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梓川孝空做了个梦。
他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的他还是个小孩子,冬天的知鸟岛一片安详。
稻田被染成白茫茫的一片,在越积越厚实的水泥地上,只留下他行走过的脚印。
在加茂湖公园附近,有一株很大的,孤零零的樱花树。
他踩着积雪,抬起手用围巾包住嘴唇以防干裂,因为如果开裂的话,自己就要涂上润唇膏,否则会很难受。
可是男生涂润唇膏会显得很小女生,周围的同伴也会开自己的玩笑。
他不要这样。
不知不觉间,梓川孝空已经来到那颗樱花树跟前。
他凝视着眼前空留粗糙枝干的樱花树,以及从枝桠间轻柔洒落的雪花,宛如他即将坠落,最终融入冷土的人生。
前些天,年仅九岁的他,得到了一笔高达九万円的巨额财富。
那笔钱是附近的邻居,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来的——
“这笔钱是你父亲留给你的,不要乱花。”
梓川孝空这才想起来,当初自己去医院时,一名长相很可爱的护士蹲下身,对着自己解释着什么。
“你的父亲这里有一块很坏的肉,已经来不及了,这块肉会跑到全身,我们控制不了。”
化着淡妆的护士姐姐正细心地讲解着,然而梓川孝空却觉得她明明是个护士,为什么裙子要穿这么短,而且还要化妆。
是冬天不够冷?还是医院里太温暖?
抛下疑问,他从护士的话中理解了过来——
「父亲的肚子里长了一个坏家伙,它会很快长大,然后杀死父亲」。
“那他是要死了吗?”梓川孝空呆呆地凝望着她的脸蛋,心中却涌现出一股难以遏制的火热。
“.呃。”
护士姐姐的脸色这下开始为难起来,但还是维持着女生的矜持,用着讲述童话般的语气温柔述说
“最后你父亲的身体会变得很轻,他会变成灵魂,然后会在一个大晴天飞上天堂哦。”
“你是蠢货吗!怎么可能?!人不可能飞上天堂——!”
梓川孝空一脸厌恶地瞪着眼前的女性,他愈发觉得这个女性无比虚伪,甚至在故作温柔,
“人死后的灵魂会往上飞,但是碰到云朵的时候,坏人就会变成雨水掉下来!!只有好人才能穿过云朵,抵达天堂!”
护士姐姐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乳臭未干的小孩会说出这种话,面对这太过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态,她还是下意识地露出微笑:
“你好厉害呀,这种事情大家都不知道呢,但如果你这么觉得,那就是这样吧。”
面对着她搪塞的话,梓川孝空稚嫩的语气中散发着怒气,带着极强的叛逆心态说:
“难道就只有寻栞她知道这个道理吗?你们明明都比我们活了那么久了,为什么都比不上她呢?你们是不是都白活了?”
护士姐姐脸上掠过一丝错愕,双手握拳置于膝盖,但她还是将男孩的话语当做他耍帅的资本。
她露出苦笑,又抬起手捋了捋刘海说: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很帅气,但是记得要好好照顾好自己的父亲,药要按时给他吃呀,自己也不能太过心累,生活会变得美好的。”
“我觉得要好好照顾他的人才有毛病,为什么你们要好好照顾他?难道你们有毛病?”
“啊!!烦死我了——!真的烦死我了!一个小屁孩在这里给我耍什么帅!你读过多少书!我可是大学毕业的!有什么资格教育我?!”
护士姐姐突然站起身,放肆对着他埋怨起来,脸上全然没有先前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的铁青,
“我就不应该来这个破知鸟岛!不对!我就不应该当什么护士!一天到晚和这里傻到不能再傻的人解释!都他妈的一个个有病!大人就算了!现在竟然连一个小屁孩都在这里和我装!这里的人都他妈的有病!恶心死我了!你父亲死了后能不能不要再过来了?以后生病了能不能去别家医院——!我不想照顾你们——!”
