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兵部官员的焦虑相比,李国丈最近的日子有些悠闲。
将冬衣的采买分包出去之后,李国丈每天都是提笼斗鸟好不快活。
侯平就是围着李国丈溜须拍马的一个小生意人,靠着和李伟的关系,侯平也拿下了两千件冬衣的采买权。
这一批的冬衣总共是三万件,朝廷定下来的采买价格是一两银子一件。
李伟从中吃了二钱银子的利,他给侯平的采购价格是八钱银子。
如今京师市面上的冬衣,最便宜最薄的款式差不多是六钱银子,原本大家盘算着只要在京师市场上收购,就能一件冬衣白赚两钱银子。
可是侯平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随着所有人都在市场上收购冬衣,搞得京师的冬衣成衣价格暴涨,三天不到就足足涨了三成,搞得整个京师百姓怨声载道,侯平根本收不到便宜的冬衣了。
侯平不得不和另外几个承包的同伴,一起前往登州。
登州港。
登州是大明朝北方水师重镇,是朝鲜和早期倭国入贡的港口,也是大明北方水师的驻地。
侯平等人到了登州之后,就看到了一派热闹的景象。
沿着码头,打着“南北货”标志的商铺平铺在道路两边,各式各样的货物就直接摆在货箱上,以供来往的商人们挑拣。
侯平一路看着,当真是看的眼花缭乱。
从叫卖声中,侯平也搞清楚了什么叫做南北货。
“南货”就是从闽越苏松运过来的货物,这里包含了目前京师最受欢迎的时新货物,品类众多。
“北货”则是北方,也就是辽东那边运来的货物,包含了北地的特产狐裘、人参、冬珠等商品。
侯平看了一路,终于找到了一家批发出售冬衣的商铺,他连忙走进去,只看到一个八字胡的掌柜的正在柜台后打算盘。
“掌柜的!”
随着侯平一声招呼,掌柜的连忙从后台后出来,他拱手说道:“几位贵客是要买什么货啊?”
侯平指着挂在墙上的冬衣说道:“掌柜的,冬衣怎么卖啊?”
这掌柜的眼珠一转说道:“几位贵客实在抱歉,店里的冬衣都被订了。”
侯平的脸色有些难看,没想到来了登州还是晚了一步。
但是掌柜的继续说道:“不过小店在松江府有分店,可以给下单,直接从松江府采买,大概一个月就可以送到登州了。”
一个月时间?侯平的脸色有些难看,现在都已经十月份了,再等一个月北方早就已经进入寒冬,那也就晚了兵部交办的期限了。
晚了就晚了吧,李国丈自然会拖上一拖!
侯平说道:“一个月就一个月,店家报价如何?”
店家笑着说道:“这冬衣虽然看起来都一样,但是价格上差的可多了。”
店家拿出一件厚实的冬衣说道:“这是本店最好的冬衣,两层棉布都是上好的精棉,您再看这棉布之间填充的棉花多厚,这样的冬衣出关了都能抗冻,一件只要八钱银子。”
接着店家又拿出一件单薄的冬衣说道:“这是京师最近畅销的冬衣,填充虽然不如上一件,但是在屋子内也能抗冻了,价格却要比刚刚那件便宜更多,一件就要五钱银子。”
侯平和同伴对视一眼,五钱银子从单价上已经可以挣钱了,可是自己一行人从京师风尘仆仆的赶来,还要将冬衣运回京师,这一件冬衣只赚三钱银子,两千件也就是六百两银子,算上运费和装卸费用,似乎也赚不了多少。
侯平连忙问道:“店家,可有更便宜的冬衣?”
店家这才说道:“当然,这最便宜的冬衣,一般都是咱们山东靠海和江淮的百姓用,这些地方冬天不冷,所以只要少量棉花填充就可以了。”
店家拿来一件薄薄的冬衣,这衣服连立领都没有。
侯平连忙问道:“这衣服多少钱?”
