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六指老道心头一个咯噔,猛然转过头去。
阴沉的天地里,就只看见两道年轻的身影正站在院子里。
——明明前一刻他们都绝对还不存在,但就在转眼之间,好似凭空出现那般!
六指老道很清楚这道观之中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侍者也好,乐师也罢,亦或是那翩翩起舞的舞女儿,都是他以傀儡式神之术所化,使这死气沉沉的道观多两分生机与活力。
也就是说,自个儿所在的这第三百六十三号灵池,就只有他自己一个活人才对!
或者说这整个九景洲一万八千灵池,每一号灵池都只配了一名池主。
——天上的大人们可不会管他们是否会孤独寂寥。
而这一万八千余池主,同六指老道肩负同样的职业,同时也都是兜率宫的下属,哪怕相互之间并不太过熟悉,却至少也见过面。
可眼前这两道年轻身影倒映在六指老道的眼里,却让他感到无比陌生!
绝不是一万八千池主中的任何一位!
换句话说……他们是入侵者!
那一刻,六指老道突然想起来几个月前发生在兜率宫天御台上的一件大事儿——似乎是有人通过天御台闯入了兜率宫,但最后被那位无上的洲天主镇杀了去,并没有翻起什么大的风浪。
难不成……这俩人和那一次的外敌入侵有关系?
六指老道念及此,脸色顿时变得惊悚而难看,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心头不可抑制地升起来!
那一刻他本能地想要呼救,想要弄出大动静来提醒大人们。
可就在他开口的一刻,其中一道年轻身影突然伸出来来,一点。
“定!”
只听一声轻喝,六指老道便浑身上下动弹不得,好似木桩子一样拄在原地。
然后,那人又转过头,看着那畸形一般的南柯的真身,开口道:“文兄,你看,我说过的——他能扛过来。”
那另一道年轻身影也是露出惊讶之色,微微点头:“如此坚毅,心智如铁,哪怕肉身孱弱,却也是可造之材。”
两道身影说话之间,朝南柯走过去。
后者艰难地抬起头来,他这孱弱的身躯,自从在那光晕中被暴露出来以后,每一分每一刻都在流逝生机——从出生开始,他的肉身便泡在那灵池里,没有锻炼,没有进食,没有喝水,没有动弹一分一毫,只依靠灵池的力量吊着一口气儿,仅仅维持着“不死”的状态。
而如今,脱离了灵池以后,肉身暴露在天地之下,那毫无抵抗力的肉身自然无法适应真正的天地,正在溃烂毁灭。
文齐天看了一会儿,颇为可惜,摇头一叹:“阁下,无力回天了,这具躯体的诸多机能从诞生开始都从未启用过,基本上都已经退化了——甚至连通过脏腑消化吸收食物恐怕都做不到,除非继续将他放回那灵池里苟延残喘,否则死路一条。”
余琛蹲下来,看向南柯。
南柯也看着他们。
彼时彼刻的他无法操控肉身的喉咙发出声音,但那目光好似便是在说话一般。
那双眸里,坚定,平静,豁然。
没有恐惧,没有痛苦,没有怨恨。
“多好的眼神啊……”
余琛深吸一口气道:“将军,请睡吧,睡一觉起来,便重新开始新的一生。”
他将手放在南柯的头上。
而对方似乎也明悟了一般,闭上眼睛。
生机逐渐溃散,呼吸慢慢静止,心跳逐渐暂停。
这般死去了。
结束了畸形的一声。
与此同时,在这畸形的肉身上,有一道虚幻的身影缓缓站起来。
——他的模样,不是眼前这幅真实的躯壳的样貌,而是在云梦世界中,那位冠绝天下的大将军的样貌。
就像余琛说的那样,南柯真正将那他在梦中的品质和意志,带回了现实。
而随着南柯肉身的真正死去,他的灵魂暴露在天地之之间。
魂魄状态的他,反而能够说话了。
“两位道友,原来……是你们啊!”
此时此刻,他早已明悟——这两位道友,也是真实世界的生灵,而非他梦境中的角色。
“是啊,正是我们,将军。”余琛点头。
“道友,请莫要称呼我为将军了。”南柯苦笑着自嘲一声,“两位应当早就知晓了吧?那不过是一场大梦罢了,真正的我,不过是被囚在囹圄中的井底之蛙罢了。”
“不。”余琛摇头:“躯壳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灵魂的模样,才是真正的模样。”
说话之间,他手腕一翻,一枚黑白相间的棱形水晶出现,沉浮与五指之间。
他明明只有拳头大小,但却好似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可怕力量,无比沉重,好似压塌虚空那样!