她在走廊上大声埋怨起来,惹得刚走出病房的病人又退了回去。
在其他病房巡视的医生见状,立马走了出来,然而那护士却突然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一个劲儿地大哭起来。
这时,护士长急急忙忙走过来,她动作熟练地抚摸着那人的后背,向医生投去愧疚不已的视线。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刚来没多久,还没进入状态.”
她如此说着,又低声对着大哭的护士安慰道,
“现在医院不忙,你明天可以休息,但是休息完记得要回来上班。”
那人一听,顿时哭的更大声了。
结果这一哭,惹得其他病房里也传来哭声,一下子乱作一团。
梓川孝空终于被吓得不轻,唯恐自己会被传染跟着哭出来。
他也不管什么「父亲肚子里有一个坏家伙」这件事,像逃离病毒般,火急火燎地跑出了医院。
现在,他凝视着眼前的樱花树,宛如在窥视着无边黑暗般的不安和寂寞,瞬时围绕了他。
梓川孝空不明白要如何使用这笔巨款,或许自己应该听从政府的安排,好好寄养在有心人家。
他心不在焉地用手指剐蹭着树干的表皮,忍不住想起了夜见寻栞。
这个时候,她身在何方,又在做些什么呢
就在他绕到樱花树背后的时候,听到了有人突然「啊」了一声。
仔细一看,一名穿着冬季浅褐色连裙的黑长发少女,坐在满是枯叶的地上,而梓川孝空,却不经意间踩到了她的裙摆。
少女长的漂亮,身材纤细,宛如春天遗漏的一角。
梓川孝空的视线情不自禁地往下移动,在保暖的黑色裤袜下,是紧实柔润的双腿。
它表面勾勒出优柔的线条,还有那小小的脚丫,都让自己害羞的不得了。
哪怕是第二次见面,夜见寻栞竟然又美了。
“赶紧把脚挪开啊——!”
少女那双大大的杏仁眼瞪了过来,惹得梓川孝空慌慌张张地往后蹦。
他夸张的动作让少女有些疑惑,不过她旋即莞尔一笑,微微倾过身子,说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梓川孝空的脸颊羞得有些发烫,尴尬地笑了:“事出有因,你能不笑我吗?”
“嗯,我保证不会笑你。”她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梓川孝空深吸了口气,走到她身边。
她却急忙将裙摆护住,以防他再次踩到。
他靠着樱花树,开始说起了在医院内的事情,护士说了什么,他又说了什么。
护士生气了,护士突然大哭,其他人也哭了,他开始怕了,就逃出来了。
梓川孝空像叙述书本中的故事一般,讲述地毫无情调。
然而夜见寻栞却呆呆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当听完这一整段故事后,她的表情颇为惊讶。
“为什么孝空你要这么做呢?”夜见寻栞直勾勾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梓川孝空沉思了一会儿,和少女深邃的眼瞳相望。
“难道我有做错什么吗?”
夜见寻栞像是无趣般地撇了撇嘴,一只手毫不在乎地摁在沾满雪花的地上,倚起身体。
“嘛,不过我理解你,美其名曰妻子是必要的米饭,情人是巧克力又或者是冰淇淋一样的甜点,这种人确实没好珍惜的。”
“对吧!”梓川孝空有些面红耳赤。
她的话语宛如热情似火的花朵,总能在自己心中最敏感的地方盛放,知鸟岛上有这样的女生,真是太好了。
夜见寻栞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自己撑地的掌心,白皙的皮肤刻划着好几道纹路。
她的视线落在短促的生命线上,手指轻轻沿着纹路往下挪动,笑着说:
“但是你仔细想想呀,比起让他在瞬间被一把火焚烧殆尽,不如让他在无尽蔓延的恒温时间中,苟延残喘地继续痛苦,看着他令人厌恶的生命缓缓流逝,这样不是更泄你的愤怒吗?”
梓川孝空不由得望向了夜见寻栞,从她樱色的小嘴里流露的话,让他惊讶不已。
自己尚且幼稚和柔软的感性,被她的一句话扭曲了,而且是扭曲到无法马上恢复原状的程度。
她看待事物的角度,是他永远学不会的,这人的心中,是居住着天使吗?
