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卤味定位在零食,而不是熟菜,但这里的人似乎对零食兴趣不大。或许零食是在物质富裕后增生的欲望,或是在生存压力下的精神排解。
我和前组长从2015年春节前开始筹划,经过几个月的反复商量、考察,事情终于敲定下来:他在宾居租下了一个店面,经营面包店;然后把小半边分租给我经营熟食店。我们共同分担租金,彼此压力都小,还可以互相支援。店招和装修我们在宾川县城找人来做。我在下关的新桥集市采购了不锈钢工作台和置物架、一台带冷藏的熟食销售柜、一台饮品杯封口机,然后又在京东采购了一台228升的卧式冷柜和两只电磁炉。去办营业执照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份证过期了,换新证必须回到户籍地。我不想跑这一趟,所以营业执照我没办。因为我和前组长的店面是相通的,他有营业执照就行了。而且当年有个扶持政策:个体户月营收不超过10万的可以免税。因此,我实际上也没有偷税漏税。比较棘手的问题是居住。在宾居没有外来人员,所以也没有出租屋。我费了一些工夫,才在镇卫生所对面找到一户农家,愿意租出一个房间给我,租金是1200块一年。终于,2015年4月,我们两店同时开张了,这就是我的第十五份工作——之前在下关摆地摊我不认为算是一份工作。
我们的店开在镇中心的新街上。所谓的镇中心其实就是两横一竖三条街,从这头就能望到那头。镇上有一家两层的超市,请了一群年轻女孩做帮工。这些女孩二十岁上下,可能是从下面村子里来打工的。我的店开了没几天,她们中的几个跑到我店里来,也不买东西,光是提问,然后捂着嘴笑。她们有的是结伴来,嘻嘻哈哈,互相取乐;有的则独自来,犹犹豫豫,畏畏缩缩。她们看起来都不像要买我的东西。我觉得很奇怪,想不明白她们要干吗。但我很快就醒悟了:她们都是待嫁的姑娘,还没有对象,因为镇上来了新人,所以专门来和我打个照面;假如我也有这方面的意思,就可以和她们搭讪了。而和我同来开店的前组长因为已经结婚,所以她们就没到他的店里去。这些女孩物色异性的方式我从前在城市里从没碰见过,倒是有点儿像简·奥斯汀描写的情景——不过我不是贵族也没有财产。她们都只来一次,看我没和她们搭讪的意思,大概就明白了。后来我再去超市碰见她们时,她们的态度已经和接待普通顾客差不多。
宾居地理位置偏僻、人口少且分散,是一个以农业生产为主、极少有外来人员的地方。虽然镇上每周有一天赶集——下面村子的人会到镇上来消费,但带来的商机很有限。这里显然不是个有发展空间的地方。但是我已经不想考虑什么发展空间了。我出生在广州,到上海打过工,又在广西的省会南宁做过生意——我已经在有发展空间的城市发展了很久,可是并没有发展起来。这说明我不是一个适合发展的人。我从来没有在农村生活过,乡下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很新奇、有趣,这会儿我很想体验一下。或许我从前过得不顺利,就是因为生错了地方。而且光是宾居周围的自然景观就对我充满了吸引力。我设想只要熟食店开始产生盈利,我就请一个小工帮忙,自己抽出一半时间写作,长久地定居在这里。原本我以为这不难,实际上不然。
我的熟食店主要经营两个品类:卤味和饮品。卤味我主要做鸭货和素菜,偶尔也做些泡椒花生和鸡爪。不过在宾居买不到鸭货材料,莲藕也很难买到。所以我买了辆二手电动车,每周到县城采购一到两趟。饮品的材料我则全部在淘宝上购买。我做的饮品包括各种口味的珍珠奶茶和果汁,都用粉包或浓缩液调配。另外我还熬煮蜜豆椰汁西米露、桂花酸梅汤、莲子枸杞银耳羹、海带绿豆糖水等几种甜品。在此之前,宾居只能买到一种甜品,叫作凉虾,是把凝结成水滴状的米浆粒泡在红糖水里,卖1.5元一碗。
我觉得我做的产品都是宾居此前缺少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生意并不好。我的卤味定位为零食,而不是熟菜,但这里的人似乎对零食兴趣不大。或许零食是在物质富裕后增生的欲望,或是在生存压力下的精神排解。但这里的人好像既不富裕,也没什么压力。镇上的菜场里已经有一家熟菜店,如果我也改做熟菜,店面的位置就很不利,很少人会特意绕过来买菜,而且我很难再兼营饮品了。事实上,我的饮品和卤味营收差不多,而且饮品做起来没那么麻烦。但我也不能改成单纯的饮品店,因为离我不远已经有两家饮品店,店面都比我大,还设有桌椅、提供零食,顾客可以坐下来聊天和打牌。我的店面只有几平方米,是我的工作区,没地方让顾客坐,饮品只能外卖。我的优势是每个品种都比他们便宜。但如果完全做饮品,镇上根本没那么多外卖的顾客。
