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6节 乌丸阏氏

韩旭的死,连个浪花都没有翻起来——他甚至没有资格让自己的名字载入史册。

汉匈数十年的外交,只有三个匈奴使者有资格将自己的名字留在史册上。

第一个就是系雩浅,此人能留名,是因为在他出使的时候,汉匈君主相互承认。

第二个就是尹稚斜。

这个不用说,第一位出使长安的匈奴王族,意义重大。

第三,则是且渠且雕难。他能留名,还是因为现在人家做出了一番大事业,在匈奴人背上插了一刀。

至于韩旭?

要不了几年,他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全部痕迹都将被风吹的干干净净。

不过,他的死,在此时却也起到了一些效果。

至少,吓坏了西匈奴的使团。

是以,当隔日‘西匈奴’的使团来到宣室殿时,几乎人人都是战战兢兢。

“吾主于单单于,敬问汉皇帝躬安……”那个西匈奴的正使,用着磕磕巴巴的汉话,跪在地上,连脑袋都不敢抬。

与此同时,那份西匈奴的国书,也被摆到了刘彻面前。

与过去匈奴人,乃至于昨日的北匈奴国书不同,西匈奴,或者说且渠且雕难大约是想强调自己与北匈奴的不同。

所以这国书,没有用木牍,而是学习了汉室,用帛书为材料。

薄薄的帛书,拿在手里,感觉倒是挺轻便。

将这国书打开,看了两眼,刘彻就笑了一声,问道:“贵主究竟意欲何为?”

在这封国书之中,通篇都是肉麻的文字。

譬如,起草者(应该是且渠且雕难)代表于单,先是恭敬的问候了一下‘兄皇帝’的刘彻,再扭扭捏捏的说了一番‘我姐姐【夏胭脂】在长安过的怎么样啊,弟弟特别想念姐姐以及外甥女、外甥’,又谈起了军臣在世时,答应要送来长安的公主的近况。

话到这里,就话锋一转,说什么愿意以皋兰山为嫁妆,将阏氏送来汉室,请求刘彻同意。

这其实,就是拐着弯送割地送妹子顺便赔款。

只是碍于面子,不敢说的这么直白。

对刘彻来说——他都差点忘记了,当初高阙之战前,汉匈之间的那张早就被撕掉的和亲条约了。

此刻,匈奴人重新提起,他才想起,自己好像似乎仿佛有个妹子流落在外。

而且,据说,这个妹子比起夏胭脂还要漂亮、水灵几分。

但问题是——三岁小孩子都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西匈奴,或者说且渠且雕难,总该不会是因为被刘彻的王八之气一震,立刻就哭天抢地的要送妹子送土地了吧?

总该是,有所图谋了。

“我主只求陛下能看在两国友好的过去的面子上,准许我国与贵国依旧在边境展开榷市贸易……”那使者恭恭敬敬的答道:“另外,我主还想恳求陛下派遣军官、工匠,指导我国……”

“我主愿以黄金、奴隶、牲畜,支付陛下的军官、工匠之雇佣费用……”

刘彻一听,立刻就明白,且渠且雕难打的是什么主意了?

这是要死抱他的大腿,甚至不惜签下一个西元前的《二十一条》这样的条约,通俗的来说,这叫借师助剿。

你想,只要刘彻同意了他的条件。

那他和他的西匈奴小政权,不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就凭北匈奴那些现在被汉军吓破胆子的渣渣,有胆量来进攻有着汉室撑腰的西匈奴?

当然,汉室的军官和工匠到了河西,自然也会让汉室的触角伸进去,并且影响和渗透西匈奴各部。

但问题是——在这西元前的时代,一两个,几十个军官算个毛?

能影响和拉拢多少人呢?

若是靠派遣军官团和工匠,就可以控制一个国家,那么,唐太宗将文成公主嫁给松赞干布,带去无数工匠、书籍以及官员,结果,吐蕃因此强盛起来,成为唐帝国在突厥人之后最大的敌人。

在现在,也是一般。

没有驻军和基地,就不要去做那个梦想控制和操作其他国家或者民族的梦。

还是那句话——真理只在弓弩的射程范围之内。

是以,刘彻略一沉吟,就毫不犹豫的道:“边境榷市,朕可以答应开发两个,但……派遣军官与工匠,却不可谈判,除非,贵主愿意朕遣步骑一万,驻扎于祁连山!”

