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自行车店

后来,我在Y的店里做了一年多,几乎每天都要路过那家C便利店,我总是快步闪过,从不敢在店门外停留。有时和我同行的同事要进去买东西,我就躲在远处等,他们都拿这事取笑我。再后来,C便利店还把我工作那几天的工资打给了我,原本我都打算放弃不要了。所以说,找知名大企业还是有好处的,他们一般都依章程办事,不会区别对人。

Y的车店其实问题很多,留下的员工士气也很差,并不仅仅是跑了个收银员那么简单。她经营的是一个高端美国品牌,当时在国内有一家直营店和三十几家加盟店。她自己告诉我,在三十几个加盟商里,只有她一个在亲自打理生意。这意思就是说,其他的加盟商,大多是出于对骑行的热爱以及对这个品牌怀有的好感和信心,而不是完全把它当一门营生来做。他们在加盟和开店后,会请专人来打理门店,自己则原本干吗继续干吗。

而Y甚至都不是一个车友,至少当年还不是。她其实不太懂车(不过她绝不会承认),但她确实也很有热情,不过她的热情可能不是对骑车本身有兴趣,而是一种事业心以及通过事业获得的社交满足——她绝不是一个享受孤独的人。假如她卖的不是自行车而是家具,那么她对家具也会表现出完全一样的热情。

不过,Y毕竟是个有能力和精力充沛的人,通过参加公司定期的培训,起码在口头上,在聊到车的时候,她什么都能说上一点儿。我前面说她不懂车,只是相对于玩车的人而言,如果和普通人比,那么她无疑也是专业的。她之前在一家外企负责市场工作,她的能力和性格完全是那种“top sales”(顶级销售员)的类型:极其热情、积极、乐观、主动,锲而不舍又百折不挠。她非常喜欢和人聊天,每当有顾客进门,我几乎都能听到她体内的多巴胺在涌动。对我来说,去和顾客打招呼,是一件要预先做心理建设的事,但对她来说仿佛就是一种至高享受。

不过她对车友倒是持保留态度,因为车友往往比她更懂车,她很难忽悠到。而且车友买东西比较慎重,会先把要买的东西研究清楚。再说车友大多对价格很敏感,喜欢反复比较,所以来看的多,掏钱消费的少,最后要买的时候也不在她的店里买。用Y的话来说,“车友都很穷”。她常说:“我们附近平均房价10万一平,这些住户才是我们的目标群体。”在她看来,把店开在金矿般的富人区,还惦记着穷酸的车友,显然有违商道。所以她常年把一些通勤车型装上幼儿座椅展示在店门外。而在车友看来,这些用来买菜和接小孩的车太low(低端),甚至有损我们品牌定位于尖端运动人群的形象。我们品牌推出少量通勤车型,其实也是向市场妥协的做法,但Y却花很大力气推这些妥协产品。她甚至掺杂着卖少量其他品牌的车,包括折叠车。当时我们品牌在中国的市场规模甚至不如在新西兰,大多数加盟经销商都还没能实现盈利,所以品牌对我们比较包容,并没有严格按合同协议处罚Y的种种越轨操作。

Y特别喜欢那些年龄稍长、讲究体面、消费力较强,且对骑车刚产生兴趣但还没入门的顾客。面对这类人,她有办法让他们从原本的“先了解一下”快速进展到购买行为。她有一种疲劳战术:无论顾客提出什么否定理由,她都能给出一个替代方案,哪怕有时是牵强的方案。而且她不是光动嘴皮子,她向顾客兜售的车型,凡是顾客没有明确拒绝的,她都立即遣我们到位于隔壁小区负一层的仓库,把未开箱的车子抬上来,然后当着顾客的面组装,再让顾客试骑——有时她会为一个顾客连装四五辆车,甚至推迟一两个小时关门(我们正常是晚上九点关门)。顾客亲眼看见我们大费周章、汗流浃背,心里已经有所不忍和感动,Y还在一旁不断地热情介绍和游说。他们原本确也对骑车怀有一定的好奇或兴趣,否则就不会进我们店了;不过在走进我们店门前,他们大多心里抱有“多了解一些再做决定”的念头,而Y竭尽所能地帮助他们即时做决定。她不喜欢顾客“改天再来”,除非她从顾客手里收到了订金。她认为世上超过一半的消费是冲动消费,如果人人都要思前想后,那么就没人会买东西了。

