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当年在上海时,有次和文学论坛的两个朋友聚会。在餐厅里,我们各朗读了一篇自己喜欢的作品。在这一章写到上海的部分时,我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我回忆起了那天的经过:我们在人民广场碰头,逛了一家占地两层的书店,我买了本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更重要的是,我想起了自己那天读的作品。然后我马上意识到,把它作为我这篇文章的结尾再合适不过了。
那天我读了弗吉尼亚·伍尔夫收录在《普通读者》里的一篇短文。我发现伍尔夫很喜欢读传记,她读了非常多,其中有些不是名人而是普通人的传记。我朗读的那篇作品就是伍尔夫读《皮尔金顿夫人回忆录》的读后感。
伍尔夫读的这本书,我在中文网络上查不到信息,可能因为作者实在太过默默无闻。皮尔金顿夫人——或许应该称她为利蒂希亚女士,因为皮尔金顿先生抛弃了她——是18世纪英国的一位没落贵族,生卒年代大约比简·奥斯汀早半个世纪。她受过教育,但没继承遗产,被丈夫抛弃后,独自抚养两个孩子。她主要靠写作为生,否则也不会留下一本回忆录,但养活她的那些文章主要是些影射名人的不入流的低俗故事。她自称为了钱什么都愿意写,因此不难想象,她写下的肯定不是什么传世名作。如果不是伍尔夫读了她的回忆录并写下读后感,我根本不会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她是伯爵的曾孙女,却和底层的仆役生活在一起,最后因拖欠房租被送进监狱。但是伍尔夫却这么写道:
无论是在她游荡的日子里,这种游荡是一种家常便饭,还是在她失意的岁月里,那些失意都很伟大……(许德金译)
利蒂希亚女士曾经祈祷过(但不小心被锁在教堂里),乞讨过(但被人羞辱了,起码她自己这么认为),也认真地考虑过自杀。即使如此,她仍然无比地热爱生活,百折不挠地去爱和恨。她可以恶毒地诅咒伤害过她的人,在创作低俗故事时不忘讽刺他们(少不了添油加醋);但也会疼爱一只鸭子和打扰她休息的昆虫。她似乎很情绪化和粗神经。她的感情天然具有一种戏剧化效果,而她写作时又有取悦于人的本能,这使她经受的苦难不像是最终要了她命那么残酷,而像是发生在舞台上一样滑稽。而她的粗神经则每每助她从苦难中恢复过来,继续精神抖擞地投入生活,投入到她极富感染力的爱和恨中。她既有教养也粗鄙,既博爱又记仇。我初次读这篇文章时感动得哭了。伍尔夫最后这么结尾:
……她在一生的历险过程中经历沟沟坎坎、反复无常时仍然保持着乐观的精神,保持着女士的那份教养、那份勇敢。这种精神、教养和勇敢在她短暂一生的最后日子里,让她能够谈笑风生,能够在心死之时喜欢她的鸭子及枕边的昆虫。除此之外,她的一生都在伤痛和挣扎中度过。(许德金译)
“在心死之时喜欢她的鸭子及枕边的昆虫”——在毫无希望的绝境中的爱,这就是照亮生命的光。尽管她的社会地位在一生中不断下坠,但她的灵魂始终高贵、纯洁。我想在这里向这位曾经感动和安慰过我、为我拨开迷津的利蒂希亚女士致敬,也向她的“伟大的失意”致敬。
2021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