倘若有一万军队,驻扎到祁连山,那就意味着,汉室彻底捏住了西匈奴的软肋。

甚至,说不定,有机会玩一出西匈奴版的‘衣带诏’——怎么着,刘彻也是于单的姐夫啊。

小舅子被人挟持,姐夫派军队解救,天经地义!

只是……

且渠且雕难,大约是没有这个胆子。

他要答应了这个条件,那还不如他自己立刻跑到长安跪到刘彻面前,称臣纳贡,为汉藩属——再怎么着,他现在也是汉乌孙候,食邑一万户的顶级贵族啊,再献土河西,靠着这个功劳,刘彻封他一个单于的名号也不过分。

可惜啊,人总是贪心不足。

特别是且渠且雕难现在已经尝到了权力的滋味,怎么可能安心做一个傀儡一个富贵贵族?

要不是他被刘彻捏住了命门,说不定,他还可能反噬呢?

君不见,去年燕蓟之战结束后,且渠且雕难的使者来往于西域和河西之间。

只是,没有跟句犁湖谈妥,逼不得已,才选择来跟刘彻抱大腿。

他的心态,倒不难猜测。

无非是打算修炼忍者神功,一方面保持独立,一方面发展实力。

但,没有蘑菇镇压,如今的国际局势也是诡异的很。

且渠且雕难想当乌龟?

刘彻是不可能答应的!

所以,他根本就不给西匈奴人考虑的机会,直接说道:“夏四月之前,朕要见到公主和皋兰山,不然,朕将自取之!”

西匈奴使团见到刘彻的态度,又想起了听说的昨日北匈奴使团正使的悲惨下场,吓得唯唯诺诺,只能低头顿首。

没办法,且渠且雕难的西匈奴的处境非常不妙。

他们缺乏食物、金属、布帛、茶叶、盐。

更麻烦的是,还两面受敌,特别是榆林塞的汉家驻军,可是磨刀霍霍,气势汹汹。

派驻在当地的驻军,一天到晚,都在想着搞个大新闻,挑起战争,好升官发财。

若非是刘彻禁止他们出阴山超过百里,这些家伙甚至敢直接跑去皋兰山打秋风。

更麻烦的是,北匈奴各部,对他们也是喊打喊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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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机会,北匈奴是绝对不会放弃重新恢复自己在河西地区的统治的机会的。

而且,在河西地区内部,倾向于或者忠于单于庭的人,依然是有。

在这种情况下,西匈奴,根本承担不起惹恼或者激怒汉室的代价!

…………

冬天的祁连山,白雪皑皑,风景美不胜收。

一位丽人,牵着马从山坡下走过。

左近的牧奴和匈奴骑兵,纷纷跪下来,以额触地,纷纷恭敬的拜道:“乌丸阏氏吉祥!”

在这些跪在地上的人之中,甚至有着萨满祭司和高级贵族。

没有办法,此女现在在整个西匈奴,都是一个无解的bug。

哪怕是左大将见了她,也不敢得罪。

谁叫她未来的丈夫,乃是汉朝天子,那位传说之中的神皇呢?

匈奴笃信萨满教,推崇血统。

孪鞮氏由此天然的拥有了统治草原的威权。

哪怕且渠且雕难分裂匈奴帝国,但,在现在的西匈奴,他也不得不继续将于单推在前面,只是借口‘单于年幼’,他不得不承担‘责任’,才有了指挥诸部的权柄。

而且,目前的西匈奴与北匈奴的政治结构是完全一样的。

都是部族联盟,都是在孪鞮氏领导下,兰氏、呼衍氏、须卜氏为辅助的政权。

哪怕且渠且雕难再怎么拼命的扩张和建立自己的且渠氏族的威权。

在现在,西匈奴的实际权力,实则依然是由包括孪鞮氏在内的四大氏族与诸部族共治。

且渠且雕难只是借用了于单的威权和权柄,在折兰部族等几个实力派的拥戴下,才有的权力。

是以,毫不客气的说,其实,且渠且雕难真正能够控制和掌握的,也就是祁连山、胭脂山附近的地盘。

出了这些他控制的核心,其他地方的部族和河西群山里的小月氏、羌人,压根就不听他的。

反倒是这位被军臣封为‘乌丸阏氏’,一度准备嫁到汉朝去的少女,在整个河西各个部族之中,都有着崇高的声望和莫大的威权。

甚至,哪怕在北匈奴之中,尊敬和畏惧她的人也有无数。

原因很简单——人人都知道,乌丸阏氏,注定是汉朝神皇的妻子。

谁敢不尊敬?谁敢不敬畏?