老实说,Y的工作风格,刚好和我互补。和她在一起时,我的压力很小。我尤其害怕和顾客打交道,但只要Y在场,我根本不用和顾客打交道,她把我讨厌的事情全都做了。而她让我去搬搬抬抬,或者整理仓库,这恰好是我喜欢做的。除此以外,Y的条理性很差,东西随手乱放,事后又找不到。她经常同时做几件事,然后忘记自己做过的事和说过的话。有次她收了顾客一笔订金,因为忙就没写收据,口头承诺了一番,结果转头就忘了。顾客来取车时,她完全没有记忆,后来是我和另一个同事找到了顾客的刷卡记录,对上了账号和金额。Y见了谁都像见到老朋友,有时候顾客确实认得她,但她记不得顾客,她也照样亲切招呼,口若悬河,很少露馅儿。Y还有种病态的焦虑,非常沉不住气,经常朝令夕改。有次她给一辆车贴上特价标签,过了几个小时,她又把标签除去了,还自嘲地说,打特价也没人看,不如不打。结果又过了几个小时,我看到她把标签贴回去了,因为摘掉了特价标签,同样也没有人看——其实本来就没几个客人进过店。她就是这样反反复复,患得患失,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只要一项措施不是立竿见影,她就怀疑这措施有问题。她的情绪管理也足够糟糕,已经有点儿臭名昭著——她时常对我们发火,事后又来道歉,可是没过几天又再犯,然后再道歉,如此反复,让人觉得她的道歉毫无意义。

在以上这些方面,我都和Y相反。我性格比较温和,情绪平稳,很少激动。我的条理性强,喜欢主动维持工作区域的整洁,在混乱的环境中我无法工作。因为有我在支援、收拾、安慰和提醒,Y的效率也提高了。

可是除我以外,店里所有其他同事,可能兼职除外,都对Y的待人处事及工作方式深恶痛绝。和我不同,他们都是因为喜欢骑车才进入这个行业的,其实在下了班之后,他们就是Y不感冒的那类车友。按照他们的说法,在同行里面,没见过谁像Y这样卖车的。在Y的手下打工,他们确实很忙,也很累,而且他们觉得做了很多无用功。他们讨厌Y缠着顾客软磨硬泡,并让他们一辆接一辆地搬车和装车。他们说这是“苦肉计”,是“很cheap的hard sell”(很低劣的强行推销)。而且Y只是站着动嘴皮子,忙得满头大汗的是我们。假如碰巧顾客最后没有买单,那就更印证了他们的看法:Y整天在没事找事,害大家白瞎忙。

Y有时对我们也像对顾客一样,满嘴跑火车,乱许承诺,事后又反悔,闹得很难看。事实上,我觉得Y不怕把事情闹得难看,尽管她口上说害怕,但她的所作所为,大多数都是事前可以预见后果的。Y要仰仗我的几个同事的专业技能,她虽然是老板,但本质上是个sales(销售员),她的所有意识、能力和个性都围绕着sales这个角色培养。在她看来,这个店首先是门生意——这其实没错——而不是兴趣爱好。偏偏她要依赖的那些人——或许除了我——全是因为兴趣爱好入行的。

我刚加入Y的车店时,她手下只有两个全职员工J和S,他们都是技师。我有些惊讶地发现,他们对我的前任,也就是那个黑钱跑路的收银员,报以一种理解和支持的态度。我以为贪污是一个是非黑白的问题,但在他们眼里,Y做的事要比那个收银员可恶得多。不过他们对我倒很好、很友善,因为我对他们也很友善。我什么都不争,也不反对任何人,是个好好先生。实际上后来我发现,他俩已经是Y请过的素质最高的员工了。在他俩后来相继离职后,Y再找来的人专业水平都更低,品德也更差。

可是,在我刚刚加入时,Y甚至试过挑拨我和J的关系。她告诉我不要和J走得太近,因为J很快就会离开我们。J原本是我们品牌直营店的技师,这就相当于是官方的技师了。我们品牌的直营店和总部都在浦东,上海当时也是我们品牌在国内唯一有两个店的城市。而Y把J高薪挖来做自己的店长。