一股无比恐怖的气息在其中溢散开来,化作黑白二色之光,氤氲环绕。
“——将军,可愿接受敕封,归于麾下,随朕驰骋,征伐天下?”
余琛问道。。
余琛的声音平静,但听在南柯耳朵里,如雷震响!
他的双目望着那黑白相间的水晶,完完全全被吸引进去!
那一刻,有无穷无尽的知识和画面涌入他的脑海——阴曹地府,十方冥帅,罗酆兵马……一切的一切,都在一瞬间莫名明悟。
而眼前的黑白水晶真正的名讳,也在那一刻深深烙印进了他的脑海,其名——罗酆山十方冥将之“无常”神位,掌黑白之力,掌阴阳之道,统御罗酆千万兵马!
明悟一切后,南柯难掩心头欢喜,深吸一口气,躬身跪下:“臣,领旨!”
话音落下,那黑白无常冥将的神位,缓缓降落,同他的魂魄合二为一,那一刻阴阳二气翻涌浩荡,将他完全笼罩。
——南柯的魂魄与无常之神位,开始融合!
但也正在这时,有异变突生!
且看那无尽阴云所笼罩的天穹之上,一股无法想象的恐怖吸力骤然爆发,肆虐卷下!
好似那巨大的手一般,一把拉扯南柯的魂魄,似要将他拉上天穹那样。
“哼!”
余琛哼了一声,眼睛一眯。
无尽金光在他手中爆发,黄泉鬼门大开,将南柯的魂魄收进可阴曹地府。
直到南柯的魂魄彻底消失在这一方世界,天上那股恐怖的吸力,方才褪去。
“阁下……”正当这时,文齐天愣住了,喃喃开口:“你方才在自言自语什么?”
——如今的文齐天,还是看不到阴间鬼魂的。在他的视角里,就是余琛取出一枚黑白水晶,对着南柯的尸首自说自话。
余琛也懒得解释,摆了摆手。
文齐天一愣,却也不再追问,而是看向那六指老道:“阁下,此人怎般处理?”
余琛听罢,也撞头来。
六目相对。
六指老道浑身上下剧烈颤抖起来,色厉内茬:“你……你们想要干什么?这里是九景岛!上有灭生上尊管辖!你们要是敢为非作歹!他绝不会放过你!”
“上尊?很厉害么?”文齐天对于这个家伙,早已是无比厌恶,一步踏出,一抹气息溢散。
刹那之间,六指老道如遭雷击!
“道……道果?”
支支吾吾,喃喃自语,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道果啊!
那可是两位洲天主的境界!
自个儿怎么会碰上这种煞星啊!
“你这渣滓,我今日便让伱也感受一番何为绝望!”文齐天哼了一声,刚想出手。
余琛却赶紧将他拉住,笑着摇头道:“文兄,道行境界,我不如你;但要论千万般酷刑……你不如我。”
文齐天一顿,看到余琛那腼腆的笑,只感觉脊背发寒,但却是也停下了动作。
余琛转过头,看向那六指老道,“你喜欢看别人做梦吗?正好,我也是。”
说罢,打了一个响指。
啪!
神通·嫁梦。
刹那之间,只看那六指老道的双目骤然空洞,失去了意识。
好似已进入到了梦境之中。
文齐天不晓得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但他只看到六指老道的浑身上下开始剧烈地战栗起来——面容狰狞,充满惊骇,四肢止不住地抽搐!
挣扎之间,就听砰一声,栽倒在地上,好似烧红的铁板上挣扎的大虾一样,那双手无意识地乱抓,好似想要抓住什么疯狂挥舞,然后抓破了脸皮,撕裂了肌肤,却好似毫无察觉!
一时间,惨不忍睹。
与此同时,六指老道的惨叫声恶回荡在整个道观里,好似恶鬼哀嚎,声声泣血,令人胆寒!