在这一刻,他觉得那栋寄养着父亲的医院无比神圣,就连里面的那名女护士,都莫名变得可爱。
心旷神怡的冬日蓝天下,她的笑容让人眼前一亮,风一吹过,枝桠承载的雪花便飞舞起来。
当落在梓川孝空的额头上时,透着丝丝的冰凉,他想捏下来,却发现已经被体温化成水。
夜见寻栞伸出白皙的双手,宛如捧着一汪甘甜的泉水般捧着碎雪。
她对着梓川孝空露出笑容,那抹笑容能让水体变得翠绿,仿佛时间都被定格在了冬与春的夹缝中。
“孝空!生命在知鸟岛上永远是短暂的!只有纯洁的爱情是永恒的呀!”
梓川孝空猛然心动了一下,全身倏然变得燥热,可他哪里懂什么爱,只知道这名少女美的出奇,浑身散发着无人能抗拒的魅力。
“爱情是永恒的?”
“对!只有爱情是永恒的!但是我的人生经验还是不太够呢!说这话有些大言不惭!”
梓川孝空忍俊不禁。
她的感性,完全不让人觉得她只是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小女生。
◇
思绪渐渐变成了砂砾,宛如被藏在沙漏里,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下落,最终又成为沙堆。
梓川孝空缓缓睁开眼睛,他抬起手擦拭眼角,果不其然,自己醒来之后总是会泪流满面。
全归功于一些虚无缥缈的梦境。
梓川孝空从床上坐起来,双手使劲地摁压着太阳穴。
当初的他还是一个天真的孩子,可现在已经是个大叔了,对于现在还做这些梦境而羞耻不已。
“真好啊,我还年轻。”梓川孝空自嘲了下,随即起身走到江源慎的房间。
可是他的房间依旧是空荡荡的,就连被褥都和昨天一样,被叠的整整齐齐。
梓川孝空知道江源慎当天去真野港工作,甚至还询问过了清水健——
“不清楚,但听说他去做很重要的事情,我想应该是女孩子,不过要和摇杏说吗?”
“为什么要说呢?米饭是必需品,吃点甜品怎么了?摇杏会理解的。”
“梓川叔你在东京的坏习惯不要传染给纯真的我们啊。”
“臭小子,你是没体验过左拥右抱的乐趣,会爽疯的。”
“.工作!”
和清水健的对话草草了结,梓川孝空脸上的笑容也是泫然欲泣。
没想到有一天,他自己的嘴里,也会说出「米饭」与「甜品」这些话,心情很是复杂。
但一想到自己都已经那么做了,事到如今居然还有脸在这里自我感伤,梓川孝空便忍不住大声笑出来——
“哈哈哈,好贱啊你。”
梓川孝空一边在大声自嘲一边走到厨房,想在大早上泡上一杯咖啡,然后出门找事干。
恰时,门铃被摁响了。
他没有放下手里的热水壶,而是一直等到倒完了后才发出声音。
“谁!”
“我。”
梓川孝空听出来了是江源慎的声音,已经拿在手上的未开封咖啡包被放在桌面上,直接走到玄关,打开门。
江源慎一脸疲倦的站在门口,梓川孝空还来不及说话,他便径直走了进去,甚至连鞋都没脱。
他正对着沙发,直接坠落了下去,响起沉闷的冲撞声。
“怎么了?第一次没找对方向?”梓川孝空双臂撑在沙发背上,对着将脸埋进抱枕的江源慎打趣道,“是不是被女生嫌弃了?要不要我教教你?”
江源慎依旧沉默不语,他清晰地了解到自己那轻如鸿毛的灵魂,不足以挽留住黑泽怜爱,压根就没有能跟她在一起的资格。
哪怕离别时的场景让他难堪寂寞,但还是要迈步而去,一直等到下次见面。
江源慎的胸口像是被人捅了一刀呻吟着,但越是心急懊悔,越无法成为怜爱心中的人。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吐出的声音宛如是从海底突然浮起的一个泡泡。
“孝空,等下有空吗?我有一事相求。”
梓川孝空撇来视线窥视着他:“一事相求?”
“等下去静海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