可是,首先Y自己也每天待在店里,她根本不需要另一个店长。其次J的性格也不适合从事管理工作,他很随和、随性,甚至自由散漫。他只是个技术过硬的技师,同时可以外出带活动,无论是市内的公路骑行或周边的山地骑行,他都同样经验丰富。我们这种品牌不能光靠卖车,哪怕上海的消费水平很高,几万块一辆的自行车也不可能卖出很多。而且和手机不同,很少人会一两年换一次车。所以相比而言,消耗品、装备、体验和服务等才是更重要的营收来源。那么每周组织一两次活动就必不可少了。

但是按照Y的说法,她给J开的是店长的薪资标准,所以J应该承担起店长的职责。这是他俩之间矛盾的根源。Y刚接手这个店时,一方面心里没底,因为她当时不懂车,也不熟悉这个行业;另一方面她又非常乐观和自信,她发现这个行业的很多经营者并不懂得做生意,普遍都太过随性。她曾不屑地告诉我,同样作为外企,和她之前任职的公司相比,我们品牌总部的行政管理水平非常业余、混乱和低效。我猜在她看来,我们品牌如果不是在自行车这个不温不火的行业,而是在她之前从事的行业,那么一定早已被竞争对手摁在地上摩擦了。那么她投身到自行车行业,不就是人们常说的“降维打击”么?

因为上面这些原因,她高薪把J挖来,是想干出一些成绩的。但是她没有料到,对于她安排给J的角色来说,性格和观念的吻合可能比能力更重要。因为J达不到她的要求,她就处处针对J,这反过来激起了J对她的仇恨。

我不喜欢Y因为她和J的矛盾而要我站队的做法,当然我没把这告诉她:我反感被卷入一切人事纠纷,这令我过得不愉快,损害我的生活质量。他们之间的矛盾他们自己解决就好,我会保持中立,也只能保持中立。当然,在另一方面,J和S天然地把我看作自己人,因为我和他们一样是打工者,而Y是老板,是和我们从根本上对立的阶级。下了班之后,我经常和S,还有后来加入的同事一起,去襄阳南路和永嘉路路口的小店吃麻辣烫。

和大多数老板一样,Y也见不得员工闲着。假如店里没有顾客,她就会找事情给我们做,比如搞卫生和盘点。由于一些历史遗留原因,我们的库存非常杂乱,而且在我工作的一年多里,仓库前后搬了两次。后来她要我们每周盘点一次,但我们从来没真正做到过。

这就是老板带队和职业经理人带队的区别:比如我在C便利店时,只要把分内事做好,剩余的时间闲着就闲着,店长不会说什么,甚至店长自己也闲着;可是假如由老板亲自带队,她看见员工闲着,就会觉得自己吃亏,无论如何都想让员工动起来。

作为名义上的收银员,我发现店里的收银系统非常落后,而且残留了大量冗余和无效数据,熟悉情况的当事人又不在了,已经无法甄别和剔除。因为店里人手少,日常分工其实很不明确,每个人都可以操作收银机,而我经常要离开收银台到仓库找货,或去接待顾客、陪顾客试骑等,因此忙起来的时候,大家卖出的货品经常忘记出库扫描。还有一些货品,比如头盔,条码只印在盒子上,当顾客试戴多只后,经手人常常胡乱地把头盔塞回盒子里,导致盒上的条码和盒里的头盔款式不一致,之后卖出时出库扫描也跟着出错。而在这些方面,Y不但不能以身作则,相反她破坏性最强,因为她向来粗枝大叶、不拘小节。林林总总的原因叠加,导致我们的收银机只能用来打打小票,系统里的库存数根本不准。

我们的常规工作时间是“996”,正常来说,每天晚上九点关门。但是常常会有顾客九点还逗留在店里。如果不是由Y亲自带队,那么对一些购买意向不强的顾客,我们可以请他们明天再来。但是在Y的带领下,有任何顾客在店里,哪怕只是个趿着拖鞋背着手散步散进来的大爷,我们也不能打烊。有时候我都分不清Y是爱这份工作还是恨这份工作,我觉得她有些做法像是在惩罚自己,顺带也惩罚我们。我们打工人当然不喜欢加班,何况J、S和我都是天性比较散漫、缺乏进取心的人,我们都不喜欢做销售。Y自己是店里第一顺位的销售,在她应付得来的情况下,我们也不会有成交提成,所以从经济角度考量,我们加班其实是白加。