“这样的冬衣一件只要三钱银子。”
侯平眼睛一亮,但是很快就有人说道:“这衣服看起来太薄了吧,这怕是难交差啊!”
店家又说道:“本店和松江徐家工坊有长期业务,可以合作定制。”
“定制?”
店家又拿来一件冬衣,只看到这件冬衣鼓鼓囊囊的,倒是和第一件八钱银子的冬衣差不多。
“这是定制款,内里掺的不是棉花,而是切碎的麦秆芦苇,咋一看是和最贵的冬衣没什么区别,但是不怎么保暖。”
“诸位可以订这一款,也只要三钱银子。”
侯平众人立刻说道:“就这一款!”
松江府,徐家的工坊。
徐家二少爷徐琨正在巡视自家的制衣工坊。
父亲又来信催促他从松江府搬走,但是徐琨根本不想要搬。
这么多的设备还能勉强搬走,这些工人又要怎么搬走?
如今松江府的工坊兴盛,一个熟练的制衣工可是香饽饽,徐琨可是花了不少力气笼络这些工人的。
除此之外,松江府得天独厚的交通便利,也是其他地区所不能比的。
制作完成冬衣,只需要直接拉到上海港的码头,就是行销大江南北,换到别的地方,光是将货物拉到码头就要不少银子。
“少爷,知府衙门的人又来了。”
徐琨挥挥手说道:“带他们去仓库,我稍后就到。”
这是松江知府申时行派来的抽检吏员,他们是来检查供给闽浙联军冬衣质量的。
闽浙联军向徐家订购了一万件的冬衣,一件一两二钱银子的造价,本来徐琨觉得利润丰厚。
可是签订了契书之后,徐琨才发现松江府的规定是多么的变态。
每一件冬衣的充棉量都有要钱,填充的棉花一两都不能少。
冬衣必须要有立领,还要有超过膝盖的下摆,袖口还要收紧,才能保证保暖性。
除此之外,缝制的开口,袖口针线都有要求,松江府还会不定期的派人来工坊抽检,不合格的会立刻要求返工。
这么算下来,一两二钱银子的价格虽然不亏,但是也赚不了多少了。
好歹不亏了。徐琨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他快步走向库房,见到了前来抽检的松江府吏员。
徐琨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他快步走向库房,见到了前来抽检的松江府吏员。
“徐公子,例行公事,抱歉打扰了。”
负责抽检的顾书吏徐琨也认识,以前就在松江府中当差,徐琨将他拉到一边说道:“这批货没问题,顾书吏要不让大伙儿喝喝茶?”
说完徐琨从袖子里掏出几枚银币。
顾书吏脸色一变说道:“徐公子,可千万别这样了。”
顾书吏说道:“徐公子,没问题我们检查完就走,您也不用花这银子,若是有问题,您给下吏这些银币也没用啊。”
徐琨的脸色微微一变。
顾书吏说道:“这冬衣起运前还有检查,每一次检查我们这些书吏都要签字画押,若是事后出了问题都要追责的。”
“申府君对待属下宽仁,但唯独对吏治管理极严,若是办不好差事轻则贬谪开革,重则还要移交法司。”
徐琨的脸色好了一些,既然这一套没用,徐琨干脆让管事的继续配合他们检查,自己又去巡查其他工坊了。
和前面整洁的工坊不同,这间工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箩筐里都是切断的桔梗芦苇和麦秆,空气中还都是灰尘。
只看到工人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填充进灰不拉几的棉布中,然后熟练的织工简单的缝合一下,只要确保里面的东西不会漏出来,这样冬衣就能算是合格了。
负责这间工坊的管事凑过来:“少爷,这批货物已经可以装船了。”
徐琨问道:“没有印咱们徐氏的标记吧?”
“按照少爷的吩咐,都没印标记!”
