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澤是被浪濤錘打懸崖的聲音叫醒的。
渾渾噩噩中,睜眼就看到攢滿了灰塵的老式木床紗罩,半明半昧間,蘇澤產生了一種迷離感,仿佛一覺醒來穿越了百年。
時間和空間的認知逐漸恢復,蘇澤這才坐起來,看到房間內的老式電視機,才將他朦朧的意識揪回現實世界。
長寧衛村這家唯一的旅店,實在太有歷史感了,每天醒來的時候,都有這種穿梭時間的感覺。
果然導師的話沒錯,“網絡小說少看”。
不過導師另外一句話“游戲少玩”,蘇澤一向不贊同。
他掏出手機,點開那個熟悉的APP,看了一眼自己掛機一夜的成果。
【恭喜玩家蘇澤,您的技能“醫術”已經升級,現為Lv5.】
蘇澤連忙將人物從【醫廬】移到了【學堂】,繼續掛“讀書”這個技能的等級。
《百景圖》,某小廠放置掛機手機,勤工儉學的蘇澤自然沒錢氪金,沒錢也就只能以肝代氪了。
關閉游戲,蘇澤也談不上對這游戲有多沉迷,只是在學業壓力大的時候排解一下。
梳洗完畢,蘇澤從破舊的旅店走出來,這座修建在高坡上的旅店正好能眺望整個長寧衛村,只看到晨曦中,僅僅只有幾家房子上還飄蕩著炊煙,這都說明了這座古老的村落已經逐漸失去了人氣。
蘇澤,某重點高校歷史系研究生,他來到長寧衛村的目的是完成自己的碩士論文。
八月的閩南海邊還是非常的炎熱的,大海吝嗇到舍不得分給陸地一絲涼風,還不到八點烈陽就已經讓人睜不開眼睛了。
蘇澤入鄉隨俗的戴上了涼帽,夾著資料袋走向了長寧衛村中央的祠堂。
竹編的寬檐涼帽下還有一圈透明的紗布,這層紗布既不影響看路,也能擋住直射到臉上和脖子上的紫外線,蘇澤不得不佩服老祖宗的智慧。
路過幾個廢棄的房子,蘇澤不由的發出嘆息。
蘇澤從地方志上查到長寧衛是明洪武十三年建立的,這里是閩南的一處衛所,是明帝國廣闊海疆的守望者。
而長寧衛村百姓,他們是衛所軍戶的后代,在那場經濟發展浪潮席卷全國之前,他們在這座衛所居住了六百多年。
很多屋子還保留著剛建成時候的樣式,它們在這座海邊衛所堅守了六百年,但是現代化最終還是擊潰了這座海疆守望塔。
時代浪潮之下年輕人紛紛離開村子,前往大城市打工,緊接著下一代也走了,長寧衛村的幼兒園小學逐漸裁撤,和縣里的學校合并。
到了今日,曾經能容納幾千人的村子,已經只剩下寥寥幾十個老人。
前些年大力發展發展旅游業,曾經有人規劃將這座村子改造成古鎮旅游景點,這座偏僻海疆的村莊前些年也通了公路。
蘇澤走在新修的水泥道路上,小心的避開路上的谷粒。
可是村子里已經沒有年輕人了,這路成了稻米的曬場。
只不過時代發展的浪潮已經逐步停息,景點改造的規劃也束之高閣,所幸古村還能保存完好,倒是給了蘇澤完成碩士論文的機會。
走了十幾分鐘,蘇澤額頭已經冒出汗水,村子中央的祠堂是整個長寧衛村最華麗的建筑,屋檐上是彩色琉璃燒成的走獸,這座明代風格的建筑保存完好,如果是古代建筑專業的同學見到一定視若珍寶。
只不過在歷史專業的蘇澤看來,比起華麗的祠堂,
他更重視祠堂中長寧衛村那份記錄了六百年歷史的族譜。
“七叔公!”
蘇澤大喊一聲,一名穿著白色汗衫的老人顫顫巍巍的從祠堂中走出來,嘟嘟囔囔的說道:
“叫魂呢!沒死呢!”
蘇澤嘿嘿一笑,連忙上前攙扶住這位七叔公,又將昨天從鎮上帶來的酒遞給老人。
“好酒!”
七叔公和蘇澤并無血緣關系。
七叔公年輕的時候讀過些書,后來打工的時候也不知道為何摔斷了腿,做不了體力活兒就回到了村子里,村里人看他可憐,就讓他守著祠堂。
一晃就幾十年過去了,他從阿七變成了七叔,如今成了七叔公。
七叔公饞酒,也不顧現在還是早上,倒上酒喝了一口,酒蟲勾起了他的談性。
他放下酒杯說道:“來來,今天我們講講七世祖的故事!”
蘇澤連忙拿出筆記本,打開錄音筆。
他每天給這個看守祠堂的老人帶吃的喝的,就是為了能從這名祠堂看守者嘴里,了解這座明代衛所的歷史資料。
在歷代學術先驅已經將大明卷到無以復加的時候,蘇澤毅然決然的踏入了明史研究的火坑。
明代的皇帝、名臣、制度、軍事都被人研究透了,無奈之下他只能找到這個古老的鄉村,從他們的族譜入手,研究這個明代小衛所的歷史變遷。
蘇澤已經積累了一些材料,他最垂涎的還是祠堂中的那本族譜,以及七叔公腦中那些先祖的故事。
七叔公抑揚頓挫的說道:“要說這位七世祖,那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啊!那可是大明花木蘭啊!”