大概因为这些缘故,Y很重视团队建设。但我们店每天都要营业,不能关停,所以她主要采取下班后聚餐的方式。那一年我跟着她吃了不少好东西,有一次甚至还吃了海鲜自助。天哪,那次好像是在一个星级酒店的顶层或类似的地方,环境非常优雅,我却穿了一件汗渍斑斑的工作T恤。在高档场所我一向很拘谨,总觉得自己哪里露出了马脚,正被人暗暗取笑,有时连服务员的目光也能伤害我,所以我其实并没尽情享受那些福利。后来每当Y问我想去哪里吃,我都说去萨莉亚。虽然萨莉亚不能和海鲜自助相提并论,但我不必吃得提心吊胆、瞻前顾后,在萨莉亚我很放松和满足。

Y一方面不乐意看到我们有片刻空闲,有时甚至拿一些没意义的差事消磨我们;但另一方面又很舍得花钱请我们吃饭,希望和我们搞好关系。其他车店的老板大多不会这样。Y有一种过度行为的倾向:一边过度地索取,一边过度地施予;一边过度地伤害,一边过度地补偿……总之,她很难心平气和,她活在一种持续的激动中——她是个天生的斗士。

当时店里除了Y、J、S和我以外,还有几个常来帮忙的兼职。其中一个大学生L,开着宝马来上班,但是在上海,他还算不上富二代,只是家里经济条件比较好而已。他非常优秀,专业知识扎实,善于沟通,动手能力也强,还能在业余公路、“铁三”比赛中拿到好成绩。Y出钱送他到公司总部参加了Bike Fitting(单车量身设定)培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是我们店唯一的Fitting(量身设定)技师。L的客单价一般都很高,Y会把一些比较专业或预算很足的顾客转给他,让他主推高端车型。因为L自身是运动员,他更熟悉车的性能和利弊,当他现身说法的时候,顾客更容易信服。而Y则在对付小白和门外汉时更加得心应手。

大约在J离职前后,Y又招来了D,后来又招来了W。W来了一段时间后,S也离职了。之后Y又招了一些人,但任职时间都不长。

D原本在一家外企做医药代表,因为喜欢骑车,所以辞了工作,想开一家车店。原本Y答应过他,将来吸纳他做合伙人。但是过了不久,Y开始对他的工作态度感到不满,然后她反悔了,连同其他的一些许诺也收回。

D认为自己被Y骗了,非常气愤。和Y闹翻之后,在2014年春节期间,他趁Y不在上海,从仓库里偷走了几辆车,按售价折合四万多元。更绝的是,偷了车之后,他还回来向Y追讨拖欠的提成,因为他知道Y手上没有自己盗窃的证据。

那年春节我们店铺恰好在升级装修,店里所有货品都搬进了仓库存放,把不大的仓库完全填满,里面的东西堆得乱七八糟。而D可能早就配了钥匙,偷车时没有破坏门锁,加上他偷的车原本并不展示在店面——有一辆是顾客付了订金的,还有一辆是顾客寄存的——所以我们过了一个多月才发觉车丢了,而仓库外面的物业监控摄像头只保留十四天的影像数据。

尽管没有证据,但所有人都知道车是D偷的。首先他一直在店里偷东西。其次他很熟悉我们的仓库,可以完全不留痕迹、无声无息地把车取走。还有,他很清楚我们店铺在装修、仓库里很乱、Y也不在上海这些信息,这是下手的绝佳时机,外人很难掌握得这么准。此外,丢失的几辆车都是他平常最惦记的,包括两辆梅花牌(Colnago)的单速公路车(光这两辆就值三万多)。D是店里唯一的“死飞党”,向来钟爱复古公路车,其他人未必对那几辆车感兴趣——他也只是收藏,不会拿出来骑——何况仓库里还有价值更高的车型。

实际上在此之前,D带着W已经侵吞了店里很多装备和零配件。有时候他们就直接把东西拿走,有时则虚报为给顾客的赠品,然后自己昧下。最初的时候,D甚至不避讳我,就像他做的事情光明正大,肯定会得到我的支持一样。我确实没有告发他,但也没有给他便利:我只是装糊涂,假装不明白他想侵占,叫他有空把拿走的货品结一下账。这之后他就明白了:我不想参与,但也不会阻止他,后来他再做这些事时就背着我了。W则在店里接私单,一些熟客来找他维修或保养车子,他收下钱不交到店里,这实际上属于贪污了。

