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石咏不算是一个反应特别快特别机敏的人, 可是此刻望着杨镜锌杨掌柜,心里瞬间闪过十七八个念头。

论理, 杨镜锌只是松竹斋的一位掌柜, 可是他却知道石咏在雍亲王府教习四阿哥之事, 联想到当初第一次前往雍亲王府的情形, 石咏心里明白,杨镜锌定是雍亲王府的人无疑。

可令石咏没有想到的是,郑燮是一介籍籍无名的江南书生, 初到京中没多少时候, 杨镜锌竟然能探知他带了一个“妖童”,而且好男风?

这便只有一个可能, 杨镜锌此人隶属雍亲王府的“粘杆处”, 并且负责在琉璃厂一带打听刺探各种人物的信息,不拘于身有官职之人, 上至贵介公子, 下至市井平民, 只怕都在杨镜锌及其属下的监视范围之内。

偏生这样才会显得更可怕,因为杨镜锌是白老板所信任的掌柜,而白老板, 明显是个靠向十六阿哥的人。

想到这里, 石咏立即有种“老大哥在看着你”的感觉,有如芒刺在背,极不舒服。三年了,可能在三年间他都一直这样被人盯着, 而且还毫无察觉。

可是细想想,若是没有杨镜锌,他当初也没有机会被引荐去雍亲王府上,自然也不会认得十三阿哥,可能他直到如今,都还像郑板桥一样,在辛辛苦苦地为今日的口粮打拼。

更何况,杨掌柜此人竟冒着泄露身份的危险,肯劝自己这样一句,石咏已经足感盛情:这位,不论在粘杆处是个什么职位,至少对自己是抱有善意的。

想到这里,石咏赶紧向杨镜锌一拱手,端正态度,认真严肃地又向他谢了一回,表示自己一定会谨慎交友,谨言慎行,请杨镜锌放心云云。

杨镜锌对石咏的表态非常满意,与他客气两句便又转回松竹斋去了。石咏这才轻轻地舒出一口气。他又想明白了一点,杨镜锌之所以敢于这样轻易泄露自己的身份,一来可能是觉得自己嘴紧,值得信任;二来则可能根本就不怕自己的身份泄露。

但即便如此,石咏绝不可能因为杨镜锌一句话,就此疏远了郑燮。早先郑燮给他留了个地址,正巧也在南面,骡马市附近,距离以前石家所住的红线胡同不远。石咏隔天便抽了时间,过去骡马市那里看了看。

郑燮大约觉得客栈会馆之类的地方房钱太贵,再加上他带了书僮与家眷,在城南大杂院里与旁人合租了半拉院子。石咏过去的时候郑燮与他的夫人徐氏一道,正在外面院子里搭的一个土灶上生火准备做饭。

“克柔兄!”

石咏一声招呼,郑燮吃了一惊,赶紧跳出来迎接石咏。

石咏也没想到郑燮竟也能如眼下这般,脸上沾了柴灰,黑一块白一块的出来迎接,着实好笑,忍不住指着郑燮的面孔,险险没笑出声。

郑燮哈哈一笑,洒脱地将袖子使劲在脸上擦了擦,越发擦得黑成了灰,脸上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也管不上这许多,将妻子叫过来见礼。徐氏是典型的江南女子,颇为腼腆,冲石咏福了福,叫了一声:“石大爷!”石咏则以“郑嫂子”称呼。

一时郑燮将石咏扯进自家屋内。石咏见这小屋外间,不过一桌一椅,并一方窄榻而已。郑氏夫妇坐卧起居的地方,则还要在里间。

郑燮则丝毫不为自家地方狭小为耻,招呼石咏坐下,他就自己坐在背后那方窄榻上,笑着从墙上挂着的一只竹篓里取出一卷纸张,递给石咏说:“茂行兄,这是给你的。”

石咏展开一看,只见是郑燮亲手所写的一幅欧阳修的《秋声赋》。

“这个送你,补昨天的钱!”郑燮毫不在乎地笑道,“茂行兄,昨儿你真不该给我这么多银钱的。有钱在手,我就懒得再写字作画了。只惦记着你昨儿得的那一幅,怕你反悔,觉得十两银买得太亏了,所以赶着又写了一幅字来赔你!”

石咏心想:他怎么可能反悔?

不过郑燮盛情难却,加上石咏确实喜欢极了那一副郑燮的楷书,又觉得可以拿给弘历去欣赏欣赏,长长眼界见识,石咏便不再推让,赶紧将那幅字也收下了,心想他这一转头又要去找汤裱褙,回头得让人给自己一个批发价才行啊。

少时徐氏捧着两碗阳春面进来,请郑燮与石咏一起“慢用”。

郑燮笑着说:“地方狭小,没什么东西可以用来招待的,还请茂行兄莫要嫌弃。”

石咏见这阳春面虽然看着素净,但是汤头表面飘着细细的一层猪油的油花,上面撒着碧绿的碎葱。他吸口气闻了闻,就知道是地地道道的南边味道,与他石家王二婶下厨做出来的味道极为相近。时近黄昏,石咏已是饿了,赶紧谢过徐氏,捧着这阳春面,话不多说,大快朵颐。

郑燮上京,原没想到还能结交石咏这样的人物,此刻见他丝毫不与自己客气,心里益发高兴。

两人各自吃完一碗面,对坐着闲聊。石咏这才想起来关于郑燮身边那名“妖童”之事,连忙问郑燮:“听说克柔兄上京还带了一名书僮?怎么没见?”