“等等,這七世祖是女的?”
“是啊,怎么,你小子還性別歧視啊?這可不正確啊!”
蘇澤有些頭疼,這位七叔公腦子活絡,如今網絡發達,他各種網絡語言用的比蘇澤還順滑。
“長寧衛的先祖世襲衛所軍職吧,七世祖是女人,怎么繼承軍職啊?”
“花木蘭既能從軍,七世祖繼承軍職有什么難的?”
“你們七世祖那時候應該是嘉靖年間吧,又不是亂世,法度健全,女人怎么能從軍呢?”
“六世祖早亡,七世祖的弟弟年幼不能繼承軍職,七世祖只能挑起家中大梁了,族譜里就是這么寫的,你小子聽不聽啊?”
蘇澤連忙閉上嘴,七叔公繼續說道:
“七世祖最傳奇的故事,是在嘉靖三十三年,七世祖剛剛承襲軍職的時候。”
“那時候正是大明海賊王汪直還在縱橫七海,大明官軍打了好幾個敗仗。”
“但是咱們閩南有咱們長寧衛,才護住了沿海百姓的安全!”
“不過這大海啊,實在是太危險了!有一次七世祖帶領衛所的艦船出海巡防,遭遇到了史無前例的超級風暴!”
“只看到那七世祖不慌不忙,在風暴中虛空一刺!刺中了藏在濃霧中興風做浪的龍王,風暴立刻退去,七世祖終于帶領艦船平安返回了衛所!”
蘇澤停下筆記,無奈的說道:“七叔公,網絡小說少看,你這故事也太離譜了。”
七叔公卻不滿的說道:“什么故事!這可是記錄在族譜中的真事!連七世祖平安返航的日子都記在族譜里,我記得是二月十四日!”
蘇澤再次嘆息一聲說道:“七叔公,你在閩南二月份遇到過風暴嗎?”
七叔公突然沉默了,閩南二月份是不刮臺風的,他這個在長寧衛村生活了幾十年的人,確實從沒來二月份遇到過風暴。
“你小子別不信,我拿族譜過來!”
七叔公瘸著腿,從宗族祠堂中翻出一本厚厚的族譜,他將族譜遞給了蘇澤,翻到了七世祖的部分說道:“你自己看!”
族譜,可不僅僅是記錄祖先名字的普通冊子。
一本修訂完善的族譜,還會記錄祖先的事跡,族中共議大事的記錄,宗族打官司的記錄,宗族田產商鋪資料,這是歷史研究的第一手史料。
這本長寧衛的族譜,保存完好,記錄詳實,是蘇澤垂涎的珍貴歷史研究資料。
蘇澤翻看泛黃的紙張,果然這記錄和七叔公說的一樣,他連忙說道:“七叔公,我錯了。”
七叔公沒了談話的興趣,他擺擺手說道:“你把族譜拿走吧,復印好了在還給我。”
蘇澤大驚,之前向老人討要族譜復印,七叔公始終不同意,沒想到現在爽快的給了。
七叔公有些沒落的說道:“長寧衛村都要沒了,要這個族譜還有什么用?”
蘇澤也跟著黯然,自己研究的歷史專業,何嘗不是和這長寧衛村一樣,如同將要熄滅的燈火。
奔騰的黃金時代已經逝去,如今這個黑鐵時代只剩下金黃的余暉。
蘇澤也時常想,如果自己早生十年,也能謀得一教職,和導師一樣清貧的做些歷史研究。
若能早生三十年,說不定已經成某方領域的權威,領著國家津貼做自己想做的研究了。
可身在這個黑鐵時代,蘇澤面臨畢業即將失業的窘境,弄不好馬上就要進廠打螺絲了。
將族譜交給蘇澤,七叔公又站起來,瘸著腿從門房后掏出一個蛇皮袋子。
“你這娃陪我聊了這么多天,這些土豆紅薯你拿回去吧。”
蘇澤本想要拒絕,可是看到這個倔強老人眼中的溫情,他點點頭接過了蛇皮袋子。
他鄭重的將族譜裝進資料袋中,提著蛇皮袋和七叔公鄭重告別。
七叔公只是擺擺手,再次端起桌子上的酒杯,自飲自酌起來。
蘇澤辭別七叔公,拖著蛇皮袋,興奮的向村口的車站跑去。
村里沒有復印店,他已經迫不及待的要將族譜拿去鎮上復印了。
長寧衛村沿著山崖而建,通往鎮上的公交車站需要翻過一座小山。
山頂上依然有明代衛所時代留下的烽火臺,只不過磚石道路上早已經長滿了青苔。
但是烽火臺的垛口已經風化腐蝕了大半,只剩下半人高的殘垣斷壁。
蘇澤跑的太快,沒注意腳下打滑的磚石,一個不小心竟然倒向了懸崖!
一個踉蹌,蘇澤翻過了垛口,徑直的摔落了懸崖!
他死死的抱著懷里的資料袋,七叔公送的蛇皮袋也隨他一起落下了懸崖。
身體撞到了山間凸起的山脊上,蘇澤再次墜向更深的深淵。
劇烈的疼痛后,朦朧感涌上蘇澤的心頭。
淦!這回不死真的要穿越了!
與此同時,
蘇澤口袋中的手機突然亮起,《百景圖》游戲圖標閃爍了一下,也從手機中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