我曾在朋友圈里记下了2015年6月6日这天,我从早到晚的全部工作内容。假如不是有这条朋友圈,我现在肯定想不起自己当时每天都做了些什么,因为那些工作太琐碎了。我把这条朋友圈的内容整理如下:
8点:起床,把昨晚泡在卤水里的鸭货和素菜捞出,烧开卤水,重新放入鸭货和素菜煮二十分钟,关火继续浸泡。把昨晚解冻的鸭肠洗净、汆水、剪段,浸入关火后的卤水中(鸭肠不在卤水里煮制,只浸泡)。
9点30分:开电动车去县城,采购了十公斤鸭腿、十二公斤鸭脖、四公斤鸭肠、一公斤鸭掌、五公斤莲藕及其他杂物。
11点:回到店。把浸在卤水里的鸭货和素菜捞出上柜,开门营业。煮好当天珍珠奶茶的粉圆,调好柠檬水。煮甜品。
13点:解冻鸭货生料。备素菜:藕片、剥壳鸡蛋、海带结、豆腐皮。
15点:解冻后的鸭货生料洗净、焯水,和素菜一起泡入常温卤水中。
16点:桂花酸梅汤沽清,重新煮了一锅。
17点:把刚才泡进卤水里的鸭货和素菜捞出,烧开卤水,重新放入食材煮二十分钟,关火继续浸泡。
18点30分:把浸泡过的鸭货和素菜捞出,用风扇吹凉后上柜。
20点30分:解冻鸭货生料。备素菜。
22点:解冻后的鸭货生料洗净、焯水,和素菜一起泡入常温卤水中。
23点:打烊。冷藏剩下的食材。制冰。清洁店面和器具。洗刷厕所和倒垃圾。
0点15分:回住处洗澡、洗衣服。
1点15分:回到店里。
1点45分:睡觉。
当时我对冰块的使用量预估不足,因为我的奶茶和果汁是即点即制的,每杯里开水和冰块的添加量约为1∶3,充分摇匀后液体和冰块的比例约为3∶1。因为没买制冰机,当时我用冷柜加大量冰格制冰。为了留出冷柜空间,我不能存放太多鸭货生料。所以每次我去县城采购的量都不大,但每周要去一到两次。上面记录的这天就是我的采购日,否则我应该在早上九点半左右开门营业。我的卤味一天要出两锅,早上一锅,下午一锅。因为食物放进销售柜后,水分会逐渐蒸发,口感会越来越差,所以我不敢一天只做一锅。
我晚上在店里打地铺,则是由于我租的房间是水泥预制板搭建的,房顶只有薄薄一层,没有隔热设计。在夏天房顶晒了一天的太阳后,晚上屋里就像烤箱一样炙热,根本不可能睡着。夏天还有一个烦人之处,就是虫子非常多。我们这排店铺的后门外是一条三米宽的小路,路下面就是农田。街对面的那排店铺后面也是农田。我记得店刚开的时候,地里种的是大豆。后来大豆收了,又插上玉米。大豆在镇上的菜场里卖0.8元一斤,玉米的价格我忘了,只记得也很便宜,所以这些农地的经济效益很低。但是到了晚上,里面会飞出很多很多虫子。像天牛、锹甲、屎壳郎这些品种,我在城市里从没见过,在下关也很难见到,但是现在每天往我店里钻。还有各种各样的蝗虫,如果仔细分辨,大概能数出几十个品种。最可怕的是大水蚁,成千上万地聚集过来,简直无孔不入。可是我在做生意,又不能不开灯。我记得虫灾最严重的几晚,我们被迫提早关门,因为大水蚁已经落满我们全身,到了无法驱赶的地步。只要我敢打开熟食柜的玻璃门,它们马上就会成群地拥进去。生意已经没法做了。
夏天虽有百般不好,却帮衬了我很多冷饮生意。进入秋天以后,随着气温的不断下降,饮品和甜品变得一天比一天难卖。卤味受到的影响较小,但销量也不如之前。这时候,早先说想和我合伙开进口零食店的主编又联系上我,劝我回广州和他合伙做网店。这次他非常热情,每天联系,反复游说,为我分析利弊,向我描述未来。我在宾居的生意确实遇到困境,我的店面面积非常小,经营内容和方式的选择不多,对于将要来临的冬天也没做预案,这时的处境确实有点儿尴尬。更重要的是,宾居不是个日新月异的地方,这里的人口就这么点儿,未来也不会有很大变化。一方面我可调整的空间很小,另一方面外部条件也没有可预见的变化,那么今天我克服不了的障碍明天照样也很难克服。我在宾居每天忙碌十五六个小时,连读书的时间都没有;如果生意一直是半死不活,看不到改善的可能,那确实就不是长久之计。我权衡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离开。我和合租店面的前组长协商好,在2015年底回了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