就不怕汉军打过来的时候,这位神皇的爱妃吹点枕边风,让全家都欲仙欲死吗?

而在各个部族的下层牧民和奴隶,则都将她视作汉朝神皇在草原上意志的投影。

谁敢亵渎?谁敢不尊敬?

不怕神皇发怒,让冰川崩裂,瘟疫横行,疾病缠身?

乌丸阏氏,却有些不太习惯这样的待遇。

她终究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三年前,她还没满十四岁,就被军臣选为了送去汉朝和亲的阏氏。

选她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汉朝皇帝指明要一个有西域血统的阏氏。

而她的母亲,恰好是来自于西域的楼兰王国。

且,她的模样是匈奴王族诸多少女之中最美貌的。

这个决定,从此改变了她的命运。

为了防止送去汉朝的阏氏在结婚前发生某些可能让汉朝皇帝暴怒的事情,军臣命令,让四个健壮的妇女,寸步不离的跟着她,她身周十步之内,禁止出现任何男人。

等到且渠且雕难发动叛乱,据有这河西后,她的待遇非但没有下降。

反而水涨船高——因为,且渠且雕难也将她视为可能的后路和活命的宝物。

不仅仅依旧保持了她的所有待遇,更下令,派遣了西匈奴之中为数不多的汉文人教导她读书习字以及各种汉朝礼仪。

以便未来,这位阏氏嫁过去后,能够帮他在汉朝皇帝面前吹吹枕边风,说说好话。

甚至,且渠且雕难还寄希望于此女成为他的西施。

最好能够迷得汉朝皇帝与那个吴王夫差一般。

只是可惜……

且渠且雕难忘记了,这乌丸阏氏,到底是孪鞮氏,她与于单,乃是姐弟关系。

如今,这位汉名夏兰的乌丸阏氏,借助着她超然的地位(于单单于之姐、汉朝皇帝之妃),在整个西匈奴,聚集起了为数众多的支持者——尽管,夏兰自己可能没有这个意思。

但,其他人自动就会这么去想。

到现在为止,聚集在夏兰周围的支持者以及部族,已经超过了一万!其中不乏折兰、休屠、若鞮这样的大部族的贵族!

各部族之中的潜在支持者和拥护者,更是数都数不清楚。

有部族的萨满祭司,甚至为她做歌称颂,大意就是:伟大的阏氏美丽又高贵,她带着天神的祝福行走在祁连山之间,苍鹰见了,停在她的肩膀,白狼见了,匍匐在她身前,她是多么高贵又善良,汉朝的神皇也不远万里,要来求娶她……

这歌谣一经传出,瞬间脍炙人口。

搞到现在,连且渠且雕难的卫兵都会唱了。

所以,在事实上,她在且渠且雕难眼中已经从奇货可居的奇货,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杀,杀不得,囚,也囚不得。

甚至连骂都不能骂。

即使是且渠且雕难,也拿她无可奈何。

没办法,只能赶紧这个祸害送去长安,送给汉朝皇帝了。

对且渠且雕难来说,唯一的好消息,大抵就是,自己在这个乌丸阏氏面前的形象还不错。

乌丸阏氏对他也一直颇为恭敬。

站在一个山峦上,望着一身白裘的乌丸阏氏,且渠且雕难忧心忡忡:“也不知使团在长安怎么样了?”

自从发动了叛乱后,且渠且雕难就明白,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威胁。

四面都是敌人,他只能先抱一个大腿。

句犁湖那个混蛋不肯承认他的地位,他就只能去汉朝抱大腿。

但问题是——他在汉朝那边没几个筹码,相反,他的命根子,都在汉朝皇帝手里攥着。

若没有了逍遥散,他的帝国和权势,立刻就要崩塌。

这乌丸阏氏夏兰,是他手里现在在汉朝面前最大的一张牌了!

“阏氏如此美丽,汉朝皇帝若得之,当会喜不自胜……”深深的望了一眼那个窈窕的身影,将内心的渴望和冲动深埋起来,且渠且雕难悠悠的想着,盘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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