J和S很清楚D和W做的事,他们不参与,但也不反感。事实上撇开品德不说,D和W私底下都是好相处的人:W大大咧咧,D则友善风趣。除此以外,在对自行车的爱好方面,J、S、D、W有共同的语言,聊天话题很多。在J和S看来,D和W肯定要比Y更亲近,更值得同情,所以他们和我一样没有告发也没有阻止D和W。我猜他们对在我之前跑路的那个收银员,持有的也是同样的态度。

我在和D共事期间,曾一起在张江高科参加了一期公司的基础知识培训,又一起到厦门出席过我们品牌的年度总结暨新品发布会,都是由Y支付的费用。去厦门的那次,我们住在星级酒店,吃得也很好,除了开会外,我和D还结伴游览了鼓浪屿和台湾小吃街,品尝了多种带有扑鼻的海洋风味的特色小吃。其中有包着虫子的果冻、裹着海蛎的煎蛋饼、浮着花生米的甜糊、成分不明的包馅儿鱼丸等,味道大多一言难尽,吃后绝对记忆深刻。

不过我没有告发D和W,倒不是出于和他们的交情。说到底,在店里我只是个打杂的,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角色。而店里所有同事已经同仇敌忾地反对Y了——我可能是其中最不讨厌Y的人,因为我在车店毕竟比在C便利店挣得多,工作内容也更有趣——假如我向Y打小报告,必定会被所有人鄙视和孤立,那么这份工作我就做不下去了。

尽管D有污点,但他却是店里唯一爱护Y养的狗的人。那条狗叫作Lucky(它不必用化名),当时(2013年)刚一岁,非常好动,调皮捣蛋。它几乎每天都挨J、S、W的揍,有时甚至被揍到小便失禁。Lucky刚出生时被人遗弃在我们店门外,Y把它收养了下来。它是条折耳的杂种狗,一身黄棕色短毛,下腹和四爪是白的,嘴颊窄长,耳朵耷拉下来;它的腰很细,体形像猎狗,跑起来速度很快,我都追不上。

Lucky取错了名字,它非常不幸,起码当年很不幸:面对一群又累又恨、满腹牢骚、怨气冲天的店员,而它是老板养的狗,这已经是弥天大罪,何况它还经常捣乱,那么下场就可想而知。然而D从来不打Lucky,相反经常带东西喂它吃,有时还主动带它出去遛。

我也没打过Lucky,但我对它喜欢不起来,我顶多只是发一下朋友圈,含沙射影地对那些打狗的同事表达不满。我劝Y给Lucky找一个收养人,Y同意了,可是我问了好些人,并没人愿意收养Lucky。毕竟它不是一条纯种狗,而且我能接触到的人不多,具备养狗条件的就更少了。因为我住在店里,遛狗自然就成了我的责任。每天晚上关门后,大家都回家去了,我还要做当天的账,然后牵Lucky出去遛,看它得意地到处撒尿,然后拿报纸捡它热烘烘的大便,我真的活得比狗都窝囊了。等这些事情都做完,往往已经是十一二点,感觉完全没有了私人时间和自由。

我在店里住了半年,后来W也住了进来。我不喜欢和人合住,不久后就搬了出去。通过中介,我在万体馆南边的宜仕怡家小区找了个高层的隔断房,里面五个房间各住一人,厅厕公用,没有厨房,租金1800块,这时我的收入已经可以承受。我的房间朝东北,窗外是内环高架,对面是万体馆。

这段时期,我在工作之余喜欢绕万体馆慢跑,一般每次跑十公里,也跑过一次二十一公里(“半马”)。我还喜欢逛万体馆里的联华超市。休息日我则常到宜家打发时间,因为宜家有空调,离我小区只有几百米。我喜欢缩在宜家的沙发里睡觉,最早这是没人管的,后来资本家脱下伪善的面具,专门派保安来叫醒我们——因为装睡的人叫不醒,最后被叫醒的总是我这种真睡着的人。我虽然不买家具,但经常买它一楼食超的优惠装Absolut Vodka(“绝对伏特加”),一般是一瓶酒加一瓶果汁,打折后卖100块左右。晚上我就坐在自己房间里的窗边,边喝酒边看外面繁华的夜景,这种时候我的内心竟然出奇平静。当然,也可能是酒精使我变得迟钝了而已。