直到半个时辰后。
他浑身上下都已被自个儿抓的血肉模糊,不成人形,无比扭曲,无比凄惨。
才终于停下来。
余琛又打了一个响指。
六指老道方才恢复了神智。
但彼时彼刻,他的双目当中却已没有任何清醒可言,尽是绝望和痛苦,还有好似傻子一般的痴呆。
——神智崩溃了。
“阁下做了什么?”文齐天问。
“只是将他对南柯将军做的事,在他身上重演了一遍而已。”余琛意兴阑珊摇了摇头,似是失望:“——只是知晓真相的一刻,他便崩溃了,真没意思。”
文齐天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
毫无疑问,六指老道是个变态。
但问题是,余琛……好像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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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位新任平天王复杂的目光中,余琛掏出问心镜来,便对着那六指老道开始发问。
而这老道也完全没有一丁点儿的反抗,余琛问什么,他便答什么。
而从他的供述中,余琛和文齐天也对这九景洲的真实情况逐渐知晓。
和余琛猜想的一样。
南柯的遭遇,仅是九景洲的冰山一角。
或者说,九景洲无数生灵,都和南柯遭遇着同样的事儿。
整个九景洲,没有任何一个自由的生灵。
只有一万八千余座“灵池”,每一座灵池都有着十万到一千万不等的凡人。
灵池外,有六指老道这般的“池主”长久驻扎,管理整个灵池,千万年的看守中,他们大多已经变态而癫狂。
而那些可怜的凡人从出生开始就被扔进灵池当中,由池主为他们演绎梦境,演绎恩怨情仇,演绎生老病死,演绎红尘一梦。
无数凡人,便如此在他们的梦境中度过一生。
梦境世界,他们经历红尘俗世,经历恩怨情仇,经历世道险恶,他们或英勇无畏,或君临天下,或浪迹江湖……他们或是侠客,或是帝王,或是炼炁士,或是仙人……
总而言之,他们在梦里铸就出强大而坚韧恶灵魂。
但在现实中,他们只是任人宰割的砧板鱼肉。
在他们于梦境中登至巅峰又充满希望的时候,池主介入,将血淋淋的真相揭露在他们的眼前。
在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那一刻。
无尽的情绪迸发出来。
他们的魂魄,变得无比美味,无比充满层次感。
这时的他们,也迎来了生命的终结。
肉身凋亡以后,魂魄被横亘在整个九景洲上空的“大阵”吞噬,也就是方才想要卷走南柯灵魂的那股吸力——六指老道自个儿也并不晓得那大阵究竟是什么东西,吞噬魂魄又究竟有什么作用。
不过余琛和文齐天却晓得。
——粮食。
如果他们没猜错的话,天上那庞大的钢铁大阵的作用就是将人类的魂魄转化成古仙的粮食,也被本真教的教徒们称为“香火”。
另外,那天上的大阵被称为“炼生之阵”,乃是铭刻在一枚覆盖了整个九景洲的钢铁圆盘上——也正是那天剑上尊在兜率宫低头时曾看到的“钢铁大陆”。
同时,那炼生大阵之上有一位来自兜率宫的上尊坐镇,唤作“灭生”。乃是九景洲七位合道上尊中最为强大,也最为可怕的一位,也是方才六指老道搬出来威胁余琛的那人。
六指老道还说,那位灭生上尊拥有两柄恐怖的凶剑,剑光之下,破灭一切。
而除了一些基本的情况以外。
余琛还问了这兜率宫是否有一头神牛,六指老道却摇头,说他从未曾听闻。
最后,便是重头戏了——余琛问他,是否知晓一件名为“补天神石”的神物,但六指老道仍表示未曾见闻。
不过他又补充道,千年以前,某一次他面见灭生上尊时,那位无上的金洲天主也在。
他曾在一旁,听闻灭生上尊和金洲天主提到过什么“九彩石”,而且看那位金洲天主的模样,对其颇为重视。
余琛听罢,眼睛轻轻眯起来,异光闪动。
九彩石?
在太上老君的走马灯里,补天神石……正是九彩之色,瑰丽无比,传闻拥有那从根本层面之上改天换地的可怕威能。
所以……
“或许,那位所谓的灭生上尊知晓神石下落?”余琛喃喃自语,心头已做了下决定。
“那……他呢?”文齐天看向神智崩溃的六指老道,开口问道。
余琛手里跳出一枚火星子,落在其身上,轰一声,烈火沸腾,化作灰烬。
然后鬼门大开,凶神恶煞的鬼差走出来,将其拉进了十八层地狱。
以他这一生所犯下的罪孽,没个数万年,怕是出不来了。
而做完这一切后,余琛和文齐天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看远方天际,那股恐怖的吸力再度爆发,好似卷走了什么东西一样。
——一枚绝望的灵魂。
不必多说,自然是另外一枚灵池中可怜的凡人梦醒以后,灵魂被那大阵炼化吞噬。
余琛见状,沉默不语。
他看向文齐天,开口道:“文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继承了那平天道果以后,你似乎也精通虚空之道?”
