,陛下,但公爵走海路回来不是更顺畅安全一点吗?”
“我只是有种感觉……”路易说:“我希望能够尽快见到我的弟弟,不过如此的话,公爵,您大概就没法参加王太子的婚礼了。”他含着些许歉意说道。
“我是个军人。战争比婚礼更吸引我。”卢森堡公爵说,不过他随即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也就是路易十四这样的国王不会在意,路易摆了摆手:“那么就这样吧。”
公爵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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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塞罗那港口。
“您不再等等吗?”弗朗西斯科问道,他也是一个塔马利特,但与之前的塔马利特议员不同,他虽然是贵族,却也是一个血管中依然涌动着热血的年轻人,他与许多加泰罗尼亚人一样,渴望一个贤明的新君主——在塔马利特议员筹划着要将奥尔良公爵留下来,成为巴塞罗那伯爵的时候,他也是赞同的。
但议员与神父一前一后接踵被杀,而且是因为那种不名誉的原因,这让围绕在奥尔良公爵身边的那些年轻人都感觉极其失望与羞愧,他们也是愿意为加泰罗尼亚付出一切的勇士,杰玛的父亲与兄长,甚至未婚夫所遭受到的事情他们也有可能遇到。
酷刑与死亡对这些品行高洁的战士来说不算什么,但一想到,自己死后还要遭受侮辱,发誓要保护的女儿与妻子不但没有得到应有的优待,反而沦为游女与奴隶,即便是他们也不由得浑身发抖。
因为有了这样的事情,这些原本支持奥尔良公爵成为巴塞罗那伯爵的人反而都沉默了,他们无法厚颜无耻地请求公爵留下——他是法国人,却已经为加泰罗尼亚人做了很多事情,他们却给不了公爵什么东西,别说巴塞罗那伯爵的称号与加泰罗尼亚,公爵是个高贵而又圣洁的人,他与兄长的情感远胜过那些被如塔马利特议员之流孜孜以求的权力与钱财。
只是看着这样一个如同传说中的骑士那样品德高尚,勇武善战的好人离开,他们确实很难过,在难过的同时,对未来也有一丝迷茫,将来的西班牙之主只是一个孩子,加泰罗尼亚连带整个西班牙都将会被国王指定的总督代为管理直到卡洛斯三世能够亲政。
在这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的时间里,那个总督会不会如之前的西班牙人总督,又或是曾经的大孔代那样,纵容士兵们肆意偷窃、淫辱,甚至杀戮?他们会不会再次背上沉重的赋税,或是被收没财产,被强制服役?
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场王位继承权战争可能要持续上好几年……
路易十四的光辉固然能够照耀在法兰西人的身上,但他们不是法兰西人啊。
“但我的兄长,国王陛下一直在计划将法兰西的政策推向更远,更广阔的地方。”奥尔良公爵拉了拉斗篷,在海边,早上的雾气带来的还是凉意:“你们应当看过报纸,书刊,或者你们也可以去佛兰德尔甚至荷兰去亲眼看看,去看看那些平凡的民众,”公爵说:“看看他们的生活,然后看看你们的,或是问问他们的过去,我不能说所有的事情都完美无缺,但一切肯定是在往更好的地方走。”
“更好的?”另一个前来送行的加泰罗尼亚人问道——他正是那个给了杰玛匕首防身的人,“法兰西的国王有说过那会是怎样的一个未来吗?”他想要忍住对那些君王的刻薄但还是失败了:“总有人给我们这样那样的承诺,也许是吧,等我们上了天堂,一切就都好了。”
公爵笑了笑,不去介意这孩子的无礼,他沉吟着看向灰沉沉的天空,“一定要说的话,我的兄长倒和我说过一些,诸位,他说,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将来至少一百年内不要有战争,所有有能力的人都能得到一份工作,工作所得足以让他支撑起一个有三个,或是四个孩子的家庭。
每个家庭都应该有一桩漂亮干净的屋子,厨房里的锅子里炖着一只鸡……节庆日里人人都能穿上鲜艳的新衣服,上街游行,唱歌和跳舞,如果他们愿意,也可以乘坐马车或是船只到其他地方游玩……未成年的孩子都要去读书,无论他是贵族还是平民,无论他的父亲是富有还是贫穷,无论他是个男孩或是女孩……”
“每个人?”
“每个人,除了那些犯了罪的人。”公爵说。
“这是天国吧,”那个曾给了杰玛一份善意的人说,也许是因为杰玛最终还是被处死了,他满怀愤懑,却又无处发作,但听到公爵这样说,就算他的舌尖饱含毒液,也说不出什么尖锐的话来:“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世界呢?”
在这个国王们依然将战争视作功绩、荣耀与权力所在的时代,平民们就如同田地里的麦子,领主与君王们毫不留情地一次次地收割他们,压榨他们,喂养他们的士兵与战马,对他们如何,很少会有上等人去关心,不,应该说,他们是看不到被迫匍匐在他们脚下的人的。
“嗯。所以,”公爵低声说,仿佛是在怕惊动了什么:“我们也只能一步步地往前走,哪怕我们可能永远都无法看到,但我们的后代肯定是能看到的。”
“那必须有个好国王,”年轻的弗朗西斯科说:“还有他的后代们,也必须是个好国王。”这种事情,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
“谁知道呢,”公爵露出了明朗的笑容:“也许将来没有国王了也说不定。”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另一个人坚决地说道,比之前更决断。
这同样还是一个即便没有了国王,没有了继承人,贵族与大臣们,还有数以百万,千万计的民众,依然要从其他国家邀请一位高贵的王室成员来做国王的时代。
“命运总是那样不可测,我们谁也猜不到将来会如何。”公爵抬起帽子,戴在头上:“但诸位,我可以这样说,如果国王陛下恩准,我会向他请求,回到加泰罗尼亚来的。”
几个加泰罗尼亚人顿时露出了喜色。
“不过我现在必须走了,我要回去凡尔赛,参加我侄儿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