之前我住在店里的时候,每周有一天休息,一般是周一到周五中的某天,假如我那天留在店里,Y就会不断地叫我帮忙,所以轮到我休息我都外出。那段时间我游览了上海周边很多地方,比如苏州、杭州、无锡、周庄、乌镇、西塘等,大多是报旅行团的一日游,早上七点从万体馆南边的上海旅游集散中心出发,同团的除我外都是大爷大妈。我记得团费很低廉,几乎都是几十块,还管一顿午饭,途中会参观几个购物点,即使不买东西导游也不会对你冷嘲热讽——不过我一般会买些便宜的特产食品。

除了跟团游以外,我还会坐地铁游上海的郊区。我记得有次去了松江的醉白池和方塔园,在里面坐了一天。还去过松江新城一个叫泰晤士小镇的地方,那里面有个湖,还有个教堂,我去的时候有十几对新人在拍婚纱照。还去过嘉定一个叫古漪园的园林里的餐厅吃南翔小笼包。当然我也逛过市中心的豫园、外滩、南京路、人民广场等。这些地方都是同事推荐的,对我来说可以打发一天时间,留下一些回忆,就是珍贵的收获。

而在周边城市和上海郊区以外,我最常去的一个喜欢的地方是复兴公园,这从我们店走路就能到。公园里有露天的茶肆,不过我没尝试过。我发现喝茶的都是些老人,而我正值打拼的年龄,应该为建设社会不遗余力,坐在公园里喝茶未免可耻。我比较喜欢坐在沉床花坛旁的木凳上看书,有时也会躺下来睡一会儿。我一般都带着驱蚊水,逗留到天黑也没问题。在复兴公园我看见过穿着热裤和抹胸、模特身材、相貌姣美的外国女孩躺在草坪上晒太阳。对此我在心里啧啧称奇,可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尊严和礼貌,我从没专门看过她们,甚至路过时还故意目不斜视。而令我吃惊的是,旁边的大爷大妈对她们也视若无睹,根本没人停下来打量两眼。由此可见上海这地方多么洋气,这里的人都见过世面的。

因为要卖车,自己就得骑车,山地活动我没机会参加,公路骑行倒是经常去的。跟店活动的时候,我会骑一辆我们品牌的铝架公路车。自己一个人时则骑一辆很旧的组装公路车。这两辆车都是Y给自己人准备的,都是很入门的车型。我尽量不碰赔不起的车,因为摔车是难免的,比如在我刚上锁鞋的时候。有一次我摔倒擦破了脸,因为伤口感染,嘴唇肿了好几天,大大地出了洋相。

我独自骑车一般在龙腾大道,那里离我们店不远。今天的徐汇滨江绿地南端,当时到了晚上是一个小型的骑友聚集地,不但有骑各类自行车的,也有骑大排量摩托的车友,在那里分享、交友和玩闹。我在北上广都生活过,上海是骑行文化最繁荣、骑车氛围最好、骑友最多的一个城市,尽管和欧美相比还远远不如。

Y经常怂恿我买车,她说要以进货价卖给我,她觉得我没有自己的车,就不会在这份工作上长久地干下去。可是即使是进货价,那也最少是我一个月的工资,这还不算配件升级和装备的费用。这么大笔的支出会让我损失一些安全感,所以到最后我也没有买。

2014年的春节前,我接中介通知,我住的房子要被银行收去,我得赶紧另找住处。于是我搬到了零陵路的一个小区。这个房子只有两个房间,另一个住客是房产中介,他就是我的二房东。我的租金是2300块,这时Y主动提出每月给我多发500块补贴,以应付增加的支出。不过我和二房东处得并不好。一般来说,合租房不能留人过夜,否则对其他住客不公平。虽然这没有明文规定,但在上海这样的文明城市,大多数租客都清楚这一点,并且会自觉遵守。可我的二房东却接了两个同事来合住,而且没有事先和我打招呼。我不知道这两人打算住多久,大约两周之后,我为这事和他们吵了一架。那两个人很快搬走了,但我再和二房东碰面,难免会觉得有点儿尴尬。