文齐天点头,“那平天王本就是精通虚空之道的道果大能,同他的道果融合之中,我又有些新的感悟,如今虽不说尽在掌控,但却也略有造诣。”
文齐天的性子一向内敛。所以余琛知晓,他说“略有造诣”的时候,一般已是登峰造极。
余琛余琛问他:“既然如此,文兄能否做到将整个九景洲都隔绝——包括一万八千灵池,还有那天上的炼生大阵,让九景洲同天上的兜率宫隔绝开来,哪怕底下天翻地覆,也让那兜率宫暂时无法察觉。”
文齐天听完,眉头轻轻一皱,闭目一探,良久才睁开眼眸,“倘若我全力发挥,应当能做到这样的事,毕竟这九景洲也好,那炼生大阵也罢,并没有道果境的大能存在——但这范围太过庞大,倘若我如此做了,怕是再没有任何余力帮衬阁下了。”
“没关系。”余琛点头:“——其他的事,交给我便好。”
文齐天又问:“阁下想做什么?”
余琛看了看天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方才那老道的话你也听到了,那九彩石很可能就是我要寻找的神物,那灭生上尊既然同那洲天主提起过,便应当也知晓它的踪迹,这是如今唯一条线索,所以我必须要会一会这个所谓的灭天上尊。
另外……”
余琛看了看着无边无垠的九景洲,开口道:“这畸形的天地,圈养的生灵,我不喜欢,也看不下去。”
文齐天听罢,心头明悟,知晓余琛是想在寻找那所谓的神石的同时拯救整个九景洲无数如南柯一般的可怜凡人。
不过……
“阁下,哪怕我封锁天地,但如此大的动荡可瞒不了太长时间,那兜率宫早晚都会知晓。”文齐天皱眉。
“没关系,只要瞒天过海这一段时日便够了。”余琛深吸一口气,念头探入那阴曹地府的深处。
无尽的混沌里,只看有一枚无比庞大无比巍峨的暗红色的卵沉浮之间,缓缓律动。
砰!砰!砰!
就好似心脏那般,轰然震响!
好似其中有什么可怕之物,即将破封而出!
——古神饕餮!
或者说,吞噬了一尊完整的古仙皇族的血肉的古神饕餮!
他的沉睡了进化,即将结束了!
文齐天听罢,也不再多说,便开始施为——就看他手腕一翻,九龙鼎出现在手中,颜玉的身影从中飘飞而出,站在他的身旁。
“师姐,助我一臂之力。”文齐天道。
那颜玉臻首轻点,化作一道流光,同文齐天重合。
然后他将那九龙鼎高高举起,无尽幽光瞬间绽放!
嗡——
伴随着一声嗡鸣,整个九龙鼎震动起来,一条条好似锁链一般的虚空大道涌出来,狂乱飞舞!无尽的水波一般的涟漪一瞬间扩散而去,以那鼎身为中心,瞬间笼罩了整个九景洲大地,也笼罩了那天穹之上的炼生大阵!
——斡旋天地,隔绝内外!
文齐天对余琛一点头,示意一切已成。
余琛拱手:“多谢!”
说罢,他伸手一挥,罗酆山在他手中沉浮,气息无穷,缕缕垂下,压塌时空!
余琛伸手一点,便有一道道黑光从山上迸射而出,落在地上!
转眼之间,黑光弥漫!
且看那密密麻麻,如海潮一般广袤的无数狰狞阴影便覆盖了大地!
那一刻,一股无穷无尽的恐怖战意铺天盖地,无穷无尽!
文齐天定睛一看,只看那是一座座浑身被漆黑的甲胄所覆盖,手握青黑色刀兵的身影,整齐划一,肃杀冷硬!
粗略一望,竟有十万之数!
他们出现的那一刻,滚滚阴风浩荡,森森鬼气翻涌,哪怕是道果境的存在,文齐天也不由感到浑身发冷!
“阁下……这是……”他喃喃问道,实在想到不到余琛到底从哪儿掏出来十万如此恐怖的黑暗兵马!
不必多说,这些兵马,自然都是罗酆山上的阴兵。
虽然余琛先前将所有兵马都派入了域外战场,但了别忘了,罗酆山每时每刻都在诞生新的阴兵。
到了如今,已有数十万之巨!
“他们将横扫整个九景——那些池主助纣为虐千万年,如今也该付出代价了。”余琛深吸一口气。
紧接着,便见那浩浩荡荡的十万阴兵,迈动铁蹄,朝八方踏去!
轰隆隆!
整个九景大地,都在震动!
铁蹄踏去!
余琛转过头来,看向惊愕的文齐天,开口道:“文兄,还记得当初出发前你说的话吗?”
“什么话?”
“……大闹一场!”
话音落下,冲天而起,瞬间便没入那一层一层的厚重阴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