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五日,平定城御营临时驻地。
“陛下,一期军校生,翌祥郡主身边参军刘木儿求见。”
“刘木儿?快传。”刘木儿本是当年我在金城祭台上救下的小奴,如今已长大,练得武艺精强,他们的名字是我所亲赐,他与刘金儿也是我特意简拔给关凤和许灵儿的护卫。
不一时,刘木儿随着黄门官上入得帐来——但,哪里还是我记忆中那个精神抖擞的刘木儿,他形容憔悴,瘦得不成样子,两只眼睛显得特别大。而且,他竟然断了一条手臂,身上也是伤痕累累,用布层层包裹着,有的地方还在渗着血。他一入帐,便跪倒在地,放声大哭:“陛下啊,我没脸见您。我没有护卫好郡主,让她被敌人所害,我罪该万死啊!”
我心中微酸,道:“你且起来,别没出息成这样。当时情形到底如何?公主是怎样丢失的,郡主又是怎样战死的?”
刘木儿道:“当时,我陪着郡主在朔方,那时,我们正在忙着解救汉奴。陛下,没亲眼见到,您不会明白汉奴在鲜卑人手中话得多么凄惨。他们一年四季不过是件没硝制过的老羊皮,吃不上喝不上,哪怕放死了头羊,或挤奶没满桶,都会被随意处罚,鞭打是轻的,喜欢酷刑的领主动不动就割耳朵,割鼻子,或是杀了祭天。有的小孩子被活活烤了吃,叫做烤羊羔。”他的声音哽咽了,我知道他想起了他从前的经历。
“郡主和公主为了这些汉奴奔波着。各胡人小帅大帅们谁也不愿把自己手中的汉奴交出来,就算是交。也只交一些老弱病残的,无力工作的。郡主一般都是很温和的,对我们更是如此,可是那次,她却发了脾气,她发脾气的时候,连公主都惊住了。然后她带着我直接闯入西部鲜卑大人蒲头的领地,蒲头不肯承认他手下还有汉奴,可是郡主早摸清了他的情况,一五一十的把他手下都有哪些汉奴。各在哪个地方放牧,名字都是什么,都有多少人,说得清清楚楚,我敢说连蒲头自己都记不了这么多。当时蒲头就傻了。然后没有办法,只得把那些人都放了。拿下了蒲头,各部胡人都老实了,释奴迅速了好多。各地汉奴看待郡主就像是看待天神一样,她的威望甚至超过了公主,人们敬重她,爱戴她,把她的故事编成歌曲四处传唱。
“郡主整天忙乱。但我看她似乎总不开心,就问她为什么,她不回答,只把眼睛望着南方。那时我想,她是不是想家了。”
“到了三月,就有传言说鲜卑人行动异常,当地知闻所通报给郡主,这种消息往来就时常有的,但这次郡主却重视起来,她当机立断,让所有汉奴收拢起来,准备南迁。”
“三月初四那天,有一支胡人来骚扰西安阳,打伤了十几个人,抢了三十多匹马,向北逃窜了。正好解忧公主在那里,公主就急了,领人往北追下去,说要把那些凶手捉回来。这种事本来也常有,谁也没放在心上。可是直到晚上,郡主还没有等到公主回来。郡主就急了,说怕不是出事了,说完就让我前去打探。我往北行了五十多里,遇上了公主的一名护卫,他说公主遇袭了,敌人根本就不是骚扰西汉阳的小股胡人,而是由步度根和叛乱鲜卑人组成的足有上万人的大队。眼下他们正在迅速向南进攻。我一听,知道糟了,公主只怕是完了,我哥哥刘金儿随着公主,性命也是难保。可眼下凭我们的力量,救援根本是不可能的,敌人势大,得想办法逃走才行。一万人的队伍,根本不是我们可以抵挡的了的。”
“我马上回城报告郡主,让郡主迅速引军南下,渡河逃到朔方城,那里城高池深,还可能避上一时。郡主说,我们若是走了,这城中数万才救出的汉奴只怕全得死在鲜卑人手里。我说现在事急,顾不得那么多了。郡主说,若是这些人中,有你的兄弟姐妹,你会怎么想?我一急,道,就算是有我的兄弟姐妹,他们也会想让你先走。郡主笑道,那我就更不能提前走了。”