另一方面,在车店里,J和S这时都已经离职了。D和W则因为要背着我偷东西,和我始终有一层隔阂。只要他们偷,而我不偷,那么哪怕我不告发他们,他们也不会把我当自己人。而且他俩的综合素质确实不如J和S,这不仅是指专业能力方面,也包括品德操守方面。J和S比较憨直,都是老实人。J是个资深技师,同时也喜欢玩车,公路、山地、街车他都玩得来。S是个技术宅,喜欢捣鼓车多于骑车,私下里他是个“山马党”,也就是骑着山地车轧马路的人,纯属凑热闹。他俩是我更愿意接近的那类简单的人。D和W则比较滑头,更像是混社会的。D喜欢复古的窄管公路车,他是个“死飞党”,有一定动手能力,但达不到技师水平,尤其是不熟悉山地车。W则是个水平和经验比较稚嫩的技师,在老家开过一家自行车店,因为经营不下去,才到上海来打工和提升技术,刚来时他就跟着J和S学艺。不过话说回来,他们都不是坏人,就我人生经验所及,他们只是处在社会平均水平,甚至在多数车友看来,他们比Y还要更和善。

而在D和W相继离开后——D和Y闹翻了,W则因为不服从工作安排并顶撞Y被解雇——Y招来的新人也大多有问题,而且有的也偷东西。S因为离职后一直宅在家里,没去找新工作,于是被Y叫回来帮了几个月忙,后来再次离开。S是个心思简单的人,喜欢钻研技术,而Y开给他的工资也远没开给J的高,所以Y一直很喜欢他,千方百计想留住他。

这时我已经成了店里资历最长的全职员工了,尽管我其实只做了一年而已。Y私下询问我的意见,说想把我升做见习店长。但我回想起之前J的遭遇,立刻就回绝了她。实际上这时店里的人员,也不是我可以管控住的。我和Y都不懂技术,只有基础理论知识,没有动手能力,我和她组成的管理层,还是要依赖技术人员。就我所知,外行管内行,大多都会出问题——在这个最重要的方面,我和她没有互补性。偏偏Y的一些处事方式,几乎肯定会和新员工产生摩擦,实际上新的烽烟已经升起,加上我自身的性格弱点(老好人),可以预见接下来的合作会更加艰难和不愉快——我夹在对立的两方之间将度日如年。

其实我特别难过的是,Y一直很勤奋,她长期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像打了鸡血一样投入工作。可是她的员工都和她对着干,哪怕她经常请客也无济于事。甚至那些和她对着干的人,大多也不是坏人,不是难相处的人。因为她的店和公司总部在同一个城市,她就经常跑到总部协调各种事情,努力争取自己的权益。于是我从不止一个来源听说,总部的人见到她来就头痛。她在公司乃至车友圈里名声都不太好,因为她太积极和活跃,大家就说她唯利是图、贪得无厌;因为她把车店完全当生意看待,大家就觉得她不是自己人,而是一个外来的商人、资本家。但她其实并不富有,她的钱是自己拼搏得来的,她出身的家庭并不富裕。从当时的情形看,我对她确实有用,因为我和她一样,不属于骑友的圈子,我不会带着先入之见看她,我可以和她在商言商,不谈对骑车的情怀和热爱,只谈怎么对付竞争对手。此外在工作方面,我服从性强、任劳任怨,她和我搭档要比和其他人搭档轻松得多。但是这些利好的方面,正如我上面所分析的,不如利空的方面更具决定性。她会和所有人卷入斗争,而我正逐渐被夹在中间,眼看就要两头不讨好了。

Y的想法有些方面复杂,有些方面又很单纯,甚至令我无语。比如她曾经试探着问我,会不会去找别的工作,我告诉她不会,除非我决定离开上海,到别的城市去。于是她就开始怂恿我在上海找个女朋友,甚至还暗中帮我牵线搭桥……

2014年春夏之交,我向Y请辞,然后离开了上海。她尝试过挽留我,对我许了一些承诺,但是基于我对她的了解,她在许诺的时候,并不会把她将因此要求我交换的条件明确地告诉我,而这将成为她日后反悔的肇因。而且即使我愿意肝脑涂地,我的能力也应付不了她的生意面临的局面了。或许她最好是从根本上找到另一种和现在不同的运营方式,比如找一个懂技术的合伙人。

我曾有过很多雇主,也辞过很多工作,在上海的这段经历,一定程度上只是把我其他的工作经历重复了一遍而已。我不懂得改进自己,总是一次次陷入同样的境地。因为我身上的一些特质,我的绝大多数雇主都特别喜欢我,然后一步步地令我不堪重负,直到最后离开。当年我在朋友圈发过的一段随笔,或许正好可用来作为本文的结尾:

“人生是螺旋上升的”这句话,不知道是谁最先说的,确实是很形象,只是没有提到上升的幅度很小、速度很慢。过往的人生总是重重复复,交往过的人也重重复复,只是每次换了名字和样子而已。实际上人们没有个性这种东西,只有和你的关系。比如你交了一个女友,然后渐渐发现,她竟然越来越像你的上一个女友。当你为此震惊的时候,你可能只是误会了:你的两个女友并不相似,只不过她们都扮演了“你的女友”,而这个角色塑造了她们,把她们共同的方面呈现给你,就像不同的演员在不同的影视作品里扮演同一个人物时,他们的表现肯定有很大的共同之处。当你意识到这点之后,你就可以蛮有把握地声称,你的下一个女友也将和现在的女友相差无几。从你交上第一个女友时起,你其实已经在和最后一个女友交往。你到了一个新公司上班,看到新的上司和同事,不用说,他们很快会变成你以前的上司和同事。你已经可以预料会被怎样对待,你可以预言将经历些什么,因为他们只是你的人生的演员们。你终于领悟到这个世界的结构:这些人都是以你为圆心的圆,他们的半径就是和你的关系。自然了,同样的半径上可能重叠着很多个圆,这不是一组平面的图形,而是你螺旋上升的人生的一个切片。难怪人们羡慕那些头脑简单的人,因为他们的目光不穿过表象,他们的思想不抵达实质。他们度过的每一天都是全新的一天,他们认识的每个人都是陌生人。他们把同样的痛苦和快乐经历了无数遍,每一遍都像是初次经历。

第十一章 赔钱第十三章 在上海打工的回忆 便利店第十六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从第九份工作到第十一份工作第二十一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从第十六份工作到第十九份工作第五章 入组第十八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第十二份工作第二章 面试第二十一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从第十六份工作到第十九份工作第七章 旺季和跳槽第十六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从第九份工作到第十一份工作第十六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从第九份工作到第十一份工作第六章 病休和借调第五章 入组第十一章 赔钱第十六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从第九份工作到第十一份工作第十九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第十三份工作和第十四份工作第七章 旺季和跳槽第十八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第十二份工作第十章 投诉和“报复”第二十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第十五份工作第一章 我在物流公司上夜班的一年第十七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写作第三章 试工和入职第七章 旺季和跳槽第一章 我在物流公司上夜班的一年第九章 时间成本第六章 病休和借调第二十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第十五份工作第二十一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从第十六份工作到第十九份工作第五章 入组第二十二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尾声第十八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第十二份工作第二十二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尾声第四章 流浪第十一章 赔钱第六章 病休和借调第十一章 赔钱第一章 我在物流公司上夜班的一年第十三章 在上海打工的回忆 便利店第十二章 遣散第六章 病休和借调第七章 旺季和跳槽第五章 入组第十五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从第一份工作到第八份工作第十一章 赔钱第八章 履新第十九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第十三份工作和第十四份工作第十章 投诉和“报复”第七章 旺季和跳槽第六章 病休和借调第二十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第十五份工作第九章 时间成本第十九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第十三份工作和第十四份工作第六章 病休和借调第一章 我在物流公司上夜班的一年第四章 流浪第二十一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从第十六份工作到第十九份工作第八章 履新第四章 流浪第十六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从第九份工作到第十一份工作第十三章 在上海打工的回忆 便利店第十二章 遣散第二十二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尾声第二十二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尾声第十八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第十二份工作第十五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从第一份工作到第八份工作第七章 旺季和跳槽第八章 履新第三章 试工和入职第十三章 在上海打工的回忆 便利店第十三章 在上海打工的回忆 便利店第五章 入组第十二章 遣散第二十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第十五份工作第二十一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从第十六份工作到第十九份工作第六章 病休和借调第五章 入组第十二章 遣散第九章 时间成本第十七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写作第十六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从第九份工作到第十一份工作第十八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第十二份工作第七章 旺季和跳槽第一章 我在物流公司上夜班的一年第七章 旺季和跳槽第十二章 遣散第十一章 赔钱第十四章 自行车店第十五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从第一份工作到第八份工作第二十一章 我做过的其他工作 从第十六份工作到第十九份工作第二章 面试第一章 我在物流公司上夜班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