“那就好,记住,这是北方商人采买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少爷您放心,大家都知道这是供北方的,是北方商人订购的。”
徐琨巡视了一圈,算是完成了今天一半的工作。
下午他还要盘存原料,核对订单,新运到上海的棉花还要他去亲自验货收货,每天都忙碌的不行。
但是比起前往京师,在父亲身边做个没有任何价值的废人,徐琨倒是很满足这样的生活。
松江府中的大小工坊都在开足马力,整座城市如同一座巨兽,将海量的原料吞下,吐出各式各样的货物。
管理松江府这样的城市,对任何一名大明官员来说都是极富挑战性的事情。
新到任的松江知府申时行,却让松江府所有官吏都刮目相看。
年纪轻轻的知府大人,瞬间就驾驭住了松江府这头巨兽。
申时行刚到任的时候,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
但是上任之后,立刻就展现出雷霆手段。
将几个松江府中留任的老吏送上了法司,又迅速处理完毕松江府中挤压的官司,申时行的治政手腕出奇的老成。
《大明律》中本来就对贪污受贿处置极重,申时行只不过是重申《大明律》,就已经足以威慑松江府各级的官吏了。
不过这申时行也不是照本宣科的使用《大明律》,到任松江知府之后,申时行最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编写民律上。
江南地区关于争产的官司本来就很多,在商业兴盛之后,除了争产之外又多了很多商业有关的案子。
在以前这些案件,并没有统一的判定标准,往往依赖于主官自行推演的司法解释,或者是往年的案例。
有些官员判决这些案件,甚至都理不清其中的属权关系,只是拉架一样的胡乱一判,甚至强行要求调解结案的。
申时行此时就在编写新的《民商律》条文。
将书桌上的卷宗交给助手,申时行揉了揉太阳穴说道:
“肩吾,你将这些整理一下,寄送一份给大都督府。”
申时行身边这个年轻的读书人名叫沈一贯,是胡宗宪幕僚高产诗人沈明臣的侄子。
自从上次浙江烂柯山作诗劝说胡宗宪投靠苏泽后,沈明臣也被授官。
而他的侄子沈一贯在浙江名声不小,精通刑名,也被大都督府征辟,然后送到了申时行身边担任佐官。
申时行放松了一下说道:“大都督交给我的任务,就是尽快编写这套《民商律》,等到了松江知府任上,我才知道是被大都督坑了,这《民商律》哪里是这么好编的!”
沈一贯笑了笑说道:“这都是大都督对府台大人的信任嘛。”
申时行摇头说道:“大都督用人,一向是好用就把人往死里用。”
申时行看向沈一贯说道:“肩吾,昨日公文你也看了吧,大都督要在二省六府开始土地榷权,各府都要出人,我已经把你的名字报上去了。”
沈一贯一惊道:“申府台何故如此啊!”
申时行笑着说道:“这也是让你感受一下大都督的‘用人之道’。”
“不说笑了,这一次榷权,其实就是‘检地’、‘检籍’、‘大索貌阅’、‘造黄籍’等等,肩吾你熟读史书,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沈一贯点头说道:“大都督是要清丈田亩。”
申时行点头说道:“有恒产者有恒心,这一次榷权就是要将一部分土地空出来,授予有功将士。”
“但是这一次的榷权,又有别于历史上任何一次清丈田亩。”
沈一贯疑惑的看向申时行。
申时行指着桌子上的草稿说道:“以往物权就是土地权,剩余的赋税徭役,都是依赖于土地而生。”
“但是如今除了土地之外,矿场、码头、道路、商铺这些都是重要的权属,商品、货物、合同也都有权责的,这一次的榷权,清丈土地很重要,但是明确物权也很重要。”
“榷权之前,大都督要就物权议一议,你代表我们松江府先去福州吧。”
沈一贯大惊道:“大都督要开《盐铁会议》?”
申时行点头说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这段时间你在松江府多看看,将这边的意见带过去。”
十月二十日,广州城。
伪装进城的谭纶,来到了广州巡案潘季驯的府上。
一见到潘季驯,谭纶开门见山,将苏泽交代他的没头没尾口信说给潘季驯道:
“潘兄,苏大都督让我给您带句话。”
“若尽全功,大都督请兄治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