“她马上通令全城,要全城之人向南撤退,自己却指挥我们北下,伏击鲜卑人。我说鲜卑人人多势众,伏击不易。郡主说鲜卑人擒了公主,知道我们没有人马,肯定轻而无备,只要我们迅速出击,击其一部,肯定可以获胜。当下她告诉我如何伏击,怎样出征。又亲手敬了我一杯酒,我当时热血上涌,心想,就是为郡主死了,也不白活这一次了。当下带领五百人北上。临行前,郡主安排人找了数不清的罂(小口大肚子的瓶子),我问是怎么回事,郡主说,我们只有百十条船,渡这么多人肯定是不行,把几十只罂封住口,排成长方形,口朝下,底朝上,用绳子绑在一起,再用木头夹住,叫作‘木罂’,用它做成筏子可以比一般筏子多载人.保证迅速过河。还说这是当年韩信用过的办法。我知道韩信是开创大汉的功臣,是天上下来帮着高皇帝打天下的星宿,就想郡主一定也是天上的星宿,不然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事?也对北击鲜卑有了信心。”
“情况正像是郡主说的那样,我们在西安阳之北五十里处才设下伏兵,蒲头的弟弟蒲锋就引兵一千到了。他们得意之极,丝毫也没有料到会有伏击。我对他恼恨之极,冲出去与他交战,然后诈败而走,他果然在后面紧追,与后军分开,被我伏下的几十张强弩射成刺猬。然后我们全军出击。把群龙无首的鲜卑人打得大败而逃。”
“接着我们不等敌人形成合围,就迅速南下,来到西安阳城北的大军草料场做准备。三月北疆草木初萌,无法满足牛羊啃食。主要还*草料,一座座堆积如山一般。按郡主的计算。他们遭伏击之后,肯定步步为营,不敢快走,天黑之时正好到草料场扎营。我们按郡主吩咐,
悄悄洒下引火之物,留下十余死士藏在草料堆中,其余继续向前,行了二十余里,我站在一个高坡上回望。果然,在黄昏时分,敌人来到。他们见草料场安然无恙,都开心坏了,当下迅速占领草料场,以草喂马,原地扎营。夜里三更。北方仿佛传来巨大的爆裂声响,那是大火冲宵,风吹火动的声音。我平生从没见过那样的大火,简直烧红了半边的天空,火光之下,无数鲜卑人奔走逃亡,发出凄厉的惨叫,战马乱踢乱撞。阵阵悲鸣,远远的看着,又像一个个纸人纸马般摆舞着软倒在地,不再动弹。“
“我不知道烧死了鲜卑多少人马,但我知道留下的那些兄弟全都死了。我们本想上马乘乱再冲杀一番,但是后来发现不用了。大火引燃了久旱的大地,地上枯枝杂草都被点着,随着西风向东蜿蜒成一条火龙,阻住了敌军和我们之间的联系。”
“回到西安阳时,已经是第三天,我们顺利完成了阻击任务,并带回了大部分的兄弟。进城后我们发现百姓虽然已经走空了,郡主却还与一些椽属候着我们,不由感动无地。郡主问过我们一路情况,又道,鲜卑贼盗前来,我们怎能让他们顺利抢掠?我们已把城中所有粮草牛马全都带走,所有水井都投了毒,留一支伏兵攻击他们,在西安阳再点一把火。又问谁愿留下。我当时要求留下,郡主说我才回来,还是先休息一下,结果是军校中一个姓孙的军侯留了下来。谁都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选择留下意味着什么,他们冒死骚扰敌人一下,也就被敌人杀了,起不了什么作用。而且,西安阳那把火很明显没能烧起来,鲜卑人学精明了。”
“本来我们以为我们余下的人可以平安离开了,可是我们算错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些百姓太难组织了,到黄河渡口才发现,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有万余人没能够渡过黄河,没办法,郡主决定与我们在黄河渡口再进行一次阻击。与从前不同,这次敌人有准备了,敌人发狂了,事后我们才知道,司马望因为喝了西安阳井中的水,上吐下泄差点死掉。这回是曹魏走上前台,阎焕亲自带队来攻,我们阻击时间不久,就遇上了了阎焕,阎焕武艺之高,出乎我的想象,我的本领在军校中不算差,可是我与四五个军校生一起围攻于他,不过十余招,便被他杀了三个,复一刀斩下我的左手。这时还有四千多汉奴没过河,郡主本已在木罂之上,她却跳下船,亲自返回厮杀,这时还没有渡过河的数千汉奴们齐发一声喊,涌了回来。把郡主救了出去,而我因为受伤,半晕半醒的,也被抬回。”