郑燮闻言,当即道:“你是说‘五凤’啊!早先命他去买柴炭去了,算来也该回来了。”

五凤?石咏听见这个名号,忍不住想要皱眉:这听起来,确实像是个“妖童”的名字!

说话间,外面已有动静,有人说:“先生,我回来了!”

郑燮当即提高声音,说:“五凤,你进来一下,刚巧说起你!”

说话间门口的棉帘子一掀,一名少年探头进来。只见他脸上涂着煤灰,与早先沾了一脸炉灶灰烬的郑燮几乎有的一拼。但细看去,这少年眉目清秀,五官俊朗,脖子那边露出一圈白皙细嫩的肌肤,看得出来,是个美少年。

五凤向石咏见过礼,便退了出去。

石咏对这五凤的来历满腹怀疑,他早先听了杨掌柜所说的,还觉得将信将疑,可是此刻亲眼见到五凤,竟又动摇起来,不晓得郑燮是不是真的“好男风”,千里迢迢上京还真的大喇喇地带了个美貌少年在身边。

可是再一想,又觉得不大对。郑燮不止带了五凤,也一样带了夫人在身边,而且从刚才徐氏夫人进来送面的情形看,他们夫妻感情不错,连交接一只面碗,都能情意绵绵地对视一会儿,给他这单身狗送来一万点伤害。

若郑燮真的喜欢五凤,徐氏不可能如此“大度”吧!

果然,郑燮待五凤出去,便缓缓将他的来历道出。原来这五凤也是官宦之后,但是家里犯了事,他因年纪尚幼,免了流刑,但是却被当做官奴发卖,年纪轻轻,受了不少屈辱苦楚,后来被郑燮用几幅画换了下来,便甘愿为书僮,终身侍奉郑燮。

石咏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看起来杨镜锌的消息,应该是打听左了。

他本就是身正不怕影斜之人,既然郑燮本人德行无亏,他就绝不会避忌与郑燮往来。当下两人相谈甚欢,石咏问起郑燮今后的打算,郑燮实话实说了,他并没有什么打算,只是想在京中住一阵,看一看,结交些才学之士,寻找志同道合之人。

至于生计,郑燮也没怎么想过,他本在钱财上看得极淡,此刻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没有钱了,就卖两幅画维持生计,若是钱财不缺,生计上过得去,他就不再操心,也懒于作画售卖,唯有成天写写画画,自娱而已。就像昨日,他一下子得了十两银,买了纸之外还余了不少,足以支持过年去,郑燮便十分放松,丝毫不为将来担忧。

石咏想了想,觉得有郑燮这副秉性在此,他此前那些担忧,竟是多余?

石咏得了郑燮这幅《秋声赋》,十分欢喜,照例请汤金扬帮着装裱妥当,隔日多了装裱后的卷轴,正要带回家去的时候,恰巧遇上薛蟠。薛蟠好几日没见过石咏了,当街遇上,一叠声儿拉了人去吃酒。

席间薛蟠见了石咏手中那幅卷轴,好奇地看了看,待看清楚全是字儿没有画的时候,便显出十分失望,笑道:“这有什么,我家库房里多了去了!”

如今石咏已经完全了解这“呆霸王”的脾气,当即也笑着反驳回去,说:“是么?该是还有那庚黄的画吧!”

薛蟠早已知道是唐寅而不是“庚黄”,被石咏这样一笑,顿显羞恼,白了石咏一眼,呸了一口,自己伸筷子夹菜,吃了两口,却渐渐露出愁容,对石咏说:“石兄弟,说实在的,你喜欢的这些字画我家真的有不少,但是放古董行和书铺吧,卖得格外慢,又叫不上高价。如今我手上压了一堆,不知怎么办才好。”

石咏惊异于薛蟠这样的人竟也能收藏一大堆书画,仔细问过,才晓得是薛家开了好几家当铺,好些书画与文玩,大多是当铺的“死当”,或是到期了没人赎的,因是些零零总总、不成体系的东西,要想发卖,收回银两,这周期便格外地长。

薛蟠提起了这茬儿,倒是触动了石咏的心事,他早先也考虑过,想帮一帮郑燮,替他将名号打响。突然他想到个念头,当即对薛蟠说:“要不我们来搞个拍卖会?”

薛蟠的筷子登时僵在那儿:“什么,‘扑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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