“我与郡主被抬上了船,小船离岸向南渡去。我看到我们在的那个地方,上百人冲上,把阎焕围在中间,有如一群蚂蚁覆盖了一块方糖,正在庆幸,突然之间一声轰响,汉奴们被接二连三的抛飞,阎焕如同鲜血中沐过一样冲了出来,他挥动手臂,无数鲜卑人和魏军冲了上来,那些没有训练过的汉奴们纷纷倒地,血流滚滚,黄河之为变赤。”
“郡主心痛之极,站在船尾痛哭失声,这时阎焕如凶神一样冲到岸边浅水之中,隔着一百多步,抬手就是一箭!这一箭,这一箭就射中了郡主的胸膛……”
说到此处,刘木儿已是泣不成声,我也不由得泪水潸然。我想起了死在阎艳手下的黄忠,死在阎燮手下的赵正,这次,我又一个亲人般的属下离我而去了,难道,阎家便是我的克星不成!难道我与阎家,只有一家断绝香火才能完结?
“郡主摇了一摇,摔倒在木罂之上,我挣扎着上前,大叫道,郡主!郡主!郡主缓缓睁开眼晴,说别哭,我不成了,朔方城的守护,就交给你了。她从胸前把一块玉摘下,放到口边一吻,交到我的手中,若有机缘,把这个交给姜大人,看来我与他有缘无份,只能等待来生了。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郡主的死,全城百姓都发怒了,他们随着我,拼死挡住鲜卑人和曹魏之人,他们看到有渡过河来的鲜卑人,一拥而上,什么兵器都不用,用手撕,用牙咬,也要把敌人撕成碎片。当阎焕亲自过河时,上百人推着阎焕一直涌到河里,阎焕在滚滚浪滔中死里逃生,再不敢过河。再加上黄河北岸没有船只,他们从老远的地方也征不来几条船,又不会制作木罂,在河对岸无可奈何,由于打下西安阳什么也没有得到,他们补给不足,便在北岸焚烧了死尸,引兵北退了。事情地经过就是这样。”
我站起身来,良久不语,想像着当时的情形,心潮起伏不定。良久我问:“那块玉佩可以让我看看么?”
刘木儿从胸前取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是一团闪动的光华,晶莹温润的玉身上,刻着精巧的七星图案。那是少年读书时,我赠给姜维、王濬和诸葛乔的信物,原来姜维早把它给了她。可知姜维对灵儿的感情,绝不是他在我们面前表现的那样平淡。惟其如此,更感伤怀。
“翌祥郡主,是我季汉的光荣,是我军中的楷模。她虽然去了,但她却还在天上看著我们,她是为大汉的百姓而死的,为了她,我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敢于伤害她的人!”
“陛下,有人说,您要放弃北方四郡了,是么?”
“谁说的这等混账话?!朕亲自北来,就是要让天下知道,凡是我大汉的土地,朕绝不放弃一寸!凡我大汉的子民,朕绝不放弃一人!朕知道,各部鲜卑、羌胡、甚至匈奴,都想着黄河两岸丰饶的土地,都觉得大汉的百姓好欺,大汉的土地好拿。朕要用行动告诉他们,他们打了算盘!他们觉得朕在北方放的人马少,就是朕对北方不重视,朕现在要向整个北疆声明,哪怕朕在北疆只放了一个兵,他也代表着季汉的天威,伤害他,也等于向季汉宣战!这次,朕要亲手把北方四郡全拿回来,而且要组成一个单独的州郡,名字就叫灵州!朕要让季汉子孙世世代代记着有这样一个女子,为了大汉的边郡而死!”
刘木儿泪水横流:“臣与朔方城中十万百姓,愿为陛下粉身碎骨,继之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